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尘绝(/)

    临衍回得房中,偶然听到外头有人吹笛。

    清音杳杳,绕梁不绝,在此暗无天日的鬼蜮王城之中尤为绝尘而遗世。

    他听了片刻,打开窗,只见浮光汇聚在长河周围璀璨若明日之火,而王城的楼台宫宇与玉树琼枝皆化作了重重鬼影。

    龙斗山的黛色沉沉与沉沉天幕浑然一体,笛声清澈而呜咽,似一缕若有若无的乡愁。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段,别树羁雌昨夜惊。

    他在怅惘与乡愁之中燃起了一股通透空明的恨。

    此恨缥缈,没有来由和头绪,他寻思了许久,一想怕是久不见日光,人被憋得躁郁,看什么听什么便都是恨。

    临衍恨自己心软心硬,心下辗转与鬼蜮王城的青砖楼宇里皆是一个人的影子。

    他若足够心狠,早将此影子切割成了一片一片的空明,将其埋在了年少轻狂与一身风流之中正如他的师父那般。

    而他若足够心软,便可以将那一抹影子拽出来,捧在手心里,假装不曾听闻她的过去,也假装她并不曾游戏红尘。

    临衍遥望着鬼蜮王城里的星辰浮光,想起九重天上孤冷的雷电与楼台,楼台下匍匐的人。

    而他竟不知何时,早匍匐在了她的温柔与明丽之中,匍匐在她救他的时候那一只瘦而强悍,可以挽弓射月也可以拽着他一道流浪的手中。

    他听到了笛声呜咽,如泣如诉,散入春风满洛城。

    笛声吹了片刻,忽然一停,毫无征兆。临衍也跟着毫无征兆地一阵清醒。

    他听到窗外提灯的小鬼惊呼了一声“魂归长河,怎不见陛下”,原来微光浮沉,漫天魂火仿佛漫天的星辰,星辰环绕在长河两侧越聚越多,顷刻满天繁星,星垂平野阔,王城屋檐下万丈的灯火都被长河之璀璨夺去了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

    掌灯的小鬼看了一眼窗棱中露出半张脸的临衍,又看了看星河,道:“我也不知道。魂归之日分明还有两天,怎的今次似是提前了?”

    “提前又是何意?”

    那小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鬼王城中的魂火受此长河感召,怕是都不过今晚……哎你去哪?!”

    临衍随手抓了一盏明灯便往王城西侧飞奔而去。

    万魂归宁,王城中魂火留不过今晚,那也便意味着白蕊的魂魄留不过今晚。

    那时她引他往长河源头走了一趟,魂力衰微,一双手臂透明得更是厉害。

    临衍见之不忍,白蕊低头一笑,道:“我此番能脱离九转回魂珠的桎梏,本该高兴。你若还想见我,只管往长青山神女墓来便是。”

    她说完便化成了一股烟。临衍由长青山震撼而归,此时再由王城往长青山去,走不多时,便果真见一女子拖着个蛇尾,一身白衣,远远看着他笑。

    此时他正站在距钧天殿尚有百步之遥的石砌长廊之下。

    长廊一侧是墙,墙上雕着青鸟衔枝,翱翔九天的浮雕,另一侧是一汪水池,水池中浮光流影,莲花争相盛放。

    临衍扶着墙壁心下一沉,白蕊走上前,道:“我的时间快到了,想来也等不到他二人回来了。那便罢了吧。”

    她拖着长长的蛇尾转过身,临衍隔空一拉,道:“你这要去往何处?”

    “归于来处,这还用问么?”

    她回过头,温和地笑了笑,道:“我将越兰亭托付给你,可好?你得替我照顾她,陪伴她,将我来不及给她的七百年时光尽数还给她,如此,方才不枉我引你往长河中去了一趟。”

    临衍怔然而立,默然不言。

    白蕊侧头看着一池清浅,静默片刻,道:“我身子不好,自小听闻小歌同我唱起过一首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若我有幸能往那莲叶婷婷的江南看一看……”

    她还没有说完,临衍点了点头,道:“江南风物甚美,西湖一碧乃我人间绝色。若您往那头去看过,想必也会十分喜欢。”

    白蕊笑吟吟看了他半晌。

    “我本以为你是他的转世,”白蕊道:“我本以为你们是同一种人。如今看来,你同温冶,当真十分不一样。”

    她伸出手,递给临衍一枚玉石扳指。

    临衍默然接了,她又噗嗤了笑道:“她若知道我从未一直在鬼蜮看着她,从未走远过,想必该十分欢喜。”

    白蕊转过身,拖着长长的蛇尾越走越远。

    临衍心知她去意已决,向着她的背影遥遥一拜,那枚被他握在手心里的白玉扳指如千斤沉重。

    一朝生与死,一朝蟪蛄蜉蝣的游历与这枚玉扳指相比起来则轻如鸿毛。

    临衍将那扳指死死握在手中,仿佛是将顾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告别握在了手中。

    他也直到这时才想起来,那个唤作顾昭的师弟也一同回归到了天上。

    星河明淡,魂火奔流,生生不绝。

    长河之光越发璀璨,屋檐下的灯笼仿佛得了此星河感召,纷纷晃动起来。钧天殿正孤零零立在王城正中方位,殿前有了一个象征永恒之力的青铜鼎。

    殿前广场上的青砖冰冷端肃,光可鉴人。

    白臻低头逼视着越兰亭,轻声道:“你此举何意?”

    站在他对面的越兰亭没有答话,白臻又道:“你以为我让你往并州去是故意拖延时间么?”

    越兰亭依然不答。她不答,盖因她方从并州归来便听闻了天河异动的消息。

    长青山那头还没传来消息的时候,她便感到了心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此疼痛入骨,亦如割开了她的骨与肉,越兰亭知道,这是她的魂力受长河感召的先兆。

    她匐在城门口喘了许久,灵光一闪,不要命似地往西侧长青山奔去。

    白臻被她吓了一跳,眼看阻不住她便也只得随着她一道跑。

    二人气喘吁吁,跑不到半路,便见一拘白色的柔光若有若无飘到了白臻的身侧。

    那柔光仿佛同白臻有些许共振。它绕着他飘了两圈,最终落在了越兰亭的手背上。

    越兰亭浑身一震,自知这熟悉的气息是为何人。

    她翻过手一抓,白光从她指尖悄然溜了过去。那白光浮在她的跟前闪烁了片刻,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而漫长的告别。

    越兰亭微张了口,那白光一闪,飞身往天河中飘去。

    她亦听到了王城之中的吹笛声。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她的故园与亲人,她同这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都随着那杳杳的笛声越飘越远,正如她所做的那个梦她梦见自己越飞越高,凤阁龙楼倏然远去,故国与灯火倏然远去,她漂浮在空中,不上不下,俯瞰着一个热闹的人间。

    “方才那是……”

    她还没有说完,只见白臻深闭上眼,默念祷词。

    这祷词他每逢魂归之日便会默念一次,每一次念罢。

    他纵知无望,心下一块小心翼翼的豁口也都盼着长青山冰棺里的人听闻了他的祈祷得以醒来。

    原来死亡的颂歌未必完全没有作用。

    白蕊确实转醒了片刻,也确实寻了个机会,同他道了一声珍重。

    白臻淡淡仰起头,淡淡望着归去的魂火与如水的星辰,一双异色瞳孔亦仿佛承载下了天河的光。

    越兰亭却并未同他一般默念悼辞。她愣了片刻,既没有哭,也没有恼,反倒笑出了声。

    她越笑而越为撕裂,越为倒错,越为离乱疯癫,白臻忍无可忍,扯着她的手臂将之拖行到钧天殿广场跟前。

    掌灯的小鬼见二人,嗫喏不言,纷纷各自退散开去。

    白臻冷冷扫了一眼四周,越兰亭将胳膊往他肋骨处一拐,他顺势一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越兰亭抬起头,笑吟吟盯着他,盯得他脊背发麻。

    他曾设想过许多可能性,诸如越兰亭一怒之下劈了钧天殿的屋顶,或者将他的王城一把野火少了个干净,再不济,她也如小时候那般,受了委屈自己默默找个墙角蹲着哭。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疯癫的模样。越兰亭疯癫地笑着,笑得撕心裂肺,淋漓见血。

    白臻一巴掌拍到她的脑袋上,沉声道:“闹够了没有?!”

    “陛下这是何意?”越兰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怎敢闹你?你鬼帝陛下掌万魂之归处,掌着我的生死与小蕊的生死。我是什么人?我没有家国,没有亲人朋友,我怎敢同你闹?”

    她从未唤过他一声“殿下”。

    白臻沉着脸,又听她道:“你道我想以天子白玉圭换她?我从来不想!我永世之寿,永世不灭,此世间诸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已享用了八百年,你道我说不要便不要?你当真以为我说不要就不要?!”

    他劈手抓着她的手腕,右手捏着她的后颈道:“你想死便去!我鬼蜮之中从不缺幽魂,不缺孤鬼!你若想往那冥火中跳下去我绝不拦着,温冶也好,我阿姐也好,他们都在长河之中等着你,你为何不去?你敢不敢现在就去?!”

    越兰亭长大了双眼,死盯着眼前这同她一同长大的神界旧人。

    他是她的九重天故人,故人近在咫尺,故人早已变了模样。

    越兰亭这才想起来,原来此时距她跳下轮回境,距白臻继任鬼帝,距白蕊长眠于长青山中已经过了八百年。

    八百年沧海桑田,山河奔涌。而她已被这熙熙攘攘的世间遗落了整整八百年!

    “好,好,”越兰亭笑道:“承你吉言,你不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扬手一挣,白臻死死拽着她的手腕,神色凶狠仿佛要将她生吞入腹。

    “你当这世界上的孤鬼只有你一个人么?”白臻道。

    越兰亭没有听明白。他的眼神让她害怕,越兰亭往后缩了缩,白臻将她逼到了大殿后方的石墙下。

    他轻颤着手,右手捏着她的下巴,凑到她的耳边沉声道:“昔年寡人与九殿下还有一段婚约未许。九殿下而今既到了我鬼蜮王城,还想着跑出去么?”

    他的眼神让她想到天枢门中临衍逼视她的时候。那时临衍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她闻到了自己的血气与岐山的润泽空气。

    临衍在她的肩膀上厮磨了许久,道:“你是自由的。”他扶着她的肩膀,苦笑了一声,沉声道:“你虽不喜你游戏人间,不爱你将这般有趣的一个世界当做玩乐之地的行为,但你是自由的……我无法逼迫你,拘束你,更无法令你按照我的想法去生存。”

    “有时我真恨不得咬断你的脖子。”临衍抬起头,她看到他眼中褪去明丽的自己。他道:“但……有时我真恨你的自由。”

    越兰亭眼睛一湿,沁出些许泪。她已许久不曾哭过,无论是庄别桥之身死或是其他许多人的身死都已摧不出她的泪,越兰亭死咬着下唇,死死盯着白臻,沁出了些许泪。

    白臻一愣,忙放开她的手腕,退了两步,沉沉盯着她。

    “我们都是死人,”越兰亭道:“你同我一样,我们都是待归之人。但我还有一个魂火需要挂念,他虽不似你一般神通广大,不如你一般具有通天只能,但……”

    她没有说完。

    但他在那里的时候,仅有他在那里的时候,越兰亭便能闻得一股皂角香气,一股岐山独有的润泽之气。

    也仅仅在这个时候,这人间才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临衍恰由后山王殿一路行来,他眼见钧天殿前广场空空荡荡。

    绕大殿未行几步,他便见白臻一手撑在越兰亭的头顶,一手扶着她的肩,二人均挤在殿后石墙下,所谓奸情撞破,耳鬓厮磨也不过下一刻的事。

    他愣了愣,退了一步,一想甚是怪异,又向前走了几步,对越兰亭道:“我方才正四处找你。”

    越兰亭愣愣看着他。

    恰如那日在明山寺的梨花林里,梨花纷扬如雪,漫天白彻,他从天而降,解救她于水火。

    即便她不需他救她,他却能每每如约出现在那里如一个许久之前的约,一个未尽之约。

    临衍不看白臻,自顾自对她招了招手,柔声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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