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悲声(/)
越兰亭睡了一个下午方才缓过神。
她缓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一桶热水究竟凉了没有,谁料热水桶早被人撤去,她身披单衣,双手环胸,一张老脸败得彻底,亦恨不得将这始作俑者拆皮剥骨方才解恨。
而当始作俑者端来一个荷叶包饭的时候,她却又十分没有出息地宽宏大量了起来。
“九殿下腰可还好?”
他的眼中笑意温文,仿佛一川星辰入海。越兰亭本想运起枕头砸在他的脑袋上,她方一动只觉浑身散架似地疼。
越兰亭年老体迈,不敌青春正好,神采奕奕。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觉不服,又似幽怨似凄楚地低着头,道:“好疼,为何你都不温柔些?”
临衍见之好笑,假意歉然,实则春风满面,幸灾乐祸,神采飞扬。
“我错了,快来吃东西。”
荷叶的清香封存在米饭里,越兰亭神色古怪地看了那捧荷叶片刻,接过他递来的茶,不依不饶,道:“哪里错了?”
“不该将你/a/得这么狠。”
越兰亭一口茶水喷了一床。
“你还当真……”她强咽下好几口水,抹了抹嘴唇,道:“……心直口快。”
“全赖九殿下教导有方。”
“好说,客气,”越兰亭又瞪了他一眼,佯装正经,实在心虚如鬼,道:“衍公子勤学好问,业精于勤,本座欣慰。那包里三两白银权当谢礼,你且拿去好好补补身子,不必找。”
她本以为这该搬回了一局,不想临衍坐在床边似笑非笑,等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的时候方才慢悠悠道:“你方才说,业精于勤?”
“……”
越兰亭决定闭口不言。
“为何本座的腰都要断了,你还有心去做饭?”思索再三,她依然没憋住心头惴惴,问道。
临衍将二人包裹一一安放好,又将她吃的杯盘狼藉收拾干净,方才回过头笑道:“因为我年轻。”
“……”
越兰亭决定从此闭口不言,再多话千刀万剐。
待得日近黄昏,永安城中云蒸霞蔚,一派安和之时,越兰亭在房中接得了一个纸鹤。
彼时临衍正在一楼院中同厨房大婶闲聊。越兰亭一念他在他人跟前文质彬彬,在自己跟前则这般索求无度,业精于勤,嘴角一抽,也不知该欣慰或是哀悼。
纸鹤是谢棕琳寄来的,她道,经琼海山庄一役,仙门折损大半,连那日第二批前往救援之人亦没活着几个。
庆王身受重伤,正回朝领罪,倒是这究竟是何罪状这便要看天子的意思。
自古天意难揣测,此天意是为敲打仙门之势或是另有他算,一时各家惴惴,敢怒不敢言。
而另一事则更为有趣。
照说琼海山庄经了一番血洗,所剩不多的几个活口也都扯不出这一番乱局究竟是何人引起,又是何人所谋划。
但一个栖梧宫的小仙婢不知为何逃出了重围,又不知为何一口咬定夜宴之中混进了妖怪。
这妖怪一言不合,大开杀戒,血洗琼海山庄,这才造成了今日之祸。
这就让事情变得更为有趣。
宗晅之事悬而未决,天枢门于此大厦将倾之际闷声不表态,那昔日名震天下的前掌门关门弟子失踪,四海熙熙,人心叵测,几番揣摩之下便又生了几多无端的谣言。
一为琼海山庄那以一敌百的妖物到底是谁,一为天枢门究竟如何自处。
另一事则就涉及到了临衍的下落。
长信到这里戛然而止,越兰亭将信妥帖折好,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
日头薄红,云蒸霞蔚,天色胜血,这霞光竟比那日的血色还要凄艳。
越兰亭正思索如何将此件情形告知临衍之时,她忽然听到了琴声。
琴不是好琴,其声不够清冽,但操琴者技艺高超,直将弦里杂音都玩出了几分洒脱之色。
操琴之人想来心头郁郁,纵一曲渔舟实为人间至美,由他抚来,无端生了几分飘零无归的落寞。
落寞而又杀伐,如春江奔流,壶口之泉,期初泠泠清越,而后声浪渐强。
直将此番天与地,黄昏与山色,操琴人的一腔孤苦与挣扎皆付之于弦上的时候,琴音一顿,弦断了一根。
越兰亭拍开窗,只见临衍端坐于农家小院之中,他的身后斜放着农具簸箕之物,他的脚边平铺了一摊稻谷。
而他抚琴独奏的样子则如谪仙之人既非月下独奏之仙气,也非阆苑曲水之仙气,只是一种混在人间烟火之中的,经诸事磨砺而后的一股倔强的清绝。
他抬起头与她遥相对望。
许多事并非浓情可解,譬如他的师门君亲,他的妖血之惑,她的故国悲声。
越兰亭看了他片刻,淡然关上窗,倚在窗前独自思量了许久。
这是情浓时也解不下的各自的心事。她摇了摇头,这才想起原来他纵外表再是温文淡漠,于陆轻舟与师门之事,他耿耿于怀,从未忘却。
越兰亭发了一会呆,寻了两壶酒,颇想同他一醉解千愁。
但醉意始终解决不了任何事,待越兰亭下得二楼再往院中去的时候,临衍已留了一封字条,只道他心头郁郁,需要些时间自行开解,明早即归,劝越兰亭莫要担心。
越兰亭盯着那字条看了许久,直至天色渐沉,月上柳梢头之时,她受了秋夜的凉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将字条揉了揉揣进怀中。
当真该治他个始乱终弃之罪,她想,怎的一夜风流后竟落荒而逃?
越兰亭在院中闲了许久,闲来无事,只得往厨房中走。
她走了两步忽又想到那日厨娘看她时的欲言又止之色,二人观之不像夫妻,同吃同宿,还要了好几桶热水,这怎么想怎么……不合常理。
她心下微窒,实不知去往何处,便只得推门而去,一个人往永安城中漫无目的地走。
城中烟火漫华,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待越兰亭行得一个水沟边,见得沟渠里的月影摇摇晃晃,明媚易碎之时,她心下一痛,提着裙摆便要去寻他。
越兰亭在人群中左突右进,盲目而狂奔,直撞得一个挑着两担柿饼吆喝的一个小贩人仰马翻,小贩翻爬起身,骂骂咧咧,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若是放在平日她定懒得同他一般见识,但今时不同,越兰亭生生受了他一顿骂,眼看就要哭出来。
小贩一惊,忙道:“你赔钱就是了,哭什么?”
越兰亭闻言哭得更狠。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小贩也慌了手脚,直骂好几声晦气。
越兰亭委屈兮兮从袖带里掏出一锭银子往目瞪口呆的小贩手中一塞,道:“都是我的错,莫要怪我。”
言罢留得一路莫名路人,凄恻恻抹着眼泪而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丝毫不浪漫。
越兰亭逆着人潮越走越快,一个无意,脚下一绊,险些摔得一身狼狈。
索幸她被一个身形敦实的妇人扶了起来,妇人仔细端详了她片刻,柔声连问几句姑娘何人,家在何方,可是同亲人走散了。
这一问问得越兰亭更是悲从中来。
她期期艾艾答不出,那妇人道:“不如你先去我家坐一坐,再有天大的烦心事,喝一杯热茶都忘干净了。”
她还没有答话,却听旁边一人道:“姑娘你可小心些,这人来历不明,不知怀了什么心思,若是个人贩子……”
那人还没说完,身形敦实的妇人破口大骂道:“你又是哪里来的瘪三,人家一个姑娘家走丢了路,你说什么风凉话?”
眼看二人越闹越欢,围观者甚多,越兰亭头晕脑胀,泪眼模糊,只见得眼前朦朦胧胧皆是幻影。
她退了两步,被那妇人抓着手臂一扯,她便又急退了几步,只想快些寻得些许安宁。
也便是这时,一双手扶在了她的肩上,将她稳稳接住了。
“你怎在这里?这又是闹了何事?”
越兰亭见得临衍,忽而再绷不住,泪如雨下,直将他哭得手足无措。
“我方才听得许家一个消息,正想回去寻你……你这又是怎么了?遇了何事?别哭呀你……”
越兰亭被他圈在怀中哄了不知多久,直至围观之人啧啧散去,临衍一面略感尴尬,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我错了,实在不该丢你一个人在客栈。早些时候我正遇了些事情,本想找个机会细想明白,你这般……”
越兰亭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临衍忙道:“我断没有弃你而去的意思!我岂是那种人!”
你自不是那种人,这是我好容易借着你的东风闹一次而已。
越兰亭看了他半晌,幽幽道:“……饿了。”
“……好。”
要不怎说人的脾气来得实在不讲道理。
待得二人寻了一处卖肉干的摊子,临衍摸了摸她的头,道:“可有消气?若你还不消气那便只得再给你做几顿饭,我也没甚长处,也便只有这厨房里的功夫还能拿得出手。”
“……不是因着这个。”越兰亭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方才哭得一顿畅快,这时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许,再细想来,她的这一通脾气也实在是为迁怒。
她已许久不曾如此……脆弱,也不知是为那琴声之顾,或是其他缘由。
又或者因着琼海山庄的杀戮还历历在目,他的身躯太暖,而九重天悲远,往事不可追。
临衍摸了摸她的脸,又柔声哄了几句。越兰亭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你方才说许家何事?”
“……”
卖肉干的小贩见二人挡在摊子前不前不后,出声提醒了两句。
临衍拉着她辗转至一侧人群稀疏之处,揉了揉她的头发,实在不知此人的脾气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好吧。我方才在茶楼中听得一个消息,说桐州许家因僭越之顾,于昨天夜里被锦衣卫抄了家,现在全家老小皆在狱中待决。”
凉风萧瑟,秋意正浓。越兰亭讶然道:“可是许砚之不是还在琼海山庄……?”
“那日夜宴后他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否听得了这个消息,”临衍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事,此乃我托朝中朋友探听而来,此事机密,外人尚不知晓当朝参知政事颜飞于前些日子亡故了。”
越兰亭闻言,一腔无端思绪收得一干二净,只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她的面前徐徐张开。
“那不是颜飞,那是淮安王。淮安王在夜宴上受了陆轻舟一击,想必魂力受损,此时又寻了另一具身体他如此频繁行渡魂之术,想来消耗甚大。那日他眼看直奔我的神体而来,若他如此行事,想必是还没找到天子白玉圭的解法。”
“除此之外,我还听得一事,”临衍道:“凌霄阁薛湛于今晨发了帖,广邀天下仙友往蜀中白帝城一去,言有要事商议。”
“凌霄阁早失了威望,天下仙友为何能听他的……?”
越兰亭话未说完,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若放在平日,依慕容凡狼藉之名自不会有人理他,但近日仙门大动,前有琼海山庄一场不清不楚的生死局,而后是天子不明不白的敲打之意。
天枢门作为仙门之首拒不表态,薛湛在这时候横空出世,实在是情理之中。
“我本以为他琼海山庄之局是为以天师为子,逼得众仙友表态。不料庆王这疯子当真丧心病狂,这便将席间仙门中人屠戮殆尽,这实在是……人神共愤!”
越兰亭接道:“薛湛插手仙门,庆王插手朝堂,淮安王背后做局,一举两得也怪乎不得庆王那时要同我提神界旧事。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只怕淮安王对昔年神界之事都知晓些许内情……当真有趣!”
她言及此,冷笑道:“所有人都告诉我说九重天湮灭于一场不知何处而来的浊气。若此人不是故弄玄虚,引我入局,那便意味着我被骗了近八百年……!”
“即便他此为引你入局,我们也都得去一趟。”临衍道:“且不说陆前辈还在他们手上,单说这仙门之乱,天下之乱,我都断不能坐视不理。我方才细想来,原来那时我从天枢门里狼狈而逃便是他们的布置,由天枢门至岐山,鬼蜮,再到琼海山庄,一步一步,我们皆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再不可如此,”越兰亭应声道:“我堂堂神界皇脉,怎能被这帮宵小牵着鼻子走?”
那你方才哭鼻子的时候怎的没想到自己是堂堂神界皇脉?
临衍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柔道:“那是自然。我方才也在想,若失了天枢门庇佑,这四海江湖,熙熙攘攘,我又归向何方。实际上这个问题想来甚是无聊,我无论是不是天枢门的首座弟子,终究受了师父的教诲,他从小便令我匡扶正道,锄强扶弱,我往这一趟走得甚远,虽不敢说自己已悟得了何为正道,但……”
“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灯色千光照,明月逐人来。临衍看得她的眸中一应灯色共水色,她的瞳孔中倒影出他的影子,三分清正,三分明德,另有些许惶恐不安,些许无处安放的戾气。
她在纵容他的完整。
临衍低头笑了片刻,道:“然也。吾辈虽势单力薄,但这天下之事,也都是我的事以身抗命,甚幸。”
此轻飘飘的一句话令越兰亭想起了许多人。
曾有一人以一腔孤勇留下了一首诗,有人往金殿前跪了一夜。许许多多的以身抗命汇成了八百年时光里飘摇的灯火,此命或大或小,此身或端坐朝堂,或大隐隐于世,但终究这世上有许多人,心怀善意与道义,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越兰亭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她实则已然回应了他最为内质的部分。
“人生苦短,既来之,那便痛痛快快玩一场罢。”她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