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世之寿(/)

    越兰亭将一盏燃着幽蓝冥火的灯放在墙角。

    她的跟前是一具冰棺,冰棺被支在一个石室里,四面墙壁冰冷厚重,密不透风,四面墙角均支着黄金烛台。

    烛台里的灯油取的是鲸膏,火光柔和,长明千年不灭。这是王城往西三十里外的长青山半山天鹿崖上,断崖上建了一座神女庙。

    神女庙上下三层,最下层为守墓人居所。到了最高一层,石制方形庙宇越发精巧,十二根巨石柱托着一个塔形拱顶,拱顶上的浮雕是古神开辟天地,斩杀巨鳌,引长河之水往鬼蜮过境的传说。

    由神女像平台往下看去,长天黑沉,天河明淡,悬崖下雾气升腾,深不见底。

    长青山上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雀栖息,唯有嶙峋的巨石垒砌而上。石面坚硬,触手尽是一片寒凉。

    每逢万魂归宁之日,鬼帝将引鬼蜮众人往神女庙朝奉。由王城往此长青山来,一路石阶陡峭,即便是鬼帝之尊也须得亲自提灯步行,十步一叩首方显其诚意。

    传闻昔年鬼蜮尚是一片深海的时候,此间曾有青鸟徘徊。

    后来有人曾提议将此地修作王墓,一时千夫所指,再没有人敢动此大不敬的念头。

    鬼蜮王族身死后魂归长河,不设王墓。白蕊公主身死但生魂不灭,其神体没有存放之处。她的父亲没有办法,只得冒着大不敬之罪将神女墓西侧一个石室腾出来用来放置她的冰棺。

    此事鬼蜮中人知之而不说破,盖因蕊公主实在民心所归,又因她的死实在太过突然,实在令人唏嘘。

    白蕊躺在冰棺之中,深闭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仿佛睡着了一般。

    世间美人千万种,却少有一人能有她的这一身柔性仿佛春日的暖阳与麦田里的清香,称不上惊艳,却足够令人念念不忘。

    她眉色淡,五官秀丽,面白如瓷身着一身月白色华服,华服以金线滚边,衣领与裙角皆绣着青鸟图腾。裙摆分开之处,露出的不是她的双腿而是她的蛇尾。

    鬼蜮王族人首蛇身,修炼至百年方可隐去蛇尾幻化出双腿。

    白蕊已死,自不必再维持幻形之术。

    越兰亭细细打量着她黑青色的蛇尾,一手轻抚在冰棺之上,喃喃道:“小蕊,我来看你。”

    冰棺里的白蕊不为所动。

    越兰亭见怪不怪,自顾自道:“昨日有人问我,世间是否当真有长生之术。我答不上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昔年将那九转回魂珠给你的时候,我从未料想过会有人这般问我。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

    她喃喃细语,低头一应温和。白蕊与她相隔着千年的寒冰与参商之别,闭着眼,不为所动。

    若说这世上有谁还能让越兰亭收敛一些,稍微念一些故国旧情,那便只有白蕊。

    白蕊自小身子不好,偏是如此,她对越兰亭越发粘腻,好得让白臻都暗自腹诽了许多次。

    越兰亭不得擅出神界王城,她闹了许久无果,而后还是白蕊央求她的父王网开一面,好歹让她能往鬼蜮看一看万魂同归。

    这也便是越兰亭年少时为数不多的自在时刻。

    她在鬼蜮王城外的芦苇地里撒丫子狂奔,白臻在后面气喘吁吁边骂边追,白蕊跟在二人身后,喘得更厉害,笑得也更畅快。

    而白蕊身死魂灭之时,越兰亭还没走完她的第三世轮回。待她好容易得见故友冰棺的时候,鬼蜮大丧已经结束。

    神女庙里雪白的灯笼与帐幔已经被摘了下来,墙角黄金烛台上的灯油已经空荡荡地燃了二十年。

    死亡若不经人祭奠便很容易成为一场蒙昧。

    这是许久后凤弈告诉她的事。

    白蕊的这一场告别来得太过突然,她还尚未品出味,再而后,她便从白臻口中得知了故国湮灭的音讯。

    她想到了一只鹰此事说来惭愧,越兰亭听得自己的父王和母后都同故国一同化为齑粉之时,并没有太多动容。

    她只想到一只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翱翔的苍鹰。

    她的第一世投身了一个祭司之女,那姑娘也是因着故国破灭而一道身死于敌军的铁蹄之下。

    她身前最爱做的事便是蹲在王帐的跟前,曲腿环抱,盯着头顶上的老鹰发呆。

    白臻怕越兰亭一个承受不住,发疯之下将鬼蜮王庭一剑掀过来。他于是给她个馊主意,令她将昔年镇住自己神体的九转回魂珠送给白蕊,如此,可供白蕊神魂不灭,亦不归去长河。

    九转回魂珠曾被伏后留在越兰亭的神体之中保护她神力不衰,那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并未同她一道进入轮回。

    再而后,越兰亭因协助留得蕊公主神力不衰,魂魄不散,被欣喜若狂的鬼帝将她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偷偷划去。

    从她流连人间,不辨四时,成了不老不死无家无国的孤鬼。她的生死超脱了六届法则,她的善恶也不经任何人评述。

    越兰亭背靠在冰棺之上,抱着膝盖,仰着头,盯着墙角长明的烛火径自发呆。

    每念及故国,记忆便如一张血淋淋的豁口,既有窃窃欣喜,又有十足的愤恨与不甘。

    这是越兰亭在九重天湮灭后许久才想明白的事。

    遇见胡世安也是后来的事。胡世安的身上有太多令她熟悉的影子,她为了抓住这一团影子不惜开罪了数个鬼差,甚至在他死后,越兰亭也未曾放过那些令他受辱的乡绅和百姓。

    但滔天的洪水从未将她从游离的间隙里拉起来。

    她在鬼蜮一觉睡去,一觉醒来,如此来往数次,她开始明白,无论胡世安或是周海都救不了她。

    而无论鬼蜮,人间世或是神界,也都没有了她的位置。

    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是漂浮,是遗忘,抽离与麻木。

    越兰亭有时觉得她的记忆化作了深海,而自己则成了茫然无所归的一只水鸟。

    那是白蕊死后的第一个魂归之日,她与白臻守在王城最高的玄天殿高台上。四野的魂火化作微光,汇聚到天上,再如浮浪般顺长河滚滚东流去。

    他二人站了许久,越兰亭最后拉着白臻的衣袖,道:“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小蕊的魂魄回来?”

    白臻默然不答,她又道:“你说世间是否真有长生之法?”

    白臻闻言甚是疑惑,道:“你的身体不老不灭,你体内的天子白玉圭具有镇魂之效,若说长生不死,你这不就是?”

    昔年白臻作此言时,尚不明白这句话的厚重。

    一段一段的后话令她的记忆越发纷乱。后来的某一时刻大概是胡世安死后的几十年,越兰亭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具有了乘奔御风,往来无忌的自由向死一样的自由。

    她假意欣喜,沉沉睡去,倘若不是长眠不醒,她便开始在人间世四处玩乐。

    她的游猎场里有春华秋实,数不清的美人和凝固的时间。除此以外,她还有她的梦。

    她的梦里有故国的楼宇,有鬼蜮的孤灯,有白蕊的冰棺和一片深沉的海。

    每每梦醒,她也都会长出翅膀,从无论哪一片梦境之中漂浮起来,抽离出去。

    其实细究起来,胡世安与她的那些个露水恩情多有神似,略有不同。

    相同的是,他们都一样端庄清正,刻板严明另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能短暂地将她从深不见底的流离里拉出来,将她从漂浮之中拽下来,喘息片刻。

    再深究一些,连胡世安自己也同九重天上一个上神有着五分相似。

    每一场玩乐都是一面血淋淋的镜子,无论她再如何与那人纠缠,待那人身死,她便开始没命一般地慌乱。

    即便如此,每一次重新开局,她都又心怀小心翼翼的期盼,盼着自己这一次能活得真实一些,有生命力一些,盼着山河能够因她的早已纯熟的悸动而焕然一新。

    找他成了她印刻在骨髓之中的本能,每一次痛彻心扉又带来了下一次的甘之如饴。

    越兰亭在白蕊的冰棺边上靠了太久,腰酸背痛,整个右臂扯着疼。

    她惨兮兮站起身,揉了揉脖子,对白蕊道:“我还没对你说,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个极其有意思的人。那人年纪轻轻却十分……古板,十分与众不同。待你醒了,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敲了敲厚沉沉的寒冰,拍了拍手,一转身,恰同白臻撞了个眼对眼。

    白臻见他精气神甚足,皱眉道:“一早便听人说你苦着个脸往这头来,怎的现在一见你,竟还有几分乐不思蜀?”

    越兰亭懒得理他,提灯就走。

    白臻眼疾手快,将她的胳膊一拉:“跑什么?并州那头你若还想去便得赶早,我们得在魂归之日前回来,再不可多做耽误。”

    越兰亭一听,忙笑嘻嘻道:“你不是不让我去么?怎的又变了心思?”

    我让不让你去你不都会跟着去么。

    白臻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越兰亭忙将他拦住:“你好容易来了,也不同小蕊说说话?”

    “说什么?”

    白臻没好气地推了推那沉沉的石门。

    石门上雕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越兰亭看不懂,白臻虽看得懂,也懒得同她解释。统不过古神威严与蕊公主贤德一类,白臻每每到此,见此密密麻麻装腔作势的一排小楷,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喜这个石室与冰棺,不喜永生之祸,不喜越兰亭每往这头跑的恶习。

    越兰亭拽着他的黑色广袖,道:“别这样,你不说,那你听我说,可好?”

    白臻回过头,一脸的不敢苟同。

    “昔年我以九转回魂珠同你父皇交换……”

    “你那叫贿赂。”白臻道。

    “……贿赂,随你怎么说。我以此物换得我的魂火不归长河的殊荣诅咒,你别这般看着我这事想必令你同你父皇都吃了不少苦。

    我心觉有愧,甚是过意不去。

    后来我一想,这天地间魂魄秩序由不得我一人如此放肆。若我们能乘次机会拨乱反正,令世间秩序再井然一些……”

    当真日出西边,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竟开始忧心天地秩序?

    白臻挑了挑眉,道:“如何井然?将天子白玉圭送给阿姐,你自己魂飞魄散?”

    “不不不,我想了个折中之法。你看,我可以将天子白玉圭送给小蕊,自己再取回九转回魂珠。这破珠子虽没天子白玉圭这般顶用,但镇一镇我这千年老妖怪的魂魄也不是不行。我板着手指头算了算,此物通灵,维持我百来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应该?”

    白臻斜靠在石室巨门之上,甚是没有形象。

    鬼王城中他从来端肃,一丝不苟,骄矜得很,只不知为何到了她的跟前,堂堂鬼帝之尊忽又化作了那个同她一道斗鸡走狗捉王八的少年。

    越兰亭又道:“万事不打包票,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到时我们只需把小蕊抬到黑山玉脉里,你再找两个高手为我们护法,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白臻死盯着她,不言不语,不敢苟同。越兰亭摸了摸鼻子,不懂此人为何越长大越是因循守旧,丝毫没有小时候那般活泼可爱。

    她迎着他杀人一般的目光,道:“好吧,我们先往并州去探探虚实,其余之事回头再说。”

    白臻黑着脸将石室之门一掌拍开。越兰亭脖子一缩,冷风呼啸而来,鲸膏里的烛火忽明忽暗,石室里冰棺端沉,一室孤冷。

    白臻提灯走在朝前走,越兰亭欠兮兮跟在后头,二人沿窄小的石阶上行不到片刻,豁然开朗。

    神女庙沿断崖而建,沉肃端方。庙前平台上里了一个青鸟石像,青鸟低着头,张开翅膀,朝神女庙正门作恭迎状。

    传说古神的坐骑便是青鸟,古神回归长河,青鸟长鸣十日后泣血而亡,化作石雕,恭迎主神归位。

    白臻走了两步,忽而回过头,道:“我说你怎的竟想出了这样一个点子。你从人间带来那人,我瞧着同昔年那位上神颇有些神似。你专程给自己留个九转回魂珠,打的怕不是想陪他终老的主意吧?”

    越兰亭一愣,低下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白臻冷笑了一声,道:“凡人由生到死不过百年,你这主意风险极大,稍不留意便魂飞魄散。到时你若身死魂灭,那小子被你这般一折腾,长吐一口鲜血,你又如何再同他交代?”

    越兰亭摸了摸鼻子,心道,我正为此事烦心不已,怎的您老就这般一针见血,这般令我哑口无言?

    而“烦心之主”临衍此时正端坐在自己的房中,心头忐忑,辗转无眠,忍无可忍,打开了窗。

    早些时候他同越兰亭一场长谈,二人谈及生死,谈及门中诸事,谈及顾昭,就是不愿谈及她永生之事。

    最后越兰亭一拍大腿,道:“本座神力无边,自能万寿无疆,无需你一个凡人忧心忧肝。”

    临衍盯了她许久,险些将她身上灼出两个洞。

    他直觉性地探知她在说谎。奈何此人实在油滑,嘻嘻哈哈东扯西拉,以理服之以之,就是不愿说出实情。

    临衍放心不下,纠缠不过,思索片刻,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那时候在小寒山上,东君曾道越兰亭与他皆是被九重天驱逐之人。

    她一个神界驱逐之人,为何得享百世之寿,长生不死的殊荣?

    临衍辗转不眠,百思不得其解,正自疑惑,忽而又听到了敲窗之声。

    他耐着性子打开窗,窗子外头站了一个人少了一只眼睛的鬼丫头。

    那丫头摇头晃脑,见了他,吐了吐舌头,道:“上次是我对不住你。小哥哥,我之前给你的那盏烛台你可还随身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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