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承澜一直不喜欢自己名字里的“澜”字,澜是波涛,是曲折,是诸事不顺。
奈何她的名字是怀君取的,她反抗不得,便也只好默然应承了下来。
她自认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但她不喜欢自己在铜镜之中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许艳丽,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一张脸缺憾甚多,甚是力不从心。
但自打祁门镇回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闲心对镜自赏的闲心。
今日偶然得了个空,她洗完脸,路过那支在妆台前的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看了片刻,见左右无人,便小心翼翼提着裙子坐了下来,对着此一面照得她纤毫毕现的镜子发了许久的呆。
承澜是一个黑白分明之人,此黑白分明有时却令她苦恼。比如顾昭之死曾令她心怀遗憾,耿耿于怀。
但更多的时候尤其此发呆神游之际她反倒开始想象临衍究竟如何在烽火连天的祁门镇中逃出生天。
前有大妖围堵,后有天枢门弟子持剑追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为何一个不慎,他自己凭空蒸发,而门中弟子回来的时候,居然捧着顾昭的人头?
这一念如水,一想便牵扯出诸多痛心疾首与不明不白。
承澜忽又想起那时在太和观里,她邀顾昭一起往后山去看凤凰花。顾昭一副诧异而吃瘪的表情令她恼怒,令她无地自容,也令她恨自己甚是不成器。
后来二人交集渐少,她再一次梦见他的时候,却是在许多日前的晚上,顾昭对她说,你不难看,你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这一句“了不起”令她醒来后泪湿枕巾。
再一念至此,承澜便再也无法原谅临衍。
但不原谅归不原谅,他一身妖血之事,纵肖卿长老或严苛或慈祥地哄了她许久,她依然不曾透露半分。
这是她的黑白之处,也是她的苦恼与不忿。
她不喜欢自己的长相和性子,太过直白,通透,令她做不得半点有违君子之道的事情。
对镜沉思许久,眼看着自己鼻头一酸,又要哭出来。
承澜忙将妆盒打开,鸡零狗碎手忙脚乱地翻出一罐唇脂,心不在焉点在唇上。
门中严禁女弟子妆拌得过于艳丽,她曾十分痛恨这不讲情面的规矩。
现在这一贯唇脂一掀开,她早忘了妆拌与明丽之事,只觉那淡淡的李子香味让她感到心安,也让她想起后山的凤凰花开时,那些不沾血色的,温软而明丽的时光。
她涂好了唇脂,又扯过一个帕子将唇脂细细擦干净,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今日晴好,时值初夏,蝉声繁密,惹人心浮气躁。
承澜拍开窗,吸得一口温润与热,极目尽是翠色连城,广场上的梧桐树郁郁葱葱,万木争荣,令人见之畅阔。
她又发了一会呆,只盘算着今日又该去修哪门剑法,忽见一排人潮急匆匆往长生殿的方向跑去。
她心下生疑,喊了两声,一个周姓弟子回过头,大声道:“大师姐怎还在此处?长生殿上来了人,我们都被喊了过去,您不随我们一道去么?”
什么人竟有这般大的阵仗?
承澜还没开口,那弟子旁边一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师姐且先休息好,他瞎说的,您别当真。”
他这话令承澜更是生疑。
自祁门镇归来,怀君被肖卿等人审得忍无可忍,索性将大门一关,剑阁一丢,自顾自闭关修行,将一众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而没有丝毫办法。
门中弟子莫名折了一个伤了一群,这没个交代没个罪魁也不是办法,门中遂颁了长老令,令本门弟子掘地三尺也必须将那罪魁祸首的大妖找出来。
那大妖来无影去无踪,临衍自此人间蒸发,众人没有办法,便只得拿他留下的些许名头撒气。
这名头便也包括承澜众人知晓两人平日关系不差,既然怀君避不见人,承澜身为大师姐,自不能避不见人。
一见便又是一阵一阵如野火般惹人心烦的流言蜚语。
她初时还辨两句,后来见众人将她编排得越发不成样子,索性也懒得再管。
然不管归不管,气还是气,尤其当众人惺惺作态阳奉阴违,见了她又来个欲言又止的时候,她心下冷笑,越发觉得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还当真令她不得不黑白分明。
她出了门,不待犹豫便随众人往长生殿上去。
众人相顾无言,没有办法,便也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此人不存在。
几人步履匆忙,暖风瘙得树梢窸窸窣窣地响。当他们悄悄推开长生殿偏门之时,一缕风将熏香吹得散了开去。
殿内空间极大,楠木巨柱漆得水红油亮,一地雕花青砖蔓延到正对门处高台之上,台上稀稀疏疏站了几个人。
而那众星捧月一般的一人身着石灰色衣衫,其前襟上以细密金线绣了九龙翱空,甚是精巧,富贵逼人。
肖卿与松阳二长老正站在他的跟前朝这年轻人拱手作揖。门一开,肖卿恰好回过头,招了招手令那周姓弟子过去。
肖连城亦站在肖卿的身后,只见他沉着个脸,亦回过头见了承澜,一愣。
殿中除却晚到的几人亦挤了不少同门,平辈长辈皆有。承澜暗自诧异,躬身往墙角一缩,便听肖卿道:“此乃庆王殿下,你们快些过来行礼。”
罢了又指着庆王身侧的一个满目风霜的老者对众人道:“此乃天师的高人,你们论理该喊一声七泽道人。”
“叫师叔也可,”那人笑道:“几位小侠年少有为,不必这般客气。”
承澜不稀罕听他几人互相吹捧,便假装低着头,瞥过眼暗暗打量着这位传闻之中“天子跟前炽手可热”的年轻王爷。
门中传闻他手段刚猛,三下五除二便将余孽修剪干净,他的动作之快,之狠,令肖卿都忍不住咋舌。
民间则传闻他身携天命,每去到一处便有神鸟供卫,派头足得很。
但就承澜看来,这也不过是一个拿腔作势没有半点良心的狗王爷,同那些鱼肉百姓的狗官没甚区别。
众人一一寒暄罢,赵桓举这个骚气逼人的折扇摇了摇,道:“诸位正事要紧,本王此次只随七泽道人来见见世面,你们随意,不用分神顾我。但我听闻岐山后山的一碧镜湖天下闻名,本王好容易告了个假,这就来看一看,想必众位不会不允。”
你都如此说,谁能不允,谁敢不允?
肖卿与松阳对视一眼,后者移步上前,躬身行礼道:“我这山间村野之地还能如得了陛下的眼,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殿下想去何处想做何事,只管一说,我等必当竭诚正心,为您办得妥妥帖帖。”
承澜闻言又撇了撇嘴。
她这一撇嘴却正落在了高台之上的庆王眼中,赵桓眼睛一眯,笑道:“我同你天枢门弟子尚有些许往来,几位年长于我,不必这般客气这位姑娘是谁?我们先前可曾见过?”
他的折扇直指承澜,众人亦随他回过头。
承澜紧张紧张之下,险些忘了行礼。
她讨厌庆王这装腔作势的亲和,更讨厌他打量她的目光。
仿佛要将她一片片切开了细细探究的好奇,亦带着些许戏谑与讥诮,仿佛在他的眼中,天下女人都只是女人,而不好看的女人不是人。
承澜不知为何竟徒升出这样的感慨。
她忙走上前,刚朝庆王行了个大礼,便听他道:“何必这般客气。我上次在桐州曾见了你天枢门的首座弟子,那位侠士年纪不大,倒是一派风流,芝兰玉树,令吾实在自惭形秽。敢问他现在可在门中?”
他这一问问得众人鸦雀无声。
松阳长老反应甚快,忙道:“他刚领了要紧的差事下山去了,现在不在门中,殿下莫怪。”
“下山去了?”庆王一挑眉,似笑非笑:“去了何处?我竟这般不走运?”
此人行事不端,被门中一脚踢下了山,自此无门无派,再不得顶着天枢门的名头行事。这话众人自然不好当着庆王说。
家丑毕竟是家丑,再丑也不好捅到天子跟前。而临衍自祁门镇现身之后人间蒸发,任门中弟子掘地三尺都再没找出其人半分踪迹的事,肖卿虽然心知肚明,也自不能当着门中弟子说。
倒是赵桓见众人神色各异,心觉有趣,道:“那当真不巧。也罢,小事一桩,我随口一问,诸位无需这般紧张。”
话虽如此说,他心下却当真遗憾了好一阵。
那日明山寺外头,临衍不温不火让他吃了个瘪,他回过神来,越想越气,一气便越发想拿天枢门撒一撒。
眼看这气也没处撒,乐子也没寻着半分,赵桓一撇嘴,背着一只手,手摇折扇,一步步朝高台下行去。
承澜忙往旁边挪了挪,又将头埋得更低。他经过她的身侧,斜着眼,似笑非笑道了声谢。
这句话令承澜仿佛生吞了一只活苍蝇。
她僵着脖子抖了两抖,赵桓自顾自往殿门口去,后头一众人一对视,忙不迭跟他一道行去。
承澜抖了抖背上的鸡皮,撇了撇嘴,寻思着找个没人在意的档口赶快些溜回去,省得再给无关人等拦住问东问西。
一念至此,她还没溜多远,便听那周姓弟子在后头喊她的名字。
此人唤作周启光,生了个大鼻子,尖脸,尖嘴猴腮。
他是肖卿新收的内室弟子。
肖卿自肖连城之后多年不再收人,此时却不知为何,竟忽然对这人多了几分扶持。
周启光迈着小碎步跟她并排而行,道:“师姐最近可有听闻师兄踪迹?”
哪一个师兄?门中除了那首座弃徒,还有谁能当得起她一声师兄?
承澜心下冷笑,懒得理他,周启光见状,忙追了上来,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实在是长老之命,不得不领。我这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师姐你且可怜可怜我吧,哪怕一星半点,让我有个一两句话交差也好。”
承澜冷笑一声,道:“我怎么知道。”
她转身而去,不留半分情面,周启光急了,道:“映波师弟还在思过崖领罚,师姐你怎的这般狠心?”
此事他不提也罢,越提便越令承澜心烦。
众人自祁门镇归来,映波被关在思过崖上月余,期间没人问一句好,亦没人说上半句话。
此时你倒拿这事作要挟,这又是几个意思?
他拦着承澜的去路不屈不挠,承澜一掌将他的胳膊拍开,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再不走我可要动手了。”言罢,她当真在他跟前佯装划了划。
周启光一惊,道:“师姐慎行!门中私斗可是大罪!”
“……我难道还怕这个?”
话虽如此,她到底收了手。
周启光见状,忙道:“据闻下月他们要重新任命首座弟子,若师姐你乘次机会立个功,说不定长老们一高兴,这就将您捧上高位。临衍此人忘恩绝义,行大逆不道之举,你还这般护着他,这不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么?”
承澜一听,忽然来了兴致。
她斜着眼,学着赵桓的样子似笑非笑,背着手趾高气昂道:“那你倒说说,他如何行大逆不道之举,又忘了什么恩绝了什么义?而我又护着他什么?”
周启光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临衍之事,门中再如何传言也都仅是传言,这捕风捉影的事自不好放到明面上同人说。
周启光被闻得僵了一局,承澜乘胜追击,又道:“你们都道我知晓他的秘密,我且告诉你,我不但知道,还偏生不说。你再问,再以何事威胁我,我就不说。你若还有意见,自去我师父那里告我,我难道还怕你不成?”
她这一满脸写着的“君能奈我何”几个大字令周启得险些吐血。
承澜见他脸色五彩缤纷,五花八门,忽觉心头一阵畅快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朝向着自由与无所顾忌的畅快。
首座弟子之位落空,他们要重新推个小辈上去实在情有可原。
但这背后捅刀釜底抽薪的玩法,着实令她感觉到恶心。
承澜转身就走,留下周启光一个人在石板道上呆若木鸡,而她自脚步轻快,一步步踩在青石板道上,徒生出几分雀跃。
石板道平滑笔直,两岸修竹盈盈挺拔。她转过一个角,低头自顾自笑着,一个不慎,忽然撞了个人。
此人身穿长长的斗篷,斗篷遮了大半张脸,他那露出斗篷的一缕发色尤其浅,承澜从未见过。
她抬起头,惊鸿一瞥之下恰瞥见那人深邃的轮廓。
承澜怔怔然多看了他几眼,他瞧这姑娘呆若木鸡,实在有趣,便也回过头朝她笑了笑。
高鼻深目,发色金黄,让人记忆尤深。他点了点头,道:“姑娘识得在下?”
承澜忙告了声歉,那人又道:“无妨,在下这张脸实在特异,姑娘见得多,自然也便记住了。”
他这一句说得承澜莫名其妙。待承澜回过头,思索了好一阵,方才想起来门中讹传的一事。
传闻庆王殿下自桐州回朝,带回一个能人。
此人高鼻深目,不会说话,但会勘地理水文,懂星象之术,甚得陛下宠爱。众人皆称他为哑先生,承澜走了两步,忽然脊背一麻。
他不是个哑巴么?他刚刚同自己说了一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