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尽弓藏(/)

    临衍在一片混沌之中听得乱哄哄一阵脚步声。

    他半睁着眼抬起头,却见眼前剑光一闪,那捆着他手腕脚踝的沉渊铁索应声断裂。

    临衍头重脚轻缓了许久,一只手将他从湿漉漉的水牢之中拉了起来。

    “可还能走?”

    他茫然点了点头,睁开眼,只见云缨身后跟了两个天枢门弟子。

    二人皆沐血持剑,越兰亭抓在地牢栏杆上往里看,她虽不至于如他一样狼狈,却也轻减了不少。

    临衍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便听云缨道:“现下他们人都在广场上,你跟我来。”

    “长老……?”

    “先走,有事容后再议。”

    方才云缨乘乱带人一路绕行至栖梧宫地牢之中。三人修为深厚,连斩数人,一路穿行至此自不在话下。

    彼时薛湛正与众仙家在宴席上舌战群儒,临衍被云缨搀着往那滴水成冰的水牢甬道中行不得片刻,灵光一闪,道:“师叔他……!”

    “他们正在广场上与薛湛周旋,你少说两句,存点力气,说不好我们等会还得遇敌。”

    “那陆前辈他……”

    云缨低头不语,脚步不停,临衍急道:“薛湛同妖界早有勾结,他要那日晷便是为了效仿昔年慕容凡之……”

    他话音未落,却听“哄”地一声,栖梧宫殿前广场上传来翻天巨响。

    众人忙扶着墙壁稳住身形,却听那轰然响声不停,如雷炮震天,威武得很。

    待得水牢之中好容易安静片刻,临衍惊道:“这是何物?”

    “东君得了我的信来救我,想来是要调虎离山。”

    越兰亭未曾告诉众人的是,凤弈那混小子因不满凤族神物为仙门所伤,一怒之下便在白帝城竹林之中埋下了数枚火石。

    凤族火石其力钧天,价值万金,凤弈这一番不惜血本破釜沉舟,想来也是怀了好大一肚子气。

    五人一行穿行至摘星楼后的石板小道之上时忽听广场上传来骚动之声。

    有言万寿无疆者,有破口大骂者,临衍听得暗暗震惊,低声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未行两步,忽感心口一疼,直直跪下身。

    众人忙将他扶了起来,临衍心下一空,道:“我怎地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云缨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栖梧宫主殿一侧竟人烟稀薄至此,实在令人诧异。

    众人又行几步,临衍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他话音未落,云缨抓着他的手臂往后山树林中拖,边拖边冷声道:“再有大事也不能让你去自投罗网。”

    临衍忽感心口一阵抽搐般的空旷。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般奇妙之感,他走了两步,回过头,只见再远处的一座高楼之上燃起了一簇火光。

    他心头郁郁,不明所以,只见那万顷云霞仿佛亦随火光升腾而起,长天一片血色。

    不知不觉又到了落日熔金之时,他怔怔然看了片刻,忽道:“不行,我得回去看一看这到底是……!”

    云缨劈手砍向他的后颈,临衍直觉性让过,讶然抬起头,只见众人皆郁郁不发一言,似有一腔心事未曾明说。

    他心头狐疑,眉头深皱,眼看就要往栖梧宫处行去,越兰亭忙拉了他的衣袖道:“你是不是吃多了撑的,我们好容易才将你救出来!”

    “为何我没见着陆前辈!”

    几人争执不得片刻,稀疏草林之中响起细密的脚步声,此乃栖梧宫一队巡山之人。

    云缨眼疾手快将那当首一人电得晕了过去,临衍暗自诧异,此时细看,随她而来的二位弟子虽身着天枢门雪衣,但其面孔甚是陌生,他在门中从未见过。

    临衍心觉有异,却又实在说不出异在何处。霞光胜血薄薄铺在天际,心口一处气海窒涩着发疼。

    他远远跟着四人穿栖梧宫树林而至后山小道,顺小道蜿蜒而下,下头便是白帝城之盛景。

    彼时已近黄昏,农者归家,山河恹恹,他扶着磨白了的窄石梯走了两步,恍然大悟,当即反身往回跑。

    冥冥之中,他仿佛明白了那长天之中的火光是为何物。

    越兰亭一簇琴弦将之绑得严严实实,临衍大惊道:“你怎……!”

    他话音未落,云缨当即捏诀将他电晕了过去。

    越兰亭与云缨相顾无言,拖着临衍悄声穿石梯而下。

    白帝城中民房错落,一层尚比一层高,至高之处隐隐可见寂照阁之飞檐与苍翠树林间的一缕银河落九天般的溪流。

    冬日的群山褪去了苍翠,溪流亦干得彻底,越兰亭隐隐猜到席间发生之事,心头阵痛,脚步不停,也不曾回顾一眼,憋着一口气便往下冲。

    待几人一路奔逃至城墙下时,他们遇了第一批追兵。

    此乃两个仙门中人,众人虽不识越兰亭云缨,但临衍这奄奄一息,妖气迸发之态实在太过可疑。

    那二人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云缨一式“山河断流”横扫而过,几人不敌其剑势之利,退行半步,其中一人讶然道:“这不是天枢门……!”

    一个雪衣弟子捏诀至他的身后,长剑横空,他的脖子沁出血痕。

    云缨摇了摇头,那弟子遂一指其侧腰,那人顷刻软下了身。

    越兰亭心觉有异,未等细问,却见城墙外又来了一群人。

    此一群人皆身着宝蓝色衣衫,观之似是朝中之人。

    越兰亭心下大惊,能这时候在此地现身的,除了那阴魂不散的庆王还有谁?

    这一群人似是早料定了几人正从栖梧宫小路下山,天罗地网正等越兰亭入局。

    只见四五个蓝衣修道之人由城门口鱼贯而出,各人手上各执一枚玉牌,云缨等人抬了个昏迷之人,行动不便,顷刻便被几人团团围住。

    蓝衣修道者将玉牌凌空抛去,五张玉牌各自勾连,白光过处,一道细密的网便从天而降,直朝几人圈来!

    云缨以一式“鸟尽弓藏”飞快点向玉牌各处,而后她隔空一划,那网缚之阵被其横空之剑气划出一道口。

    越兰亭亦从袖中摸出一枚符,她右手捏符,符纸一段燃出火花。

    一阵狂风由山下疏木林中急卷而上,风挟黄沙,落木萧萧,狂风直将那网卷得飘了起来。

    蓝衣修道者不疾不徐唤玉牌停滞于半空之中,另有二人飞快出刀,长刀直逼临衍而去。

    越兰亭怒极,以十三弦瑶琴之清音将那二人连连逼退,琴声如裂帛,亦如泣血的凤凰。

    她不知自己为何竟饱含着这样剧烈的怒气,仿佛一腔没由来的孤火烧透了她的心肺,至烧得她杀气蓬勃。

    倘若不是因着寂照阁上的那一抔火,倘若不是因为薄云如血与薄云之下的一个歌者……

    琴声和狂风急卷而来,云缨长剑淬血,越兰亭长衫烈烈,几人在蓝衣修道者的攻势之中逐渐向中心背靠背聚拢。

    公子无忌吃了上次的亏,专程派了个中好手请君入瓮,此外那玉牌织成的缚仙之阵莫名克制越兰亭的内息。

    她起初不觉,待运气抚弦三轮之后忽觉内息一窒,那凝滞与愤懑之感更无可救药地从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越兰亭仰头看了看那剑阵,经方才一阵狂风急卷,几枚玉牌虽东倒西歪,那玉牌织成的网却越来越大。

    云缨亦觉出此间玉牌有异,只见她左手捏诀,剑光尽处,一只仰天长嘶的大鸟便从她的剑刃中幻化了出来。

    此鸟只有形体与一只眼睛,鸟身透明泛白光,那鸟不管不顾便朝几枚玉牌撞去,剑阵不堪其冲力,玉牌清越作响,那白光便又暗淡了些。

    越兰亭忙掏幻出一个水球往那鸟身上投去。

    日薄西山,薄云红得通透而璀璨,越兰亭幻出句芒弓,凝了一簇冰箭便朝那水球与大鸟身上射去。

    冰箭过初,玉牌崩裂,大鸟亦碎裂成无数浮光,而那水球之荧光与剑阵相交相缠,一时竟分不出你我。

    蓝衣修士见那缚仙阵一时又被此冰箭之力压制,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持刀向临衍袭去。

    彼时临衍正被一雪衣弟子扶在城墙根下,越兰亭与云缨各守一边,另有一名弟子同众人相交手。眼看几人就要被蓝衣修道者逼退到狭窄角落里,越兰亭心头震怒,弦声如银瓶乍破,沧海龙吟,强撑起来的一股气海硬生生将一群蓝衣道人击得连退数步。有修为不深者耳朵沁血,眼睛红得吓人。

    “回去告诉庆王,要请本座入瓮,还得多派些人!”

    她气海受制,此一击已竭尽其全力。然她长衫翻飞,眸光冰冷之态甚是森然,众修士一一对望,一时竟不敢上前。

    众人带了个伤患,不敢久留,正想寻个时机走为上策。

    不料越兰亭的乌鸦嘴一语成谶,她话音刚落,白帝城巍峨的城门之中又涌出了一堆人。

    这一群人乃洗尘山庄的修士,他们方才在栖梧宫宴席之上忽闻轰然爆炸之声,眼看那凤阁龙楼摇摇欲坠,稀疏的树林里不知为何腾起了一捧火。

    洗尘山庄之人念及琼海夜宴之惨绝,实不敢久留,一群人未曾告知庆王便一溜烟跑出了白帝城中。

    三波人在白帝城城墙根下狭路相逢,众人见临衍眼熟,又见其妖气隐隐,昏昏沉沉,恍然大悟,当即便要践行那捉妖之令。

    云缨一式“沧海生波”横扫而去,领头的修士拂尘一甩便同云缨交上了手。此人之修为不俗,想来也混得个长老之职。

    越兰亭悲从中来,不想几人几番辗转,一而再再而三地身陷囹圄,她琴声不断,气海不济。洗尘山庄那长老见其气海时断时续,摸不出她的底,大呵道:“焰火!”

    一名青衣修士朝天放了一朵烟花。陆陆续续的仙门中人被栖梧宫异变逼下了山,众人在半山腰上又见了城墙处的橘色传信焰火,纷纷往山下跑。

    云缨头大如斗,大感不妙,她于剑术一途本不算精深,而今前狼后虎,洗尘山庄长老连带着一群蓝衣朝廷中人已足够令其连连掣肘。

    当此时,长天之中划过一抹亮色,剑意飒沓如星。此剑气摧枯拉朽,令得山河震啸,一举便将半空中的玉牌击了个粉碎!

    玉牌稀疏落了一地,蓝衣修道纷纷被此缚仙之阵反噬,心脉受损,内息不平。

    却见一人白衣白发由城门之中骑马奔来,烈马激撞之处,连洗尘山庄修士亦不得不让开一条路。怀君一手持缰,也不下马,只御着自己的飞剑朝那长老袭去。

    也当此时,穹顶之上张开巨大剑阵。

    越兰亭许多年未曾见过怀君出手,她素来知晓仙门这一代修士中无人能出其右,但她也不曾料到其剑法竟长进得这般迅猛。

    三杯吐然若,五岳倒为轻,此人无需利剑加身,无需势挟风雷,他的剑气早已化作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举重若轻,举手投足,意气素霓生。

    剑意如孤鸿般飞快地袭向城下诸人。越兰亭忙以风行珠回护,结界张开之时,雪花一样的剑光亦将结界上划出纵深的裂隙。

    风行珠乃神界之物,越兰亭心头大震,不敢轻举妄动。

    怀君策马回身之际,一枚巨剑凌空斩落,那洗尘山庄之修士尚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被他当场格杀!

    怀君将临衍拖行至马背,大呵道:“下面有船!”

    言罢,他又将越兰亭一把扶了上去。

    眼见城门之中的修士如潮水般一举涌出,越兰亭耽搁不起,策马扬鞭,驮着昏迷的临衍便朝山下渡口处一路狂奔。

    三十几家宗门大师岂能由怀君一人硬抗?越兰亭在马背上想起寂照阁的火光,心头郁郁,翻江倒海,满腔满腹的恶心就要催得她吐出来。

    越兰亭强忍不适,眼眶发酸,缰绳一扯马蹄撕昂,那烈马不喜白帝城山地之崎岖,竟将二人生生甩落了下来!

    越兰亭在白石板小道上滚了几滚,只觉五脏六腑皆是钝痛。临衍经此一摔,懵懵懂懂清醒不少。

    只见他颤抖着双手翻爬起身,脸上被擦破了皮,后腿上的伤还未经好好处置,眼看又要沁出血。

    越兰亭抓着他的手臂便往山下扯。

    石板道的尽头是细沙与石子铺成的河滩,河滩外便是渡口与涛涛的嘉临江。五六艘巨舰泊在江上,渡口边是连排的小船,落日熔金,霞光胜血,将头渡口一应璀璨艳色。

    水中浮光跃金,青山翠影,实乃鬼斧神工,美不胜收。

    天枢门的帆船上画了几枚银杏叶,越兰亭瞄准了一排小船狂奔而去,临衍反拽着她的手,直将其往山上拖。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已失了陆前辈一次,此时弃城而逃,必将寝食难安!”

    “怀君拼了命才为我们争来的一线生机……!”

    “你们又擅自替我做主!”

    二人你争我夺,各不想让,越兰亭力不及他,重重放了手。

    临衍回过头,冲上前去抱着她的脖子低声道:“我走不了的。这局本因我而起,倘若我一去不回……”

    他话未说完,低头吻在了越兰亭的唇上。

    “……好好照顾自己。”

    临衍朝青石小道上奔不得几步,喊杀声声声入耳,仙门中人纷至沓来。

    他拔出沧海,剑光如水,两拨人马尚未来得及交锋便听得断崖之中传来轰然裂响。

    此乃凤弈埋藏的十二枚火石。

    只见瞿塘峡断崖之上由西向东,碎石飞溅,草木疏林成块地滚入江水之中。那前朝帝君所镌刻之“登临”的临字被炸了大半边。

    河滩之上,白帝城城墙下的瑟瑟树林之中,泥沙与山间草木相继混合着翻滚直下,浪涛般裹挟之处,生者战者人仰马翻。

    白帝城巍峨的城墙抖了抖,依旧如亘古的战士。

    尘沙四散,地牛翻身,二人在河滩之上尚未站稳身形便见密林之中惊现了一抹孤虹一般的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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