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秋声(/)
谢棕琳趴在冰凉的石板上眨了眨眼。
这是她被囚禁到兰台寺地牢的第二十日,这几日每日皆有人送来清水供她梳洗,衣衫三日一换,果盘两日一换。
若非地牢里滴水成冰,四面石墙上爬的藤蔓与铁栅栏上的锈迹实在有碍观瞻,她都浑然不觉自己乃他人的阶下之囚。
她的囚室中放了一尊佛像。佛像小巧,仅半人高,镀铜,锈蚀的青色暗纹将菩萨的眉眼横分作两块。
谢棕琳前几日对着铜身佛像敲敲打打没个正形状,后实在了无生趣,寻不得半点乐子,这便开始趴在地板上发呆。
而这囚禁她的人直到第二十日才姗姗来迟现了身。
公子无忌一身宝蓝色锦衣,腰间坠着个九龙翱空玉佩,一把折扇,一派亲和,提起衣摆便同她面对面趴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相顾无言。
谢棕琳眨了眨眼,道:“你是谁?想要作甚?”
“无名人,请你吃茶。”
言罢,公子无忌懒洋洋抬起一只手。
一张矮几上由左到右放了三盏茶,一为碧色,一为暗红,最后一盏清可见底。
谢棕琳翻爬起身,满脸狐疑,公子无忌唰地将折扇一张,露齿而笑。
“君山眉峰,滇红,这是一杯水。三盏茶各不同口味,其中一盏茶里掺了毒药,一盏茶是干净的,最后一盏嘛”公子无忌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掺了合欢散。此药我没试过,听闻用过的人说,当真……令人难忘。”
他好整以暇地将谢棕琳打量了一遍。
此人当真漂亮,不似越兰亭明艳,也不如云缨清绝,她的眉眼温和,乍一看十分温凉,然而那一双丹凤眼却好看而勾人得令人心神摇曳就如那日被他葬在竹林边上的美人之一地鲜血,温热灼热,甜而呛人。
谢棕琳坦坦任他打量,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一一点过三盏茶杯,最后在那盏清水水面上沾了些许,舔了舔手指尖,笑道:“合欢散,然后呢?”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道:“这里除了我之外,外头还守了五十几个男人。你说呢?”
“哦?”谢棕琳好整以暇,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要刑讯逼供。你想知道什么?”
公子无忌不料她竟这般易与。他狐疑地往后靠了靠,折扇一合,啪地放到木桌上。
“两件事,陆轻舟的生平,以及季蘅的老底。”
浅秋之季,地牢中滴水成冰。石墙上沁出的水珠顺着一团污的青藤往下淌,谢棕琳眨了眨眼,哈哈笑了两声,道:“第一件事,那仔种的生平我都不知道,你问我?”
她方才端坐之时一身温文清贵,此时笑起来却又如水珠崩裂般夸张且吓人。谢棕琳笑了许久,疯疯癫癫,好容易收了声。
“至于第二件事,我虽略知一二,但也不太想告诉你你身上的镇魂之物,可是南华老祖留下来的傀儡香?”
她话音刚落,曲手做爪。公子无忌眼看情形不对,忙退了几步,大喝道:“大胆!”
两柄长刀旋即架在了谢棕琳的脖子上。
刀光如水,美人如玉,美人浑然不惧,懒洋洋甩了甩手,道:“不是说要用合欢散来刑讯逼供?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公子无忌被她一吓,失了些许颜面。
他假意镇定,一撩衣摆站起身,慢悠悠踱到谢棕琳跟前,居高临下抬起她的下巴,冷笑道:“姑娘慎言。这地牢里张了悲息咒,你若伤了我,恐怕这辈子都难以再见天日。”
“好说,好说,”谢棕琳一把拍开他的手,道:“让你的走狗往外退两步先。”
公子无忌犹豫了片刻,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悄声沿石洞里的暗道退了出去。
此间阴冷,风声呼啸,铁栅栏弯头是垂直的崖壁。此乃兰台寺倒塔的第三层,距上头地面尚有两层,距最底一层埋蛇的地方只有一层。
“说吧。”
公子无忌一撩衣摆,复又在谢棕琳跟前坐得端端正正。
“季蘅乃昔年神界一司掌文书与传令的一个小司徒。神界等级森严,除皇族公卿,其余之人皆不得入祭祀宗庙之所。又有传闻说皇族杀生可以免罚,亦可令活人殉葬,此一事我不敢肯定,只是道听途说。后神界湮灭,众神回归长河,至于这季蘅如何活了下来,我还当真不知道。”
此事谢棕琳虽不知道,公子无忌倒恰好知道。昔年季蘅还是淮安王珣的时候,他二人便畅谈过他的长生之法。
“这倒有趣,我还以为他在神界也是一方人物,却原来是个给人提鞋的。”
公子无忌嗤笑道:“这事我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谢棕琳暗瞥了他一眼,心知二人虽明面上兄友弟恭,实则早生了嫌隙。
她端起那一盏清水晃了晃,故意道:“此事你为何不去问他?他权倾一方却还偏生将我撸了来,这事岂不更有趣?”
公子无忌拿她没有办法,眼看又要发火,她却盯着他笑吟吟道:“别慌呀,这是九殿下同我透的底。”
她此信口胡诌面不改色,哄得公子无忌既生狐疑,却又实在挑不出错。
越兰亭昔年在神界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连季蘅是谁都没听过,更勿论透底这是信口胡诌。
至于季蘅为何偏生盯上了谢棕琳,便是掘地三尺也将她这雍州地灵找了出来,这又牵扯到了另一桩迷事。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道:“甚好。还有一事”
“你可是要问你身上的傀儡香?”
谢棕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这事你不能问我。我虽认得此物,却实在也不过道听途说。东君昔年在神界最喜欢鼓捣这些东西,他既在你手上,你当去问他。”
她只此一句便将公子无忌堵得没了退路。越兰亭也好,谢棕琳也好,这些老而不死的巫山神女偏生一个一个油滑不易与,一个一个专喜欢看他颜面扫地。
公子无忌站起身,低头看着三盏茶杯,道:“寡人近日实在寻不到什么乐子,恰好你也是个有趣之人,不如我们也寻个乐。你从这三盏茶里挑一杯,若挑了那蝮蛇之毒,我便将解药给你,若是那一杯清水,我这就走。”
若是那一杯合欢散,你需得同我春风一度。
此话公子无忌没说,谢棕琳心知肚明,好整以暇,笑吟吟看着他。
“好说,请便。”谢棕琳随手端起那杯君山眉峰一饮而尽。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却见她端起那盏滇红,又一饮而尽。
他还来不及出声喝止,谢棕琳已由左到右,挨个将三杯茶一一灌了下去。
她抹了一把嘴,啧啧有声,叹道:“还是君山眉峰的口感好一些。我上次得了一盅好的,却不慎被个丫头片子给我偷了去,当真可惜,吾心痛不可遏。”
玩到此处,便不知是谁在玩谁了。
公子无忌死死捏着她的下巴瞪了片刻,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这小娘子太贼,行事疯癫不可预估,若当真与她春风一度恐怕能被她一掌切下来。
去之前公子无忌刻意嘱咐守卫撤了她三日一换的清水与两日一换的果盘,权当撒气。
谢棕琳皱着眉,复又捂着肚子趴到了滴水成冰的青石板上,一个人对着那尊铜佛像发呆。
也正在距兰台寺千里之遥的京师之地,颜飞或者说季蘅也在自顾自发呆。
天色已近黄昏,登临远,行乐处,珠钿翠盖,酒空金樽。
曾有一才子写过一句“豆寇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他初时嫌人家骄矜,此时华灯初上,酒樽渐薄,他却忽然品出了些许味。
“你说,若我昔年不曾贸然离开我的故土……”这后半句话,季蘅没有说完。
听他说话之人也是个傀儡。
此乃天师新任的魁首,名唤做归尘。
这名字是季蘅给起的,此人的魂火太薄,他将这人放到傀儡香里的时候曾犹豫过片刻。
后来一念长生之法,一念大道无极,他这便又用着东君给他的渡魂之法,将原天师的魁首夺魂取魄,替换成了自己人。
公子无忌行事狠辣,他的一方孤魂被他镇在王墓里存了五百余年方才的见天日。
然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有公子无忌一般的资质与野心,这个名叫做归尘的魂火则是他路边捡来的一个村汉。
到底世事无常,事不易与,能逃脱鬼差引魂灯的魂火也就那么几个,能给他季蘅安然捡回来,安然留存下来且安然塞到他人身体里头的魂火更是万里挑一。
要事当前容不得他挑剔。
季蘅给归尘递了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悠悠道:“闲思一番,没甚意趣,你莫要在意。”
这“归尘”老道长了一张风霜严催逼的褶子脸。
他颤巍巍接过季蘅抬过来的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令季蘅见之来气。
“昔年我在九重天的时候,即便出身再是微贱也不曾对那些王室之人奴颜婢膝。现在这些人倒不知怎的了,怎么见了个官老爷的轿子便走不动路似的?”
他在茶楼二楼的露台上遥看到了一匹穿市井而过的骏马,遂摇了摇头,又道:“昔年我身如蒲苇,无名无姓,魂力微弱,连一具好的身躯都找不得一个。连这名字都还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那时我看着长河里的魂火汇聚时总在想,人这一世,若就这般籍籍无名,就这般身如蒲苇,鬼一样地过了,那为何我还偏生要化个人形,入个神籍呢?”
他喝了一口茶。
君山云露,月初由东南经雍州进献而来,天子龙颜大悦,赏了颜飞一点边角,颜飞便也将这点边角料赏给了眼前的这个村夫。
“大人高义……”村夫不会说话,连这珍品君山云露也品不出味来。
季蘅摇了摇头,道:“不瞒你说,在这衣食上我也不挑剔。”
他将茶盏一放,招了招手,便有小厮递来一个黄铜色的令牌此为一虎符。
“这东西你先替我装着。现在各地方的兵马都在往帝京汇集,这东西一时半会也没甚用处。也好,你这般听话,想来不会生出些旁的心思。”
“大人运筹帷幄……”
季蘅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
“马屁省着点吧。如你我这般的出身,若自己还轻贱自己,旁人更不会多看你一眼。”
就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一簇铁箭擦着他的面门惊略而去,直将他身边的小厮钉在了墙上!
归尘老道长早被吓得屁滚尿流,躬身往桌子下头一钻,甚是没有形象。
季蘅掌风如雷,朝那铁箭射来的方向一劈,临街的蔬果摊子被他掀了个人仰马翻。
射箭之人被他一掌打了个半残,旋即更多的铁箭簌簌直飞而来,又来自临街小贩之手,有来自邻座茶客之手,漫天箭雨均朝着一个目标二楼雅间的颜飞!
季蘅提起归尘老道的衣领就往茶楼里头拖。
茶客小厮均被此异变吓得手足无措,满楼尖叫声不绝,谁都未曾想到这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谁也都未曾想到,那些人为了这一场刺杀竟动用了这么多的人马!
背水之战。季蘅与归尘挤开人群一路往楼下跑,一个端茶的小厮一弯腰,掏出一枚匕首。
小厮拿刀往季蘅身上砍去,季蘅侧身一让,小厮扑了个空。
第二重布置还在后头,只见方才还同人谈笑风生的一个瞎眼老道士挥着拐杖就往颜飞下盘扫去。
他这一手潜龙出海一看便是经了军里的锤炼,那拐杖出手迅如闪电,分别朝季蘅的肩井,肋下,丹田一一点去。
季蘅区爪隔空一抓,就着那瞎眼老道的拐杖头往回扯了扯。
持匕的小厮翻爬起身,眼看不敌,调转攻势便要去砍那缩在墙角抱着个柱子瑟瑟发抖的天师魁首。
一张木桌砸到小厮背上将其砸出了一口血。
季蘅甩了甩手,跳起来一脚朝瞎眼道士的胸口踹去。瞎眼道士听声辨位,一束白光化在胸口,另一手捏了个符,符咒为逼死者现身。
“天师?你们人还没死绝?”
季蘅冷笑一声,扯着道士的拐杖,反身一肘直击他的腰间。瞎眼道士躲过了他的手肘,却不料季蘅抓着拐杖,曲腿一折。
木质拐杖应声断裂,裂口处的参差之质成了夺命的利刃。
他将那枚断了的拐杖插入老瞎子的喉咙里。
老瞎子咔咔咳了两声,没咳出声,咳了一口血。鲜血顺着他的喉咙往外流,季蘅摇了摇头,目含慈悲,低声念了个诀,将瞎眼道士手头的一端拐杖抽了出来。
堪堪翻爬起身的小厮被他以这一半拐杖钉在了地板上。
一地殷红,一地狼藉,季蘅长叹一声,朝侍卫挥了挥手。
“葬了吧,都不容易。”
茶楼里的人早跑得干干净净,外头齐齐一队人马列队站得笔直。一个矮小而干瘦的侍卫头子下了马,朝季蘅一拜,道:“属下来迟,方才太傅大人可有受伤?”
季蘅朝瑟缩在墙角的天师魁首招了招手。“不妨事,只是方才情急,我露了些修为,此事你得好好处理。”
“是。”
季蘅接过侍卫头子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活口也不必找了,想来天师那边被我们逼急了些,人家记恨我们入骨,此事也是人之常情。”
季蘅走了两步,脚下停了停,回过头道:“但你还需去帮我问一问,这一群人同宗正寺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可有联系。”
“是。”
“我怎地越想越觉得不对,我们行事并不高调,他们到底是怎么跟我到了这里?”
侍卫头子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季蘅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这几日那桐州城来的许家二爷,你可有见着?”
许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