第一百四十八章 胡尘暗天道路长(/)

    幽暗的地宫空荡无依,再轻灵的脚步踩落都能荡起声浪叠叠,层层级级地在甬道中传响,经久不绝。

    江闻秉烛走着,心思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也不管头道:“风水学上的东西我不太懂,但是乍一听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才对呀?既有财运禄位、又免了杀身之祸,岂不美哉?”

    黄稷苦笑了一声,传荡着的声音里满是苦涩无奈。

    “方才我提的都只是先天之数,如今还有后天之变。你还记不记得黄泉煞的关键所在?”

    江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你难道是在……怀疑这西湖?”

    “正是。三山自古有之难移,唯独这片西湖是晋朝太守,挖开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倒灌而成,我怀疑这凶险至极的黄泉煞局,本就是魏晋古人刻意而为之!”

    江闻心中了然,这个微小可能性在他眼中早就放大了无数倍,只要是和魏晋挥犀客沾上半点关系的怪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种以偌大城池为纸、开山凿海为笔的做法,太过耸人听闻了,然而魏晋挥犀客的刻意为之,又被闽惠宗的痴心妄想所催萌,什么六十年后当为大罗神仙,分明是想将福州城送入黄泉蒿里之中,永生永世当他的鬼国天子!

    想到这里,他忽然回忆起了另外一句话,就是那句本不存在于王霸仙人封坛秘述、闽惠宗深信不疑的谶言中,却莫名其妙被相提并论的谶诗。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

    江闻、黄稷两人的所知截然不同,采用的办法也毫无联系,可他们得出的结论却离奇万分地如出一辙,同样相信今夜这座福州城若无意外,必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我相信你说的。”

    江闻这个回答,似乎让黄稷很诧异,就连语速都提高了几分。

    “好好好,你相信就好!堪舆书上说,凡立甲庚丙壬四阳干向为四局旺向,右水倒左,从向上乾坤艮巽临官位去水,以其收病、死、墓、绝水上堂,冲破向上临官禄位。”

    “原本的巽位去水已然是杀人黄泉煞,动辄血流漂杵、白骨枕藉。而镇压千百年的幽泉海眼一开,必然是巽位洪水,险毒无比,翻覆之杀机已现,用杀人黄泉都不足以称呼。”

    “一旦断绝千年的幽泉海眼再泛,水之最凶者莫甚于此,是为杀人大黄泉煞!”

    黄稷急不可耐地说道,“呼禄法师等人的努力有限,终究保不了世代平安。如今西湖水枯、古庙浮出,本就是今人在为五代残唐的闽惠宗赎罪。他所欲敕立的阴泉天宫,更是假借蒿里鬼国的佯谬。”

    “若是这残唐至今的杀人大黄泉出世,福州阖城都将沦入蒿里鬼国之中,被浊浪滚滚的血黄巨河倒灌,三山之间将再无一个活人。我死去活来这一遭,就是想要告诉红阳圣童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事!”

    “你知道我在蒿里鬼国看见了什么吗?是上古三代的祭器礼器!古来有人将泰山与蒿里并称,我还以为是陆机的穿凿附会,可我下去了之后细究里面的龙篆古字,脚下的竟然是夏代西鲁国的遗存!”

    听到这,江闻在黑暗中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西鲁国乃是夏代封国之一,和著名传说刘累饲龙有关。

    孔甲元年(公元前1879年),夏帝孔甲偶然得到了一对雌雄双龙,便让求学于“豢龙氏”的刘累饲养。数年后一雌龙死,潜醢以食王,王使求之。刘累恐惧,带领家少奔鲁避祸,时年二十六岁,遂于当地生息繁衍,变成了后来的西鲁之国。

    但就是这座古城,后来因泰山地陷,阖城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泰山之下蒿里之中,向下视之高草森森、波涛滚滚,黎民沦丧不复见之,从此传出了泰山底下是幽冥世界的说法。

    可按黄稷所说,西鲁国竟然也沦落入了蒿里鬼国之中?!怪不得会将这个可怕的异度空间称为蒿里鬼国!

    江闻并不相信这种诡谲离奇的风水之术,但眼前的灾祸已然临头,许多事情不言而喻。对于眼前的大难,他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1985年2月11日,苏联太空站礼炮七号突然失控,差点酿成国际危机,于是苏联政府派出了经验丰富的宇航员弗拉基米尔·贾尼别科夫上天维修,使得危机也很顺利地度过了。

    但在太空中的贾尼别科夫发现,用于维修的蝶形螺母在无重力翻转时的主轴是不稳定的,会突然发生180度的周期性翻转,这后来被称为“贾尼别科夫效应”,也成为了地球磁极倒转的某种实证。

    需要知道的是,一般来说翻转都需要绕着一根轴来翻转,我们所处的空间是三维的,各种物体也都是三维的,所以实际上任何物体都有三条轴。一般来说,蝶形螺母的翻转应该是绕着自身的一根主轴旋转,这才是我们此前认知中的常见现象。

    而且有某些资料显示,苏联发现这个现象的时间,要远远早于公开这个效应并命名的时间。

    如今的福州城和当初的西鲁国,就很像是这样的蝶形螺母,所谓的风水龙脉也可以理解成为磁场与三维坐标的变换,本应该是稳定的两极旋转运动,在吉凶之间相互转换。

    江闻始终认为,蒿里鬼国绝不是概念中的阴间,否则黄稷早就遇上先走一步的红阳圣童,把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在每一甲子的某个固定时间,福州城的三维坐标就会被某些东西影响捕捉,导致多出一条看不见的轴可以翻转,一旦势能出现,三山之间都将落入某个三维生物无法理解、无法认知的恐怖世界里去。

    而这个暗中接近、捕捉福州城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黄稷口中遍身疮疤、形如老龙的蒿里鬼国,处于某个已经坍缩维度上的还魂现象……

    江闻试探着说道:“杀人大黄泉煞若是成型,将会如何?”

    黄稷的声音幽幽传出,语带不可尽述的唏嘘讲述起了古老的经文。

    “宇宙法界,虚空则无边无际,世界有无量无边,在红阳劫后,此时城将沉入空虚,犹如墨穴,无昼夜日月,唯有大冥,沉沦其中,永无宁日……”

    “蒿里鬼国如此险恶,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听到江闻突然的问话,黄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惨然地笑了起来,江闻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逃出来?如今分明不是他们出来,而是自己马上要掉进去了。

    “依呼禄法师留下的办法,想要破解这次的杀劫,就必须有人带着摩尼宝珠前往西湖,再次镇住湖底的幽冥海眼。我逃不过凌知府的追杀,本来想依靠的红阳圣童也不见了,因此需要另寻他人。”

    “摩尼宝珠?快详细说说。”

    听到这四个字,江闻再起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黄稷却将话题一转。

    “摩尼宝珠牵扯的事情太多,但后面的部分,就是二酉斋主黄稷的故事了。”

    黄稷的再次声音幽幽传来,仿佛在说着毫无关系的其他人身上的故事。

    …………

    “隆武帝继位那一年,凌知府莫名其妙地吩咐我修缮棋馆,把主意打到了那座荒废多年的幽冥书肆,我就知道里面有问题。”

    “享殿外有几座太监坟,历代守臣都嫌他们残缺不全的晦气,甚至不愿意迁坟,总觉得他们会召来什么恶谶。可我不一样,你应该知道的……”

    江闻当然知道,他面前的黄稷是一个积年的盗墓贼,每个阴森可怖的坟茔都对他有着莫大吸引力。

    更何况面前有六七个。

    “寒酸的墓圹里只有一枚前宋的守陵使令牌,让我知道这人真名叫做罗铣,我也是这样汇报给知府的。”

    “可我没告诉他,我还发现尸体入殓时鞋底沾着的泥土很奇怪。那种灰白的软土,全城也只有填泽成坊的吉庇巷才会有……”

    白垩土,那是一种称为“多胚孔”的生物体死掉以后,它们极其微小的身躯沉到海底,夜以继日。

    长此以往,就积聚成了厚厚的一层贝壳,最终逐渐粘结在一起并且压缩成一种松软的石灰岩。可它们太过微小了,以至于这过程得花上几百万年才能完成。

    “……后来我就发现了这里。”

    就是从那天起,他从福州府衙的无名书吏,变成了谨小慎微的二酉斋主人。

    二酉者,山名也。

    《太平御览》卷四九引《荆州记》记载,沅陵二山皆有洞穴,小酉山洞中有书千卷,秦人曾隐学于此——曾经是秦人,躲避始皇帝焚书的藏书洞,如今也成了黄稷小心收藏保管知识的地方。

    黄稷的说明简短得过分,似乎刻意略过了许多关键的要素,防止自己回忆起那段因为强烈好奇心,而被恐怖知识追逐着的岁月。

    冷风瑟瑟而起,江闻的耳边似乎听见了苍烟魂游、北邙鬼哭的声响。

    “这座古墓到了你手里后,你又开了一条地道通往白莲教庵堂。这说明你原本是打算将这里告诉他们的吧?”

    江闻默默岔开话题,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就像在和一缕清风说着话,甚至有可能都是虚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这座瘴气熏天的墓室里,突发奇想做的一个怪梦而已。

    “迫不得已罢了。在所有人里面,明尊教可能是最没有危害的一批人,但是谁也克制不住野心的。照你来看,红莲圣母菩萨是独独一份《九幽真经》真的能满足?”

    黄稷对于人性是消极的。

    这个生前矮小丑陋的家伙,心里充满了从墓穴坟茔中带出来的阴暗,墓主人与盗墓贼千百年的相互算计、生死争斗,已经让他看不得墓冢上的松柏青青和芦荻漫漫,非得要掀开覆土问个究竟。

    “况且如今的白莲教,已经不是当初的白莲教了……”

    黄稷忽然讳莫如深地停了下来,这也是江闻今天首次在他的口中,察觉到了生前才有的胆怯畏惧。

    江闻明显察觉到他的话里有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告诉我重点。你辛辛苦苦从阴间爬回来,该不会就想和我这个闲人诉苦的吧。”

    江闻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朱漆棺材缓缓站起,对着冥冥出声的方位说道。

    “如今多方势力都在寻找摩尼宝珠的下落,你这个始作俑者却如此抽身事外,到底有什么所图?”

    黄稷低声怪笑了几句,似乎在听着头的信誓旦旦,大义凛然,但我知道摩尼宝珠一旦落入他们的手里,只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筹码,运帷于狗苟蝇营之辈的手中。毕竟他们对什么天倾、鬼国根本不在乎,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这座风雨飘摇的城里来。”

    “你知道吗,罗铣死的时候还紧攥着腰牌不放,眼睛也没闭上,我也不敢告诉他赶走了蒙古人又来了女真人。这东西拿着太烫手了,我每夜一合眼,都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啊。从那之后的夜里我只要睡不着,我就会去驱使着棺中飞天神兵,做着罗铣当年做过的事……”

    黄稷说到这里,江闻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摩尼宝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

    而摆在江闻面前的朱漆棺椁里,就有一具腐而不朽、来去如飞的尸体,明明巷子有时瘴疬重重,却又能泾渭分明地出没自如。

    两者结合在一起,那颗摩尼宝珠分明就在“飞天神兵”的尸体之中!

    “道长,摩尼宝珠的下落你已经心知肚明,但你头道。

    “黄护法你糊涂了,凌知府既然要与我们一较高下,像这样狼狈逃窜岂是办法?你又焉知西湖边上,不会是个预谋已久的陷阱?”

    这局棋下到现在,江闻已经能和对方平起平坐了,如今该如何走下一步,他比黄稷更加清楚。

    黄稷无可奈何地说道:“我都知道,可凌知府勾结清廷、利用耿家,全城上下已都被他布局算计,我除此别无他法可想了……”

    江闻在漆黑中比了个手势,叫停了黄稷的诉苦——这人就算死了,也改不了杞人忧天的老毛病。

    “黄稷,你是红阳护法也好、二酉斋主也罢,这件事我答应下来了。棺中之人当年对阵的蒙元雄军何其精锐,可他纵使被人打断脖颈、肝脑涂地,腰是直的、膝盖也是直的。”

    临走前,江闻拍了拍厚重的朱漆棺材,动作轻佻到不像话,身上却像是卸下了无形的重担,用一种你明知故问的语气对黄稷说道。

    “遗民怀望朗朗乾坤,你们偏偏只会靠着摩尼宝珠让他篡行鬼神之事,我看这才是不可理喻、不通情理。今天我不管对面是谁,我只知道忠臣义士之躯,不能落入贼子之手。”

    江闻深思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今天谁也不许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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