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永寿(/)
夜半私自下山有违门规,以小辈相威胁是为不仁。
遥夜如水,月明星稀,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掩饰。
临衍与许砚之隔着密林四目相对,片刻后,临衍将沧海一收,道:“砚之非我门中弟子,刀剑无眼,长老手下留情。”
他此言甚是恳切,然而今日一出又一出的空城计唱得肖卿早已警铃大作。
肖卿扯着许砚之往后退了半步,一腿迈在后山石阶梯上,一腿站在泥中,朗声道:“你现在过来认罪,此事还有回环的余地,若你执意要弃这首座弟子的身份不顾,弃你师父的清名不顾,我天枢门下,便再无你这般不忠不义之人!”
持火把的弟子一个个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甚是唬人。
临衍一躬身,道:“并非是弟子不愿过来,这里头实是深有苦衷,一时难言。还恳请长老看在我天枢门威名的份上,莫要伤了外人。”
他这一句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机锋一转,又将道理揽到了自己的一边。
肖卿便是再如何怒发冲冠,拿许砚之撒气也实在失了大家风范。
他闻言大怒,道:“你此言何意?!”
“……孰是孰非,你先过来,我们容后再议。”
松阳长老的这一个台阶递得甚是及时。他放在在一边观战多时,这时专程捡了个漏做了一回好人,然而临衍心头明白,他这好人也只不过做给众弟子看一看而已。
倘若若当真如他所说,临衍同二人回到门中往那刑罚堂中一去,到时遑论什么妖血之秘,便是先掌门的私密事都能给二人审出来。
“……你天枢一门小肚鸡肠有去无回,不论是非对错又不讲道理,能跟你回去才是有鬼!”
许砚之被肖卿卡着胳膊早已失了十分耐性。
他此时早将克己复礼抛到了九霄云外,找了机会破口就骂。
肖卿辨不过他,只得狠狠瞪他一眼,又对临衍朗声道:“你私自下山,不战而逃,难道不是罪?你堂堂首座弟子之尊,领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私逃,这罪,你又如何说?!若你执意枉顾门规,我只得将此人交与刑罚堂,到时候孰是孰非,自见分晓!”
他的这一遭威胁听起来吓人,实则色厉内荏,十分不靠谱。莫说许砚之一个外人,便是在场的天枢门弟子都知道指控要带上证据。
临衍一行偷偷下山未曾报备不假,但这不战而逃的罪是否成立,兜兜转转,还得看他的葫芦中究竟卖了什么药。
肖卿这也是被气糊涂了,此话一出口方才反应过来不对。
果不其然,临衍神色坦坦,朝众人又一拜,道:“是,弟子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恳请长老开恩,千万不要伤砚之性命!”
然而说来说去,罪在何处?众弟子虽不点破,内心也甚迷茫。
大师兄素来光明磊落,今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外人重伤。
你肖卿两番带人又是探望又是断其后路,知道的说你铁面无私,不知道的还不知怎样编排你欺负先掌门的小弟子。
即便众人不作此想,肖卿自己却不得不作此想。
这一簇一簇的火把便是一张张的悠悠之口,一句又一句的先掌门克明俊德,先掌门魏晋风骨。
他方才刻意端起长辈威严也之感赌上一赌,实则他也不知道临衍几人究竟卖了个什么秘密。
正犹豫间,临衍朝季瑶摇了摇头。后者会意,也将长剑一收,往地上直挺挺一跪。
众弟子对视片刻,一窝蜂上前将三人按在原地,肖卿踱步上前,冷笑一声,居高临下,道:“你倒是坦诚。”
密林幢幢,树冠层层没顶压来,夜更清,天色被收作了林中一束光。
临衍半抬起头盯着他。他的目光莹亮如星,不惨杂质,反倒看得肖卿心头惴惴。
肖卿方才铁了心断定临衍一行必有所隐瞒,然而倘若他这一闹却不慎闹出个惊天苦衷,他倒里外不是人。
肖卿色厉内荏,犹豫不决,松阳长老颤颤巍巍,杵着拐杖撺掇着上前,道:“既如此,你可敢将方才之话,在先掌门的牌位前完完整整说一遍?”
“是。”临衍朝山顶的方向磕了个头,道:“弟子私自下山,此罪板上钉钉。”
“……”
他这般一说,二位长老更没了后招。
众弟子闻之也更表同情。
松阳长老一咳,道:“那你可愿同我们言明你的苦衷,我们一事归一事,一起将事情解决,好不好?”
沉默片刻后,临衍道:“这苦衷同先师有关,恕弟子不敬,当真说不得。”
“好,甚好,”肖卿冷冷一笑,道:“你不信门中长辈,也不信门中规矩,若你此执意离去,这首座弟子之令牌,你不要也罢!”
他这是铁了心地拿捏了临衍的短处。
临衍犹豫了片刻,低着头,神色淡淡将怀中一枚刻了银杏叶的铜制令牌掏了出来。
“若我将此令牌归还门中,长老能否放了砚之?”
“……若这将首座弟子的名头于你甚是累赘,我又能否请问门中四长老,将你这首座弟子的身份暂且悬置?!”
临衍还没答话,肖卿话锋一转,道:“你可得想清楚,我天枢门之中不养弃徒,你甘愿放弃此名头,于理,也便等同于逐出师门。从今以后莫说你同先掌门再也毫无关联,便是同我天枢门,你也不过一个过路客,即便如此也毫无所谓么?”
松阳长老闻言,忙好言相劝道:“这令牌从你太师祖手上一路传到了你师父这里,昔年你师父也正是拿着这枚令牌坐上的掌门之位,若这令牌另与他人,你这一辈子莫说在天枢门中抬不起头,便是在天下修仙者之中,都是一个弃子。孩子,我看着你长大,怎能忍心又看你走上这一条邪路?”
临衍微闭上眼。
总有这样一些不起眼的选择决定了一个人接下来的一生,决定了他生而为谁。
若是先师在此,他会如何做?
昔年他明知妖族大军压境,一身孤勇,偏向死边去。昔年他将宗晅逼退到了断潮涯边,宗晅以吴晋延一双幼子的性命相要挟,山石道人无奈退避,纵虎归山,惹来了天下人戳着脊梁骨的痛骂。
昔年庄别桥曾同他说过,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固有之,弗思耳矣。
“好。一言为定。”
令牌落地,一声轻响。许砚之腿一软,连滚带爬挪到几人中间。
四下静得容不下一口喘气之声。
肖连城在一旁也是讶然失色,忙道:“大师兄你!倘若这妖女胁迫你,威逼你,你只需告诉长辈便好,你、你何必这般自毁前程!”
“师弟,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临衍淡淡道:“君子慎言。”
“好,甚好。”肖卿气急而笑,道:“肖连城!将那令牌捡起来,供到太极殿中!明日他们演武之时,恰好可以选一个有德有能之人,将此令牌另异他主!”
“如此,长老可能放弟子等离去?”
临衍抬起头,目光炯炯,不惨一丝杂质。
走自然还不能走。
松阳长老见这首座弟子之名都奈何不了他,情急之下,忙道:“即便如此,你们方才一路行来,想必也伤了守夜弟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们都得将此事解释清楚,门规之事,不可儿戏肖连城,我瞧你方才来得早,你可有看到路边的两个守夜弟子?”
肖连城盯着临衍,临衍凡盯着他,二人一时无言,四目相对,甚是波涛汹涌。
“……看到了,在林子中。”
他硬着头皮,顶着恩师的目光,道。
“他们方才可有伤人?”
临衍目光坦诚,肖连城被这一束目光看得喉咙发紧,头皮发麻,道:“不知道。我跟得远,没看清。”
他在临衍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杀意。而这也是他二人师兄弟一场,他唯一能为临衍做的事。
肖卿冷哼了一声,犹豫不决,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
眼看这不将人逼死不罢休的架势,若非硬闯,几人当真插翅难飞。
临衍忽又朝肖连城看了一眼。这一眼甚是有趣,他平日里敬若神明的大师兄跪在泥泞的土地上,靠近密林,身量高大却也渺小。天枢门众弟子白衣长剑,手持火把,与他相对而立。
他站在两派人中间,忽觉得师兄待他无足轻重,却又觉得这一眼仿佛在透露些许隐情。
他看到临衍的嘴唇一张,似是一个“跑”字。
紧接着,方才被许砚之丢到地上的那个曼陀罗花瓷罐子忽然烧了起来。
曼陀罗调香为假,里头的玉米粉遇明火易燃,不仅易燃,还能爆炸。
“砰”地一声,瓷罐碎了一地,溅起少量火花。
临衍当机立断,撞开一个守夜弟子,拉上许砚之转身就跑。
也恰在此时,一股熊熊的火墙自五人脚边蔓延而起,将四人与那被季瑶牢牢牵制的肖连城同众弟子相隔开!
许砚之目瞪口呆,正疑惑这曼陀罗怎能有这般巨大的能量,几人已来不及细想,掉头便往林子中狂奔而去。
熊熊的火光映得肖卿面色更为沉肃,沉肃且还带了些许愤恨。
另一边的承澜也甚是沉肃。
这般一个鸟用没有的瓷罐子自然不可能引起这般大的山火,这一场莫名的大火竟似以符咒引燃,但它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她思前想后,实在没有头绪。
待天枢门众弟子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一睹火墙已窜起了二人的高度。
脚底抹油的几人也已成功潜入后山忍冬林之中,倘若再越过此火墙去搜寻几人,怕已是希望渺茫。
临衍也回过头看了一眼。天枢门高楼百尺,琼台阆苑,千丈的灯火都被树冠遮了个严严实实。
也正因如此,当他回过头这遥遥一看的时候,忽有一种人生倒错之感。
昔年他被山石道人捡回门中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这一去没有回头路,也不知从今往后何处才是故园,自己又还是否有退路可言。
而这一场大火的始作俑者此时正高坐在一条倾斜的树干之上,背靠树干,伸长着一条腿,甚是逍遥。
他身披厚厚的毛皮斗篷,半边脸隐在阴树冠阴影之中,若有有心人细看,定能看出此人便是那时在前山口出狂言的凌霄阁薛湛。
他的手上捏了一张引火符。
他远远看着这山火灼灼,薄红如血,仿佛又看到了凌霄阁被一举倾覆的那个晚上。
也是这般一场大火,由炼丹房而起,一路蔓延到山门处,将正门门口的石狮子都吞没殆尽。
薛湛同一个叫“哑先生”的人做了一笔交易。那人高鼻深目,瞳孔呈茶色,观之不似中原人。
他仗着救了庆王一命,而今正是扶摇直上,他也恰是将明山寺屠干净了的罪魁祸首,越兰亭口中的神界旧人。
他用一场从天而降的山火作为诚意,邀请薛湛与他共谋一件事。
连翘站在树影中,谨小慎微道:“以我凌霄阁之薄名,哄天下道友入局怕是有些难度。敢问师父可是拿了何妙方?”
“妙方么,”薛湛阴恻恻笑了笑,道:“长生不老之术,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