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殍(/)

    越兰亭万万不曾想到自己同白臻会有挤在臭烘烘的牛车上相顾无言的一天。

    今晨东方还没泛白,浮星还悬挂在天际的时候,二人提着一盏孤灯,由酆都一路乘奔御风到了并州寻那黑山之玉的玉脉。

    白臻刚一落地,大手一挥,道:“你我神人之尊,既然来了人间,便也不好得扰乱人家的秩序。那术法修为一物,便也不必用了吧。”

    越兰亭干笑着应允,心下冷笑道,昔年你鬼帝陛下在九重天上房揭瓦的时候怎地没有这般觉悟?

    二人遂扮作了普通农者模样,越兰亭欠兮兮拌了个男装。

    只见她短衫短裤,一双破草鞋,头发束起来有模有样,末了还给自己脸上兢兢业业地涂了两道黄泥灰。

    白臻见之不忍直视,她大手一扬,道:“也给陛下来点?”

    白臻捂着自己的鬼帝天颜,身子往后一仰,险些跌到身后的一蓬枯草之中。

    并州地处关中,关中多黄土矮植,一草一木被这旱魃一摧折,河流化为浅滩,土地寸寸龟裂。

    待河床上嶙峋的石头终于露出头,关中百姓终于奋起而围了官府,将知府一家堵在府衙之中三日不得出。

    二人来此恰撞了个艳阳天。

    日头火辣辣挂在天上,燥热与腥臭之气扑面而来。越兰亭捂着鼻子咳了两声,白臻皱了皱眉,所谓天灾人祸,路断人稀,当真令人喟叹。

    越兰亭在干裂的田埂上一步一拖地走,白臻盯了她半晌,心头好奇,道:“你为何这般瘸着腿走路?”

    越兰亭回过头白了他一眼,道:“从现在起你得称我为大哥。大哥腿不好,一路从小坝村来邢台县讨饭,小弟你得好好跟着大哥混,莫让那路上的流民悍匪把你掳去做了长工。”

    “……”

    白臻目瞪口呆,不知该赞一句此人入戏颇深或损一句她乌鸦铁嘴。

    总之二人在田埂上行不多时,当真路遇了一伙劫匪。

    劫匪一看两个汉子黝黑精壮不似本地之人,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将二人往那牛车上生拉硬拽。

    堂堂鬼蜮之主与堂堂九重天皇脉之尊便这般被一伙人强行绑在了臭烘烘的牛车上。

    白臻宁死不愿动用神力,越兰亭没有神力,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相互嫌弃。

    无奈之下,白臻只得自我安慰道:“其实情况也没那么遭。我看这车也是往西边去,我们出了邢台县的地界再伺机而动,再不济,无溟也会在玉脉处接应我们。”

    到底要不济到一个什么程度才叫“再不济”?

    越兰亭瞪了他片刻,长叹一声,拐了拐她身边那高壮而老实的汉子,道:“兄台哪里人?这是我小弟,他年轻时爬树掏鸟摔了脑子,你可千万别如他一般。”

    她冲白臻流氓兮兮地抬了抬下巴,那高壮汉子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莫名其妙看了一眼白臻,一脸莫名,低骂了一句“有病”。

    “……”

    由是,“不济而又有病”的九重天皇脉与鬼蜮之主便只得随着那摇摇晃晃脏兮兮而臭烘烘的牛车,挤在一群被强掳作劳力的百八十天没洗澡的汉子中间,一颠一颠投奔着不知哪个山头的绿林好汉而去。

    越兰亭双手被束,浑身不适,扭了半天。

    眼看这破牛车四下透风,车头两个劫匪一者脸上一道疤,一者背着个长棍,二人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她索性欠兮兮挪到白臻身边,悄声道:“小弟,肉身借我靠一靠。”

    言罢,不等他出声呵斥,越兰亭竟当真头一歪,整个人滚到了他的肩膀上。

    若她尚是那明艳妩媚的女子,白臻还能觉出些许心跳声。

    奈何越兰亭这张脸实在被她糟蹋得惨不忍睹,不仅惨不忍睹,她那专程幻出来的胡渣还蹭在白臻的衣领上左右摩挲。

    白臻僵着脖子,鸡皮一抖,胳膊肘猛地拐向她的肋骨:“老实点,别乱动。”

    “给我老实点!后面的都在吵吵什么!”

    脸上有一道疤的绿林好汉回过头,大喝一声,将车上众汉子都吓了一跳。

    异变也就发生在他这一嗓子话音刚落的时候。

    几簇断箭擦着那人的鬓角疾飞过来,无声无息,将他的面皮擦出了一丝血。那黑黝黝的断箭沾了血,顷刻化成了水,黑水滚在了他的衣襟之上,旋即不见踪影。

    那刀疤脸的汉子反手往脸上一抹,那滴落在他衣襟上的黑水却如入骨之毒般将他的衣领灼出了一个洞。

    此洞越烧越大,由衣领至皮肉,再由皮肉入骨。

    待他觉察出肩膀上一股剧痛之时,他黝黑完好的皮肤早被那诡异的黑水溶得血肉模糊,块块斑驳淋漓。

    刀疤脸的汉子惨叫着滚落到一旁,此时牛车重心偏离,车中被五花大绑的众人也随着牛车颠簸而东倒西歪。

    更多的断箭如急雨一般朝众人簌簌落了下来,沉黑的断箭织作箭雨,密匝匝不透风。

    白臻情急之下将越兰亭护在身后,右手幻化出冥火凌空一划。

    密匝匝的箭雨纷纷失了准头,纷纷被它划出的那一圈圆环吸引而去。

    埋伏之人不料这牛车上竟还藏了此等高手,还未来得及倾巢出动,“绝世高手”白臻目光一沉,却见那被他停滞在空中的密匝匝的断箭便纷纷朝两侧树林中射去!

    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令人闻之胆寒。驾车的悍匪被一阵炫光晃晕了眼,老黄牛钻到路边浅土沟里,车上的人如包谷粒一般一个个滚了下来。

    越兰亭还没翻爬起身便被白臻一把按住了脑袋。

    她呛了口黄土,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议,便觉一阵滚热略过她的脊背正朝四周扩散开去。

    到底是何方宵小竟敢在鬼帝这老太爷头上动土?

    越兰亭巴不得翻爬起来将这猛士好好膜拜一番,奈何白臻死死按着她的脑袋,按得她一口黄土一口热,鼻腔喉管里都是阵阵泥土味。

    待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与阵阵的热浪终于消停了些,越兰亭拨开白臻的手,翻爬起身,闷头咳了好一阵。

    这小子该不是公报私仇以下犯上捞着个机会想趁机弑神吧?

    越兰亭捂着喉咙咳得撕心裂肺,白臻瞪了她一眼,给她递了个泛着白光的珠子。

    越兰亭回瞪他一眼,将那珠子一把夺过生吞入腹中。一股清凉由丹田辗转到四肢百骸,她喉咙里的沙土碎石也刹时被化了干净。

    越兰亭捂着脖子长喘了几口新鲜气,白臻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冷笑一声,道:“哪有你这么夸张?”

    越兰亭懒得理他,拍了拍屁股翻爬起身。

    那赶车的刀疤汉子倒在路边,眼看已经没了气。其余倒霉汉子也道没他这般倒霉。

    众人方才被白臻的结界护着,此时抬头四顾,幡然醒悟,纷纷抱着白臻的大腿恨不得喊他两句大爷。

    白臻被众人扰得没有办法,目示越兰亭,指了指不远处的枯树林子。

    焉巴巴的核桃树上早没了叶子,树皮被饥民一块块薅了下来,极目望去尽是森森的白。

    核桃树林中零星躺着几个人,越兰亭朝前探了探,这群人虽身着官府的常服,但他们尸体上翻出的隐隐妖气却实在有趣得很。

    怎的并州大旱,流民同官府你追我藏也就算了,这一群妖怪竟还跑出来渔翁得利?

    他们得的究竟是什么利?

    越兰亭将趴在地上的一人翻了过来。此人被白臻的冥火烧没了大半边脸皮,越兰亭瞥了白臻一眼,啧叹了两声。

    白臻也走上前,将那尸体顺领口摸到脚踝,道:“看起来同常人无异。莫非这群人也向着黑山玉脉而来?这也未免巧得令人匪夷所思。”

    “不像。他们要那玉脉去就是了,大老远跑来拦截我们干嘛?”

    越兰亭摇了摇头,眼睁睁看着白臻掏出一方白帕子,小心翼翼盖在了那具被他烧死的尸体脸上。

    她皱了皱眉鼻子,一脸不敢苟同,白臻也对此人的没心没肺不敢苟同。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道:“这群兄弟也都是可怜人,我们怎么办?放他们回去?”

    不然你还要把他们绑回鬼蜮给你当长工么?

    越兰亭白了他一眼,也抖了抖身上的土,站起身道:“离乱之世,妖魔横行,有妖魔的地方便有仙门中人。若我们运气够好,在此多呆一段时间,说不准还能碰见个相熟的……”

    她话音未落,说曹操曹操到,只见黄沙滚滚的沙土路又来了一群人。

    为首一人身形滚圆,身骑高头大马,他后头跟着的弟子雪衣长剑,衣衫皆压绛紫的边,一个个神色端肃,烨然若神人。

    “神人”越兰亭远远见了一众天枢门人,脚底抹油,拽着白臻转身就跑。

    白臻还没反应过来,肖卿反应倒快,却见他拂尘一挥,大喝一声“跑什么!”

    越兰亭只觉脚下一束金芒如毒蛇一样缠上了她的脚踝,下一刻,白臻眼疾手快将那金芒一烧,抓着她御风而行。

    肖卿引一众天枢门弟子在后头御风而追,白臻引越兰亭顶着个烈日在前头御风而跑,跑了片刻,白臻一拍大腿,回过头就给众人砸了个结界。

    这结界形如巨鼎,将一个个神人兜头罩下!

    越兰亭目瞪口呆,白臻一拍手,道:“光跟你瞎跑我都忘了,老子堂堂鬼帝之尊,对付个把个凡人不是手到擒来?”

    这一句威风凌凌金光闪闪的“老子”,甚有昔年九重天上斗鸡走狗的风范。越兰亭拜服得冒泡。

    白臻扯着她又往来时的田埂上跑了片刻,眼见追兵之祸暂缓,日头也不似刚才那般炽热,缓了些脚步道:“你到底在天枢门捅了个什么篓子,怎的竟被人家当做了过街老鼠一般?”

    睡了人家前掌门,拐了人家首座弟子,搅得人家一门巍峨尽是风言风语。

    这番神迹自不好同白臻讲。越兰亭重重咳了几声,念了几句“误会”,急慌慌转移话题,道:“反正来都来了,玉脉之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我们先往小坝村借住一个晚上,我瞧这旱灾波及虽广,村里好歹也还有几户人。”

    白臻莫名盯了她片刻,莫名摇了摇头,道:“我只怕方才那群天枢门人又寻到村里去。既然来都来了,不如我们索性再走远些,往此东去三十里投宿邢台县。那里人多,到时若真有人找上门来,我们混进人堆里溜之大吉也更为方便。”

    话虽如此,他白臻堂堂鬼帝之尊,为何同此人搅在一起便随时随地琢磨着要溜之大吉?

    “我就怕到时去了邢台县,又撞上个熟人……”

    白臻终于忍无可忍:“你个千年乌鸦精能不能给我闭嘴!”

    要说越兰亭这乌鸦嘴之铁口直断之能还真有些史迹可寻。

    昔年九重天还在的时候,越兰亭闲极无聊,莫名瞧上了天帝养在王城后院里的一支并蒂莲花。并蒂莲千年一开,珍贵得很,越兰亭远远见之好奇,心痒难耐百爪挠心,遂寻了个长夜无人的晚上,一个人悄咪咪翻趴过大半个石桥,试图去摘那朵花。

    此事被大晚上不睡觉的白臻撞了个正着。

    白臻看得有趣,也便撩起衣摆同她一起趴在浮桥上摘花。

    二人尝试了片刻,精疲力竭,越兰亭对着那朵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死也碰不着的花幽幽道:“你说若一阵清风吹来,我二人这时候掉到了水里”

    她话音未落,一阵惊雷漫过天际,越兰亭手一抖,抓着白臻直直摔进了水里。

    当夜王城未眠,二人被天帝狗血淋头骂了一顿后纷纷发配往神庙里跪了大半个月。

    白臻不常莅临人间,来则有事在身,甚少漫无目的地闲逛。

    二人往邢台县客栈中投宿的时候已近黄昏,并州受旱灾侵袭,斗米一两银子。普通人家被逼得走投无路,传闻有易子而食者,实在令人唏嘘。

    客栈中冷冷清清,小二都跑光了,剩一个尖嘴猴腮的掌柜手支下巴坐在大堂里打苍蝇。

    越兰亭心不甘情不愿幻出了原貌,与白臻一道踏入大堂之中。

    掌柜见二人衣着不凡,气度高贵,诚如待宰的肥羊,便躬身凑上前道:“二位住店?”

    言罢她又暗瞥了越兰亭一眼,嬉笑道:“二位来郊游踏青还是探亲访友?并州这鬼地方不好待,您二位这神仙眷侣,相伴而行……”

    “我们不是……”

    白臻冷冷一皱眉,道:“你这还有几间空房?”

    那掌柜还没答话,又有一人踏入了大堂之中。

    事实证明越兰亭这乌鸦嘴的铁口直断实在没有任何道理。越兰亭回过头,只见一青衣潇洒、丰神俊逸的独臂道人正同她撞了个眼对眼。

    陆轻舟看了看越兰亭,看了一眼白臻,又看了看越兰亭。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陆轻舟愣了愣,一副八卦而洞彻的神色顷刻便化作了一脸的不忍直视。

    “九殿下,您还真是……”

    陆轻舟:……牛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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