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星宿(/)
“肖连城,你从小到大,可有什么尤其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情?”
肖卿极少同肖连城这般推心置腹,想来是因着这一场大雨来得太不是时候。
岐山谷地多温润,方才还碧蓝如洗的天,这一晃眼,黑云压城,乌云密布,日光顷刻便被隔绝了干净。
肖连城听着窗外隆隆的雨声与雷声,手一抖,连手中端着的茶也都抖了抖。
“……没有,师父。我能被师父收归门下,已然很知足,断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他将热茶放到肖卿跟前,又从食盒中取出两碟凉菜。照说门中长辈早辟谷多时,肖卿却还依然爱着这小小的口腹的享受与奢侈。
凉拌折耳根,蒜蓉炒木耳,加一碗南瓜小米粥,粥不算热,小菜也已凉了多时。那是他方才提食盒过来的时候耽误了片刻。
肖卿微皱眉头,也没有怪罪他,自顾自将那粥吹了吹,道:“也是。你还是少年郎,再说闲愁也不都不合时宜,不像我,老头子一个。”
这折耳根略酸了些。肖连城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事,又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讷讷不言。
肖卿最烦看他这如哈巴狗一样的怂样。他自己行伍出身,为人处世雷厉风行,好容易收了个弟子继承衣钵,本也指望他能成些事。
即便不如承澜般风风火火,也该如临衍一般稳妥。但就他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自己平日竟当真虐待他了不成?
一念至此,肖卿心感不快,哼了两声,肖连城便又抖了抖。
“师父若吃完了,我这就给您收拾……”
肖连城自从出了思过崖,行事说话越发谨小慎微,活脱脱一只受惊了的老鼠。
肖卿看了他片刻,心道,这又哪里是收桌子的事?
“碗筷留着吧,去那边跪着,将法华经背给我听。”
肖连城可怜兮兮,耷拉个脑袋,一心只有一句完蛋。
他磕磕巴巴背得甚是惨不忍睹,肖卿看了他半晌,破天荒地没有再骂他。
或许是雨天太沉,又或许雨天尤能令愁绪无端翻滚,肖卿见了他,又蓦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饥一顿饱一顿之往事。
那时跟着一群兵蛋子去别家田地里偷玉米,一边偷还得防备着人家家里大黄狗。念及往事,他的心头只剩唏嘘。
时不我待,今非昔比。那时他还没人家的腰窝高就知道要给自己闯出一片天,怎的现在的少年人竟丝毫没有这般血的决断与痛悟?
他摇了摇头,道:“算了吧。”
肖连城一惊,连声致歉。肖卿看得心下烦闷,挥了挥手,令肖连城将他跟前的碗筷收干净。
临走前,肖卿又叫了肖连城两句。战战兢兢的少年人回过头,圆滚滚的老者愣了半晌,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喟叹。
临衍的首座弟子之位悬空,照例,门中同辈弟子若有有能而惊才绝艳者可以自行请命,以求继任。
他将肖连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终于确认这人同“惊才绝艳”实在没什么关系。
肖连城一脸莫名,满心惴惴,提着个食盒,刚一开门便撞了一人满怀。
那人须发皆白,嘴唇薄,眉眼如风霜刀刻一般,观之也是个狠角色。
肖卿忙起身相迎。二人相互寒暄了两句,肖卿大手一挥,道:“这是你七泽师伯,他是朝中天师的高人,还不快去奉茶?”
“高人二字当不得,”七泽道人笑道:“不过在仙门之中混不下去,在朝中混一口饭吃。比起你师父这般真正的宗师还差得远。”
“这又是哪里话?”
肖连城不愿再听二人互相吹捧,提着食盒往檐下走。走了两步他才想起来,自己方才一时情急,将那油纸伞落在了师父屋里。
肖连城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想敲门拿伞而又不敢。他一番思索也没个主意,只得抱着个手臂站在房檐下静听风吹雨打。
除去风吹雨打之声,房中二人的谈话之声也隐隐绰绰传了几句出来。
七泽道人道:“我此番来岐山实在是无奈之举。朝中形势想必你也略有耳闻,庆王殿下以天降神鸟为由,哄得陛下一高兴,便又对他多了几分青睐。他借着这一丝青睐,先联合左相打压太子,又借机往中书里塞人。现在他的手已往天师探来,我们身负皇命与天命,实在没有办法,这才不得不拉下老脸来麻烦你。”
可那凤凰不是越兰亭姑娘的东西么?
肖连城听得疑惑,一念越兰亭,又隐隐觉出不适。
在桐州之时,他隐隐觉得师兄同那人有些什么。原来越兰亭此人当真无耻,惹得门中议论纷纷还不算,还要去撩拨师兄。
师兄正人君子,怎能经得起她这般折辱?
肖卿回了两句话,肖连城没有听清。
七泽道人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庆王殿下此一番归来,好像是在谋划什么事。你们不在朝中,想必不如我们这般战战兢兢。我这几日里老睡不着觉,老觉得那庆王怕是个……”
一声惊雷漫过天际,肖连城一抖,听漏了这最后几个小字。
房中一时鸦雀无声,屋外雨疏风急,雷鸣滚滚,眼看夏至将至,风雨也蛰伏在远山之外。
“……如此,便也只能先静观其变。至于西海那边,我也先找些人去探一探。”
二人再密谋何事,肖连城听不甚明白,也不屑于再听。
他一想起师父的茶还没奉,心下着急,也顾不得疾风骤雨相催逼,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捂着脑袋,抹开脚丫子便往厨房中跑。
不料这雨疏风急之时,厨房中竟还有人。
映波午饭没吃多少,这天一下雨,他饥肠辘辘,便往厨房中钻来偷馒头。
二人隔着灶台不尴不尬地撞了个眼对眼,外头雨疏风急,厨房里冷烟冷灶。
映波将那冷馒头往身后藏得严严实实,道:“师兄你……来找谁?”
反正不来找你。
肖连城瞥了一眼桌上被他啃了一口的馒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同他计较。
“热水还有没有?”
他一边往灶台边去,眼角的余光恰好捕捉到映波将那宝贝冷馒头塞到袖管里的样子。
肖连城心下冷笑,不予置评,再次为怀君长老叫屈。若不是因为映波这小子出身仙门,父母皆闻名一方,怀君长老又怎会看得上他?
“师兄你饿不饿,我这儿还有……”
映波终于想起来吃独食不好。
肖连城白了他一眼,道:“你自己玩吧,我还有事。”
他转身欲走,映波忙道:“师兄你说的可是祁门之事?你也要去?”
祁门什么事,做什么?肖连城还没反应过来,映波见他面露迷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漏了嘴。
眼看着谎也圆不下去,他索性一咬牙,道:“前日里有弟子来报说,有人曾在祁门镇见了大师兄的踪迹。师姐还在思过崖没有下来,师父方才命我速速去找他,越快越好我还以为你也同去,这才同你一说,你可千万别同他人讲。”
肖连城愣了愣,木然道:“除你之外,还有谁去?”
“门中伙了许多人一同去。师父让我赶在他们前头,我看你同他关系好这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给我使绊子。”
想来他还不知那日密林中事。
肖连城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我不会讲。那他们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这就……”
肖连城看他神情嗫喏,心下了然,话锋一转,道:“谁带队?”
映波不说,他也总不能强问。
然而说起这带队之人,二人心知肚明,皆不点破。
照说堂堂天枢门大师兄一事,门中长老还没商量出个结果。谁知顾昭这小子急功近利,往松阳长老跟前一撺掇,长老震怒之下,还没来得及知会怀君诸人便想先将临衍带回来问罪。
顾昭如今抱着松阳长老这颗大树,可谓指哪打哪十分衷心。
众弟子私下不齿,表面恭维,也没有其他办法。
顾昭先前还偷偷同肖连城打探过肖卿长老收徒之事。
肖连城本还想寻个机会帮他问一问,谁料这小子竟跟个墙头草似的,这便就换了门庭?
“去,怎么不去,”肖连城幸灾乐祸,道:“这种事,怎能让那孙子抢了先?我同你一起去把师兄找回来,师兄这般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必不会拒之不见。”
雷声又更繁密了些。
岐山占星台上四根顶天的汉白玉石柱象征着四方星宿,四方石柱与柱子后头的二十八个汉白玉石台遥相呼应。
雨水顺着占星台正中的八卦纹路蜿蜒往外流淌开,石台上镶着的狮子阀门开了口,雨水便又顺着狮子口中泄到了更深的地下。
云缨长老也对着这倾盆之大雨暗自出神。
她掀开一角锦被,不着寸缕,窗子被风吹开了一丝缝隙,凉风洒进屋里。她慵懒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她身后那人见状,忙给她找了件外套披上,又往她的肩头啄了一口。
“我最恨雨天。”她道。
“故国的雨没有这般大,也没有这般迅猛。你该是想家了。”那人道。
云缨不置可否,挑了挑眉,起身将那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熏香袅袅,浮香疏淡,尽是落梅一样的清冷滋味。
她回过头,从锁骨到肩头,春光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来人面前。
那人目光一沉。云缨侧过脸,将乌发随手挽起来露出一截白腻了的后颈。
“让你寻的人你可寻着了?”
“人就在祁门镇里,老太太所料不差,我们万事俱备,只欠一阵风。”
那人也站起身。他身形魁梧,肩宽腰窄,一头红发。
他走上前,将云缨捞入怀中,吻着她的后颈,仿佛吮吸着一口甘露。
“她老人家布的局,自然是……运筹帷幄。”
她任他放肆,任他浑身炽热,而她由始至终并无多余表情。
那人的右侧肩胛骨上有一处剑伤,伤可见骨,可想当时受伤时候的惨烈。
这是司命留下的伤痕。
“你寻人寻到这份上,险些被人一剑劈成两半,当真有趣。”
云缨语带奚落,他心头一疼,旋即咬得更狠。
自小她便喜欢这般奚落他,无论他如何出人头地或是卧薪尝胆,他的荣光与战甲到了她的眼中仿佛都是一场又一场无休无止的逗趣。
他自有办法报复她,而她唯独在此事上空前乖顺。
“我听闻……”云缨语声急促,扶着他的肩头道:“我听闻陆轻舟也往祁门镇中去,此人难缠,你若再失手,必不能再……”
她的埋怨尽化作了细细的喘息之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否专心些。”
他将门窗锁得甚紧,外人再不能窥见此间半分春色。
云缨盯着深垂到地上的织锦床帐,浅褐色织锦缎面上爬满了密匝匝的芍药花。
她讨厌雨天,也讨厌褐色。她喜欢雪一样的寒白,天地辽阔,浩渺无际,尽是空旷与冷。
“春宵一刻。”他道。
此人便是左重寒,宗晅的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