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马鱼龙(/)
越兰亭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再这般看着我我便把你的眼睛珠子抠出来!”
你此为谋逆。越兰亭偏过头,眼神飘忽,求助似地看了一眼临衍。
眼见后者也被这惊天一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她只得低头道:“……万一他又一时兴起,不告而别呢?”
他又不是第一次这般行事。
此话越兰亭实在没胆子对凤弈说。
凤弈抓着越兰亭的衣领冷笑一声,道:“天下当真就你九殿下最为料事如神?老子险些令长鸣山那些小娃娃将小寒山掘地三尺,此是不是不告而别,老子比你清楚!”
是么?
越兰亭又一挑眉,凤弈气急攻心,右手扬起一簇火,眼看就要将其一腔怒火殃及池鱼。
临衍忙将他拦了下来,几人一番拉扯,最后越兰亭假意一拍大腿,只道此事蹊跷,需得寻个道上的朋友打探清楚。
凤弈见她老神在在,恨不得将其一把烧干净挫骨扬灰。
二人这从府衙一路出来,一抬头,楼上黄昏欲望休。府衙院中的两条大黄狗叫得正欢,越兰亭心下好奇,道:“说来这姓黄的知府又同你是何关系?”
关系自是没有关系。那姓黄的知府被凤弈关在柴房中折磨了半日,又被凤绥摄了魂。
而那洗尘山庄的弟子早被他扮作的知府赏了个二十大板丢出门去,此乃后话。
博山县的黄昏是浮在平林与沼泽之上的一笔浅调。
越兰亭与凤弈相别于府衙大门口,她拍了拍凤弈的肩,道:“小弟莫慌。你想,此人虽看着纤弱如一颗白菜,但人家好歹也是在神界威震八方的,别的不说,就这震天雷一般的名头说出去,想来也没人敢欺负他。”
她就着凤弈那冰丝质公子衫揉了揉。
表面上不动声色,凤弈一把拍开了她的手,冷笑道:“最好如此。你那道上的朋友若是带不来消息”
他若有所思扫了一眼临衍。
临衍正站在府衙门口的台阶上盯着一个石狮子出神,他觉察到一双利刃一样的目光,回着凤弈,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无辜到颇有些清绝出尘。
待凤弈大手一挥,气冲冲绝尘而去的时候,越兰亭沉下脸,若有所思。
“你方才诓人家的时候倒还挺像那么回事,”临衍由石阶上一步步往下走,临到最后一级台阶,居高临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这就心怀愧疚了?”
越兰亭回身白了他一眼,道:“愧个哪门子疚,这小子这一言不合就动手,我若不这般诓他,恐怕连整个博山县都能给他掀翻过去。”
她拉过临衍的一只手,他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腕骨凸出之处虽不壮硕却甚为有力。
越兰亭就着他的手背吻了一口,道:“看来天枢门之行得缓一缓。东君之事我越想越不放心,你且先陪我去一趟永安城,我在那里有一个故友名叫谢棕琳。我得去寻她一趟。”
临衍任她抓着他的手,点了点头,道:“也好。这位兄台这名字起得甚好,只不知此人是否也芝兰玉树一般,惹得吾辈心折?”
“……她是个姑娘。”
越兰亭将他的手一翻,在他的虎口上留了个浅浅的牙印。
永安城盛产青枣与花灯,据闻前朝太子巡游南下,途经此地,险些玩了个乐不思蜀以至于东宫祸起萧墙。
传闻真假姑且不论,那曾惹得前朝太子都流连忘返的清音阁美人是否真实存在也暂且不说,单论永安城的花灯夜市之盛,岂一个“明珠溅雨,爵马鱼龙”了得。
恰正迷楼挂斗,月观横空。
二人好巧不巧正撞了个赶街之日,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提花灯的老婆婆佝偻着背,笑眯眯站在路边恭迎游人。
越兰亭随手买了个木质假面遮了脸,临衍看得好奇,也被她寻了个假面往头上一套,道:“我们一会儿要去到地方不甚……庄重。这里人多,你跟好我。”
她拉着他熟门熟路一路往西走。越走则人声越是鼎沸,人潮越是汹涌,临衍心头也越是汹涌澎湃,汹涌以至于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待二人往人群中钻了出来,越兰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如在此等我?”
临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红巾翠袖,花下重门。
秦楼楚馆逍遥地。
“……为何不让我同你一起?”
越兰亭一咳,道:“里头的姑娘太过生猛,我怕你受不住。”
“……”
临衍怀抱双臂打量了她半晌,道:“好,你进去寻那姓谢的姑娘,不许摘下面具。”
越兰亭乖乖将那木质假面往头上一套,道:“你不觉得我这样进去更显眼了么?”
他嘴角一抽,道:“成,随你。”
他又将越兰亭上下打量了片刻。
越兰亭的绝色不是新鲜事,但她今日所穿一身朴素石青色长裙,布裙金钗毫不设防备,乍一看如一只闯入龙潭虎穴的清白小白兔,令人怎看怎不放心。
“若有宵小之徒垂涎殿下美色,试图浑水摸鱼,九殿下务必手下留情,莫要将人弄死弄残,这里人多,到时我们插翅难飞。”
他这一番恳切之词,绕了几个大圈,绕得越兰亭一愣,旋即笑得险些直不起身。
越兰亭佯装正经,低着头往一座名为“清音阁”的门楼中钻了进去,期间遇鸨母拦路问话,皆被她以“寻谢姑娘”为由糊了过去。
永安城的秦楼楚馆之中美人无数,唯独被众人恭恭敬敬称一声“谢姑娘”的也只有一人。
因着前些年永安城里死了一个书生,此人虽在圣驾前颇不受待见,却又是个才高八斗天下知的主。
此人被一桩舞弊案牵连,一贬再贬,到得永安城的时候已经病得奄奄一息。
书生在永安城撒手人寰,永安城乡绅皆闻其大名,皆不敢接他的丧事,生怕惹得朝中人不快。
最后还是谢棕琳出面,将此人埋在了城西绿竹林里。
永安城中人皆念其厚义,谢棕琳自己颇不以为意,倒是越兰亭闻此事时哈哈大笑,直言故人有趣。
原来这谢棕琳本也不是个寻常青楼姑娘,而是雍州的地灵。
谢棕琳的房中有一架古琴。她人不在,茶尚温,越兰亭端起茶杯研究了片刻,茶香氤氲,君山龙井,价值不菲。
多宝阁上的青瓷花瓶里插了两支荷花,花色新嫩,浮香满楼,想来是今晨刚摘下来的新物,荷叶上的露水还颤巍巍挂在花瓣上我见犹怜。
越兰亭摸了一把那花,好奇心一起,又照着古琴拨了两声。
琴音清冽,如明珠落玉盘。
她就手又拨了两下,忽而想起桐州幻境中临衍一手琴音霎是惊艳温冶也善琴,但其琴音高寡疏冷,遥遥不可亵渎,倒不似临衍这般颇具张力与生命力。
古琴边上还放了一支金钗,钗头一朵牡丹明丽倾城,也不知是何人所赠。
越兰亭闲思不止,忽闻门口一人笑道:“我道是谁,九殿下您素来神龙见首,今次怎地有这闲心莅临寒舍?”
谢棕琳身着一身青灰色道袍,道袍纶巾,清雅绝尘,在此秦楼楚馆的烟花之地霎是突兀。
越兰亭端起茶杯多打量了她几眼,谢棕琳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小情趣,有人喜欢,不足挂齿。”
越兰亭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甚好,甚好,不意外。自古英豪的口味一贯如此……专一而有迹可循。”
谢棕琳生得瓷白而精致,一双柳眉盈盈纤细,一双丹凤眼既纯且魅惑。
越兰亭啧啧叹了两声,心道,我若是个男子我也想扒了你,穿得越严实越想。
她将东君之事一一说了,若有若无瞥了一眼窗外,此窗临背街,窗上一轮孤月,窗下隐隐传来花娘调笑与马夫打马之声。
谢棕琳皱着眉头听罢,道:“照此说,这一位淮安王当真手段通天,连昔日九重天上的上神都敢动。你探知了他的真实身份?”
一杯冷茶晃开一豆烛光。
越兰亭摇了摇头,不欲同她细说,谢棕琳也不迫她,只道:“东君的渡魂之术或为一怀璧。你既来寻我,想必已有了打算价钱还按规矩来?一杯神血,一个消息?”
越兰亭长叹一声,道:“你我姐妹相识好几百年,怎地每到这关头,你倒锱铢必较得让我心疼?”
“你当我寻人是张口就来?”谢棕琳一挑眉,道:“这天下魅妖之众,我还得找些信得过的,有门路的,此外魅妖不辨男女,修为低微,我又得防着她们被仙门赶尽杀绝……”
越兰亭挥了挥手,权当默认。她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站起身,道:“随你。”
她信步踱到窗口,遥望一轮明月,忽而又一想,魅妖素来淫邪,修为低微,或身藏秦楼楚馆之地,高门朱户之内。
她谢棕琳一个地灵之体,到底是如何将这一群妖怪聚起来为自己埋线埋消息的?
“你方才说魅妖不辨男女?此事我怎不知道?”
谢棕琳美目一瞪,道:“你出生高贵自带祥瑞,自是不知。魅妖一物在神界之中便被你等上神呼来喝去,他们无形物体,更无魂火,死后亦不归长河。好在现在勉强算得个清平之世,山精水魅化形的也多了些,否则若撞了个乱世,这一族群压根躲在深山之中不敢出来,这又需化什么男女之形?”
越兰亭点了点头。
“你方才来时可是带了个人?怎也不领人家上来喝口茶?”
越兰亭眼神飘忽,干笑两声,道:“小玩意,不足挂齿。”
谢棕琳又一挑眉,越兰亭忙道:“他腼腆认生,你别这般看着我。”
“九殿下的小玩意们我也见了不少,这一个倒是有些不同?”
谢棕琳此话瘙得越兰亭心头惭愧不已。
她昔年同谢棕琳一同玩乐之时确实生冷不忌,后她金盆洗手,同谢棕琳逐渐疏远,然但凡扯及人间玩乐之事,这位柳眉纤细的谢姑娘便总不免对她的口味品评挑剔一番。
越兰亭不愿临衍遭此横灾,刻意避开二人相见。
可谢棕琳见其神色之古怪,之飘忽,嬉笑道:“还当真是个不一样的?这我倒还偏要看看。”
她言罢便往窗口边凑。
越兰亭心下着急,忙拉着她道袍的衣领往回扯。
她刚摸到了她的手臂却摸到了一手的冰凉。
地灵之体化形,修为远不止于此。
谢棕琳忙往后避让,越兰亭笑道:“不行,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邀你泛舟喝茶,到时可不许爽约。”
谢棕琳似是松了一口气。
越兰亭往那古琴边走了两步,又道:“你同我要一的一杯神血,我该怎么给你?”
“此事不急……”
“你还有没有别的事问我比如我体内的天子白玉圭?”
她的眸光一冷,右手搭在琴弦上隐而不发。
谢棕琳也一愣,旋即冷笑一声,道:“此物贵重,我辈承受不起。”
“是么?我还当你们早做了万全打算!”
言未尽,寒光先至,越兰亭反手握着琴边的金钗斜刺而去!
谢棕琳侧身一避,越兰亭眼疾手快扯着她的手臂往回带了带。
“谢棕琳”见她陡然发难,此时也发了狠。却见她反手往越兰亭的方向拍了一掌,越兰亭躲也不躲,肩膀顷刻便见了血。
神血滴在琴弦之上殷红如梅。
谢棕琳见了那神血愣了片刻,也正是这一刻的走神,越兰亭抓着她的头发往后一拽,金簪入喉,那镶着红宝石以作牡丹花蕊的金簪插进了“谢棕琳”莹白的喉咙里。
鲜血温热地顺着越兰亭握金簪的手往下淌。
“谢棕琳”的一头青丝在越兰亭手中尽数断裂,如一地细密的蜘蛛网。
越兰亭冷笑一声,道:“我倒棕琳怎地竟这般多话,原来你才是魅妖之体!谢棕琳到底身在何处,你又是何人!”
那假扮谢棕琳的魅妖捂着喉咙咳了两声,嘶声笑道:“主上令我给殿下带句话。昔年您等众神将其余族类踩在脚下日子已经到头了!我族在兰台寺地牢之中准备了一个小玩物,请殿下一赏,权当我族……”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缕青烟便从她的心口处腾了起来。
越兰亭连退几步,只见那青烟越燃越大,魅妖还没来得及惊呼两句痛便被那烟吞没作无形。青烟顷刻消散无形,果真命如蝼蚁,无形物体,连魂火都不曾留下。
越兰亭呆了片刻,抓着那枚金簪紧紧一握,明丽的铜铁之器扎得她手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