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与理(/)

    文举论“君子与理”。

    昔年众长老出题时偏好圣人之学,譬如何为天人,何为师道,何为阴阳。

    首座弟子之考隔了许久,今次倒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开始论起天理,格物与知行。

    众弟子接了题,有仰头思索者,有低头奋笔疾书者肖连城接了题,长舒一口气果真师尊对他还有些许偏爱。

    肖连城虽不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但他的经学底子甚好。

    肖卿前两日刚令其将朱子之学多看了两眼,而今一张开题纸,他心下稍定,暗自抬眼,将众敌手一一扫过。

    这些天里众弟子将君子六艺一一考过,礼乐勉强能看,诗书偶有两个出类拔萃的都被人私底下称作了“不学无术”。

    承澜在武举上大放异彩,众弟子心悦诚服,而今这最后一道论“数”,众弟子无需再苦坐案前奋笔疾书,只需在规定时间内舌灿莲花舌战群雄,将其余诸人辩得心服口服哑口无言即为好。

    要说小一辈弟子中嘴上功夫了得的还是那赵春菲。

    其人出口成章思维敏捷,有被她辩得面红耳赤险些动手者都被一旁看着的众长老赶下了台去。

    她的这一张巧舌如簧还颇有昔年吴晋延的影子,奈何吴晋延虽能言善辩到底还以理服人,这赵春菲一旦发了狠,口吐连珠,语速又快,往往对方都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些什么便已被她牵着鼻子带到了沟里。

    因而今晨抽签之时,肖连城曾对天祈命,万不能同那赵春菲一战。

    许是他所祈所求甚是诚心,老天爷听其感召,给他塞了一个不这般咄咄逼人的敌手。

    他张开名牌,盯着纸上承澜二字看了片刻,长舒了一口气,往纸上拟了个纲要。

    肖连城远远看承澜拿着题纸抓耳挠腮面露难色,心下更宽。他将自己的名牌递与长老验过后,恭恭敬敬朝众人行了个礼。

    讲经堂中陈设素雅清简,不如长生殿那般巍峨迫人。一张木案支在屋子中间,两头各放一个蒲团,论道的弟子需跪坐在蒲团之上一字一句将道理说明白。

    期间或有长老发问,弟子需恭恭敬敬一一道来。

    讲经堂空间小,容不下乌泱泱的围观人等,几个高阶看门弟子将书架一挪,门一关,房里只剩窗棱外头洒下的一地光与翻滚的浮尘。

    肖连城向众长辈恭敬一礼,又对着他跟前的承澜恭敬一礼,将他的长袍一撩,提纲放在右手边,以镇纸压好,以备不时之需。

    肖连城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此论理,弟子以为,理为万物之始,不可偏废。朱子曾道:理也者,形而上之道,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万物因理而分太极,阴阳与清浊,人因理而分善恶。朱子又言:性只是理,万理之总名。君子修身养性,守仁而格物,格物而致知,知而后有行,是以君子动容貌,整思虑,正衣冠,遵瞻视,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盖源于此。”

    承澜闻此言,当即接道:“师弟所言不错,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至善。但圣人又言,义以为之而后礼,文质彬彬,是为君子,师弟方才道君子正衣冠此为实话,也是空话。衣冠是为外,大德是为质,因衣冠之正而养德行之清,此实在太难。譬如有一侠者,其人正直,行事不拘小节,他不正衣冠不整思虑,但你能断定此人不是君子么?”

    肖连城还没回话,承澜又道:“更何况衣冠多正为正?思虑多整为整?过于重形势而轻内在,此为偏误。”

    她舌头还没好全,这一字一句仔细听来还有些磕巴。

    肖连城初时不觉,待回过味来,忽而心下一顿。

    师姐这不就是在讽刺门中重礼轻义,重文轻质,重理而轻仁么?

    临衍私自下山便被视为弃徒,又因着个妖魔之祸而被剥夺了其首座弟子之位。照说大师兄行事虽偏误了些,为人却实在不坏。

    承澜此时专门把这事挑了出来,无论她自己是否有这个暗示之意,周围端坐着的各长老脸色之黑,实在不忍直视。

    肖连城咳了一咳,暗瞥了松阳长老一眼,道:“圣人言,知行不可偏废,文质不可偏废,这是对的。此知行合一之说,我也身为赞成,但你若专门将衣冠一事挑出来说则实为不妥,倘若照你方才所言,何为衣冠之正,思虑之清没个既定准则,那由此推之,何为君子,何为小人也便没有个既定准则。何为善恶,阴阳与清浊也便没有既定准则,若照这般来看,世间小人皆君子,君子也是小人,偷鸡摸狗是为君子,损人利己是为君子,这是个什么道理?”

    “师弟此言偏激。圣人之所谓正衣冠的标准固然是标准,但我以为,在这衣冠之外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良知。良知者,心之至善也。良知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不如此。师弟方才所言理为万物之本,先理而后君子,我不认同。空谈天理是为玄学,空谈衣冠是为伪道学家,常人心怀善意,孝父母,恭亲友,此为君子之本心,这同衣冠没什么关系,这也是为知行合一。”

    “师姐此言在理,良知一物,没人说过它不重要。但你方才斥天理为玄学,良知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也玄之又玄么?依你方才之例,一个游侠,行事不拘小节,惩恶扬善,不谨衣冠之正,我们可以说他是个君子,也可以说他当下是为君子。他到底是因着良知或是畏惧刑罚而行此君子之事,我们不知道,也永远无法知道。圣人言,君子论迹不论心,君子之尊理,因内而外,也因外而内。我认为,能在日常生活之中恪守之事,如衣冠,言谈,神色之事,此依然是理之呈现,断不可偏废。”

    “我们在论理,你却在论行,都道理先行后,这分明是两件事。我认为理在衣冠也在心,君子守仁,也该守是非之别,善恶之别。但论衣冠之事,谁都可以做一个君子。如你方才所言,一个卑鄙小人也可正衣冠,也可整思虑,我们不知其是为形势所迫,或是知行合一。但良知不同,有良知者有恻隐之心,听闻妇孺恸哭而动容,听闻他人身死而感同身受。因而我认为,理之为万物之本,善,理之性,善,以衣冠之外在而践行天理之质,此实在匪夷所思,恕我不敢认同。”

    松阳长老捂着嘴重重咳了一声,承澜假意看不见,自顾自道:“你方才说,若有一侠客,其人行事不拘小节,不谦恭温文,我们既不能将他的良心刨出来看一看,也不能断言他日后会否将守君子之德。但我以为,此人若心怀仁义,良知尚存,无论外在环境如何逼迫他,无论天命如何折辱他,他依然是一个君子,此一事,无需赘言,想必你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

    松阳长老又重重咳了一声,肖连城愣了片刻,道:“师姐你这是在说谁?”

    “我谁也没说,你这又想到了谁?”

    眼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则越戳中了坐中几人的痛处。

    松阳长老重重一咳,道:“我们论理与君子道,你们这是偏到何处去了?承澜你也莫要太过咄咄逼人,你师弟方才话还没说完。我看你二人不如休息片刻,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休息片刻,可好?”

    他边说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崇文忙伸手去扶。

    讲经堂里蒸着书香与油墨之味,窗户里洒下的一束光被窗棱分割成光怪陆离的几片,肖连城揉着脖子站起身,谁都不看,自顾自闷着头往门外溜去。

    肖连城谁都不看,盖因他谁都不敢看。

    昨日晚些时候,他忽然收了天师的一封信,写信之人名叫叶秋声,那人问他,七泽道人死前可有交给他什么东西。

    肖连城这才晓得,原来那曾在师尊口中叱咤风云的七泽道人,那曾在绢布上绣花的老者、曾经救了他一命的人已经归去了。

    他为流寇所掳,死前糟了刑,连尸身都没收得个完整。

    那日连翘领着凌霄阁的一群人将他往后山密林中一拦,哑先生假惺惺威胁了他两句,他便乖乖将那“以命相托”之物交了出来。

    他那时本想着回去告罪便是,谁料一步行错便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方才师姐论及大道与人心,天理与君子之德,他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越听则越仿佛……肖连城一手挡着太阳,抬眼看了看阳光。

    仿佛自己心下最为引以为傲的一块被削了下来。

    这一块清正明德,平日不可得见,但那物根植在他的心底,实不可偏废。他也曾有过惶惑与动摇,怯懦与孤勇譬如眼看着大师兄弃天枢门而逃而无动于衷,眼看着祁门镇一群弟子将他团团围住又同临衍刀兵相见。

    这一件一件堆叠的小事本不要紧,但七泽道人之死则仿佛雪崩之时的一片雪花。

    他曾以为自己二十出头,出了事有长辈扛着,犯了错只要同长辈认个错便好。

    但有些错太过深重,既往不可追,肖连城叩问不得,倾吐不得,方才听自己一言一句君子,一口一个天理,他忽而觉得割裂与十分地……无地自容!

    正午的阳光太过艳烈,照得门中一片祥和与海晏河清。肖连城靠在廊下喘了片刻,只觉胳膊一疼,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彻骨淋漓的疼。

    他疼得冒了冷汗,旁边周启光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师兄可还好?松阳长老令我们这就回去,你可还挺得住?”

    肖连城痛苦地点了点头,周启光搀着他,心急如焚,满脸惶急,道:“你可知师父去了何处?我今晨开始便没再见他。此文举关乎你我前程,他怎地竟没由来?”

    “……你可知师父现在何处?”

    周启光见肖连城冷汗涔涔,脸色白得吓人,手忙脚乱给他掏了块帕子道:“我怎么晓得?师兄我看你脸色实在吓人,不然云缨长老就在里头,我们喊她帮忙瞧一瞧……?”

    他还没有说完,肖连城摆了摆手。

    他蓦然想起来肖卿去了何处,今天一早,肖卿接了七泽道人的死讯,气急攻心,痛苦不可遏,连门中大事都不顾,一早便骑着马下了山,说是要去为挚友敛尸。

    肖连城从未见过一贯严苛的肖卿这般失态。

    他的师尊已不在年轻,他想到肖卿,忽而想到临衍,忽而又想到那被自己交出去的一张白娟,想到了老来无人伴,想到晚景凄凉,老天的报应。

    “你去告诉松阳长老,就说……我不回去了。”

    肖连城惨白着脸,捂着胳膊,一步一步往台阶下头挪去。

    周启光被他吓了一跳,忙道:“师兄你这是中了什么邪?!这是首座弟子之争,师父千方百计的想让你往那位置上去……!”

    “我说我不要了!”肖连城怒喝道:“我不要了!我承受不起!”

    周启光被他此副疯癫之态吓了一跳。松阳长老闻声,忙一挥手对崇文道:“快将他拦好!我们论道还没论完,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肖连城回过头看着他,想象着这佝偻着脊背的老者是为他的师尊。

    “弟子不肖……”他喃喃道:“弟子不肖。首座弟子之位,弟子当不起,要不起。请长老饶了我……放我回去。”

    天枢门一门威严,长生殿上的风铃响声清越,岐山谷地之壮美,之雄浑,之凌然不可侵犯,忽而都化作了沉沉的锁。

    肖连城茫然四顾,日头甚好,天气疏朗,不见一朵云。

    “弟子,不肖。”他低下头,一步一步,往那绿竹林中掩埋的青石小路上挪去。

    当夜,承澜对镜沉思,一豆孤灯,一室暑热,人间夏至正好。她听得那大槐树上的知了叫声,此声繁密,绵密如浪潮,惹得她愁绪翻滚不知其所以。

    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将窗子一关,忽然有些想写信。

    她想给远在鬼蜮之中的临衍写一封信。

    虽然她还不知该问候些什么,又或者控诉他些什么,但她从未有这般强烈的渴求,想给那曾经一身清正明德的首座弟子师兄写一封信。

    岐山的太阳照常升起,天边十顷薄红,长生殿顶的青砖与黄铜鸟皆被溶得璀璨。

    此阆苑之境,天地潋滟,实不似人间。

    十日后,众长老皆神色端肃,衣衫胜雪,鱼贯入得长生殿中。众亲传小辈弟子齐整整跪做一排,由左到右,季遥,周启光,肖连城,赵春菲,崇文,崇礼,映波,承澜。

    长生殿的地砖雕了浮莲,莲华冷硬,高台上头仙者衣袂翩然,看不清面容。

    有一高阶弟子弓着身,由偏门入得殿中,双手陈着个木牌,递往肖卿长老跟前。

    肖卿拂尘一挥,一脸肃容,风刀霜剑,一夜竟似老了许多。他拿起那木牌看了看,眸色深沉,没有多余表情。

    木牌被传与松阳长老之手,再而后云缨,再而后怀君。

    待众长老一一看过,一一点了头,肖卿接过那木牌,长袖一挥,朗声道:“众弟子听命。”

    众弟子皆僵着身子,不发一言。

    殿中常年燃着安神静心之香,但此时没人能够静心安泰。肖卿将目光由众弟子头上一一扫过,待经过肖连城时,略一顿。

    “肖连城,现任命你作我天枢门首座弟子!日后你务必要谨言慎行,扬我门派之威。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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