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鬼索命(/)

    薛湛其人,心思重,心狠,心不静。

    那时候慕容凡身死,陆轻舟隐居小寒山,宗晅将众仙家搅得人心惶惶,他薛湛却既不与庄别桥为伍,也不曾如朱庸那般与众人里应外合他只是不见了。

    在这一段峥嵘岁月之中,史家争先将英雄与小人付诸纸上,唯独此人,挑着个凌霄阁的薄名,带了一众凌霄阁残部,一刹间销声匿迹了十余年。

    待他再出现在江湖人视野之中的时候,还是朝中“天师”遇袭,他带人雪中送炭,就此赢得了朝中些许赞赏之声。

    他既非英雄,也非卖国求荣之小人,他只是个庸人一个身负绝技,身带传奇色彩的庸人。

    他出身蜀中宗门,家学源远流长,他天资平凡,却又继承了薛氏的庞大家业。

    而今凌霄阁残部与薛氏宗门在手,更容易引人揣测。

    是以当薛湛陡然出现在天枢门四方成道会的“玉衡”台边上的时候,长老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心头惴惴,心下生疑。

    凌霄阁早已日薄西山,与之相对应的天枢门倒是如日中天。

    薛湛他顶着个凌霄阁的薄名,顶着一张十六岁少年的脸,老神在在,一派从容,这是要做甚?

    众人对他越是心怀忌惮,他却仿佛越是从容自得。

    薛湛抱着个暖炉,站在暮春的阳光下,微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笑道:“昔年山石道人断潮涯边的惊天一剑,吾辈不得见,抱憾终身。今日首座弟子这一番少年英姿,吾等俗人,见之甚感钦佩。”

    任谁提山石道人在断潮涯边的一剑都不妨事,唯独薛湛一提,各家暗自唏嘘。

    昔年那持续七日的旷古之血战,各家皆有折损。唯独你凌霄阁如缩头乌龟一般搞了个人间蒸发,你又是几个意思?

    肖卿冷哼一声,道:“我天枢门的徒儿,其英姿如何,轮不到他人议论!”

    这话已是很不给面子。薛湛却浑然不觉,嘴角勉强地咧开,扯出一股若有若无却又十分怪异的笑:“小徒曾在小寒山处见了首座弟子一眼,那一身少年英气,当真令人见之难忘不如请首座弟子赏个脸,偿小徒一个心愿?”

    小寒山那匆匆一面,临衍妖气滔天,薛湛险些将他活捉了丢到炼妖壶里。

    临衍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越听越觉出此人醉翁之意甚高远。他先同陆轻舟打了一番太极,云里雾里似有招安之意,如今来到了天枢门又极为不客气,云里雾里似有挑衅之意。

    他这一番曲线救国,救的却是哪个国?

    而临衍的半身妖血之事,他又知道多少?

    他一念至此,既知已经避不过。既对方这般咄咄逼人,无论怎样一番兜兜转转,自己也是一定会被推到众人跟前露脸。

    只不知露脸之后,他的后招又在什么地方?

    临衍朝台下众长辈行了个礼,道:“承蒙各位前辈谬赞,在下顶了个虚名,甚是惭愧。”

    众人闻言,几声唏嘘,有人赞其谦逊,更多的人道其有意留私,不屑与众人为伍。

    眼看台下起哄之势愈演愈烈,众长辈也没有办法。朱庸左右四顾,朝沐芳道:“并非在下愿意做这歹人,但看这势头……”

    临衍站在高台之上,忽然瞧见越兰亭站在人群中,青衫不突兀,长剑不锋利,心下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一种如吹皱的春水蛰伏着巨浪,暖和日光下一滩污泥一般,割裂,分离而具黏性的情感。

    太阳渐渐沉了下来,残阳如血,铺开万顷的殷红与通透。

    他见着远山之外的霞光。此光华甚艳,同岐山日出之景竟有几分相似。

    “既如此,请允许弟子献丑。”

    连翘似笑非笑,对他鞠了个躬。

    他在小寒山上曾听到此人如黄鹂一样清脆的嗓音,这番再见,她同那日竟有些不同她一身艳丽的明黄色衣衫,腰间盘了一条金灿灿的鞭子,鞭子下头挂了个小巧的铜镜。

    临衍随手从兵器谱中选了一柄细长的铁剑,剑光划出一抹孤月。

    好戏开场。

    双方初时试探,点到即止,都不曾亮底。连翘的金鞭子挟破风之力朝临衍的右手臂缠去,临衍侧身避开,那鞭子临头调转直袭其下盘。

    他借台边柱子之力凌空跃起,鞭子抽在石柱子上,浮雕的银杏叶顷刻被抽得粉碎。

    照说凌霄阁同天枢门一道修的清正剑意,连翘这金鞭子虎虎生风地一舞,临衍竟看出些旁的路数不同于仙门中人那份清逸,倒如地府之中索命的鬼差那般诡异。

    陆轻舟曾道她修的鬼道。果不其然,他脚尖方一落地,方才还平整光华的青砖顷刻便化作了一滩黑泥。

    那泥似有古怪,临衍不敢沾脚,足尖发力几步往干净之处跳去。也正是这一跳的功夫,泥中陡然伸了支黑色手掌,朝着他的脚跟一抓。

    这是“厉鬼索命”,乃昔年鬼道大师宋旸合仙家长生诀所创。

    厉鬼索命可以令百里田地倏化作黑烟,百万鬼手直从黑烟之中拔地而起。却不知这黄衣的连翘同他是个什么关系。

    她这一式有那么些万鬼同哭的意思,但毕竟人还年轻,那一支支鬼手相较前辈就少了那么些力道。

    要说这鬼手刀砍不断斧劈不烂,临衍一招悲风四起,卷了漫天的新叶嫩枝朝连翘袭去。新叶落了地,沾了黑泥,顷刻便沉了下去。

    临衍旋即又召了一阵急雨,雨化黑烟,鬼手得以片刻安息,他也得了片刻喘息。

    连翘的金鞭却不容他喘息。她的武功远强于一般小辈,金鞭第二次抽过来的时候,临衍就地一滚,卷了一招“四面楚歌”。

    这一式甚飘逸,只见剑光织作一张巨网,簌簌朝连翘压去。他紧随而上,又连了一招仙人指路,此剑意如孤鸿问水,剑光如飞梭般直取地方胸口处。

    连翘不敢轻敌,右手捏诀,只见那腰间铜镜刹时暴涨变大。

    待铜镜再被她拿到手中之时,此镜已然幻化成了一个盾。

    台下高呼叫好,掌声雷动。这二人既有剑诀如行云流水,咒法又铺天盖地黑云压城,才一起手便如此你来我往不相上下,想来接下来几招只会更为精彩。

    二人顷刻间已交了十招上下,临衍剑术出尘,连翘咒诀精纯,既战到此时,二人也都纷纷使出了全力。

    剑道讲究一个行云流水,因势制宜。只见临衍手腕一翻,一招风声鹤唳破空而去,长风呼啸,无边落木,甚是凄绝。

    此招是山石道人的成名之作,他施展时有江河断流之势。临衍虽不及他五成功力,这惊天一剑却也像了个三四分。

    剑光搅乱了渐沉的天色,只见他横剑当胸,剑刃横扫过连翘的脖子,孤光如雪,也如飞鸟投林。

    剑道讲究行云流水,而鬼道讲究千变万化。连翘忙朝后一扬头,右手一翻,指尖聚了些许寒光。

    就在众人皆注目着临衍那孤绝一剑的时候,她指尖一动,幻出了一条蛇。

    此蛇通体殷红,长不过一掌。小蛇悄生生沾了临衍的衣摆,一路悄无声息地顺他的腰往上爬。

    台下的沐芳“啊”了一声,肖卿这时也觉出古怪。临衍剑招未收,臂上一疼,顷刻便见出了血。

    蛇没有毒,胜在攻其不备。

    有人大呵“阴险”,然台下长辈知道,战场形势千变万化。若只局限与一招之孤冷与清绝,不懂变通,则君子很容易落入他人圈套。

    临衍这时也觉出此鬼道的厉害。他一剑扫过连翘的右肩,连翘纵被剑气所伤,他也讨不到十分利好。

    第十五个交锋,双方各有所得,各有所损害。

    对战日酣,台下众人越发屏气凝神,连飞鸟孤鸣之声都略显得空旷。

    临衍不敢轻敌,忍着臂上酸痛,小小试探了一招沙场点兵。连翘伤了右臂,那虎虎生风的金鞭此时也缓了一缓。鞭子一卷,临衍稳当当侧身躲过,众人长舒一口气。

    在场已有小辈暗暗下注,有钦慕临衍剑意出尘者,也有人钦慕连翘千变万化。

    沐芳暗暗握拳,看得甚是心惊肉跳。一边薛湛不言不语,神色淡淡,没有多余的表情。

    一个身着灰衣的小辈弟子窜到薛湛身后朝他耳语了两句,薛湛微点了点头,随那弟子悄悄退了场。

    众人皆被台上金戈之势吸引着注意力,唯独连翘看其师父一声不响地暗暗退了场。她心下一急,金鞭更狠,直朝临衍的胸间抽去。

    临衍以铁剑挡之,闪转腾挪,左突右击,就是不与她硬碰。他虽不知连翘为何忽然变了路数,但对方既乱了心曲,这便是难得的良机。

    他足见一点,飞身上前,一招夜雪初霁直取她肋下。连翘一惊,忙退了两步,却又被一股疾卷的银杏叶子托住了后背。

    剑意可以行云流水,也可因地制宜。连翘被他幻化出来的风雷所掣肘,风雷与树叶裹成一堵厚墙。长鞭施展不开,眼看敌人已近在眼前。

    临衍神色一凛,剑随心到,一招“九曲黄河”破空而去,薄刃距连翘的右脸仅有寸许!

    正在此时,连翘也一凛,左手幻化出的那枚盾牌陡然缩成手掌大小。

    她顺势一推,铜镜朝临衍心口而去。

    临衍的剑意已然收不住,正当他的剑刃破开金鞭的防御而直指连翘面门的时候,那枚铜镜也正巧砸在了他的胸口上。

    “当”地一声,铜镜落了地。临衍长剑当空,一柄不起眼的铁剑距连翘的眉心仅咫尺之距。

    连翘的金鞭还拿在手上,翠绿的叶子抖了一地,一时万籁俱寂。

    有不明所以的观战者左顾右看,还没摸清楚究竟何事。懂行的却已经看出来了,临衍的剑意更胜一筹。

    不仅如此,他还在最后一招时留了些情面。

    短暂的沉默过后,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声四起。

    也正在这个时候,临衍感觉到了胸口撕心裂肺地疼。

    不同于被钝器所伤的疼痛,而是一种切骨的,皮肉分离的,仿佛被千万根银针扎入胸口软肉,又仿佛胸口处被一柄利刃插入之后搅动的疼。

    这种疼痛太过陌生,他捂着胸口跪了下来。连翘默然走下“玉衡”,临走时朝他丢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小小的铜镜滚落到“玉衡”台下,恰好事者捡了,拿起来一看,惊呼道:“这不是……?”

    化妖水。

    临衍总算明白这撕心的疼痛所谓何来。

    由化妖水淬炼的铜汁,常人沾了无异。他一沾,顷刻便成了蚀骨之毒。

    他感到自己胸口汩汩流淌而出的不是血,而是那黑烟一般的,在他的血脉之中奔流的,他与生俱来的妖气与罪。

    议论之声越来越大,他已被疼得失了心,脑中一片空白。

    沐芳与怀君飞奔而来,怀君将外套一脱,又将他的身体遮了个严严实实。沐芳颤抖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天边已挂了疏星薄月,众生皆化作面目模糊的行人。

    “可还站得稳?”怀君轻声道。

    临衍强忍着心口裂骨的疼摇了摇头。他勉强扯出一抹笑,而此笑太过勉强,甚至强撑出些许可怖的意味。

    他放了怀君的手,朝朱庸遥遥一抱拳,朗声道:“弟子有伤在身,实在对不住。献丑。”

    言罢又朝众人道:“诸位吃好,玩好,恕在下招待不周。”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不断地抖,手也不断地抖,唯独声音不抖。

    不但如此,他中气十足,抑扬顿挫,倒颇有几分少年张扬的意思。

    而台下早乱做了一锅粥。

    有人满目疑惑,也有人大赞其神勇。更多的人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只眼睁睁目送着他被怀君护送着离去。

    缺月挂疏桐,飘渺孤鸿影,星光不由人愿,缓缓升了起来。

    众人还没回过神,便见沐芳孤身一人往那“玉衡”台上一站,指着台下一个绝艳的姑娘道:“方才实在打得精彩,连我这在后山久居不出的都看了手痒。越兰亭姑娘,不如你也来陪我打一场,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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