捭阖(/)
肖卿与薛湛想看两厌,薛湛与仙门众人皆不对付。许砚之实在不明白为何此人既这般乖戾,为何偏生又要顶着一张苦大仇深之脸同仙门众人相周旋。
彼时许砚之正木然地站在长生殿外回味薛湛那一句“季瑶在凌霄阁中”。
他在沐夫人处听得季瑶之信只觉痛而不可自已,如今得知季瑶安好,他竟不知为何,忽而又生出了一股无地自容的惭愧。
季瑶那一句“心悦君兮”还未被他咀嚼出个味,他便从锦衣玉食的许家独子成了庆王派往天枢门的一根刺。倘若季瑶不在还好,倘若她听得了他的所作所为,是否还会给他撑一把伞?
许砚之既不愿深想却又不得已地逼迫自己辗转在这份沉痛上摸爬滚打,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他的良知得以安息片刻。
岐山的日升一如往昔璀璨,一夜的鏖战过后,天枢门损失了二十三个弟子,祁门镇百姓也多有损伤,而那驾着乌龟爬出河道的红衣大妖则被肖卿一剑砍下了右手,封在了炼妖塔之中永世不得解脱。
此时已至隆冬,细细的雪沫将殿前的青铜大鼎覆上了一层冷意。许砚之若有所思,心虚烦乱,他以食指划开一道霜痕,却见那由庄别桥手书的“君子明德”四个字凿在鼎壁上,较许家那“宁静致远”的一个牌匾更为端庄沉重。
许砚之长呵一口热气搓了搓手,茫茫然顶着一头小雪仰望着素淡的天。
长生殿里的熏香一如往昔馥郁。除肖卿与薛湛外,沐夫人也同沐血的承澜一道挤在了大殿之中。肖连城面无表情跟在肖卿后头,连翘跟在薛湛后头,三方隐隐对峙,大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肖卿谢过薛湛远道来援,沐夫人姗姗来迟,双方板着个脸还未来得及清算旧账,薛湛石破天惊地向肖卿透出了一个消息。
消息道,昔年宗晅修生养息罢,而今妖界正厉兵秣马要往人间世攻来。仙门道友须先做准备,再不可令几十年前那场祸事重演。
天枢门既为仙门之首,理当执牛耳,与昔年庄别桥一般引众人抗妖。凌霄阁素以匡扶大义为己任,其门下弟子愿听天枢门调遣。
众人听得这消息,只当日出西边,薛湛的脑子进了水。在场诸人之中有熟知薛湛秉性者断不会信了他的狗屁,他的这一通舌灿莲花看似将天枢门捧上了高位,实则算盘打得甚好。
天枢门如今四顾无援,门中四长老废了三个,若说这百年门庭还有甚抗妖的武器便只剩了先掌门的名声。
凌霄阁这是摆明了借庄别桥的盛名行扩张之实,到时天枢门傻乎乎折了一帮弟子,他薛湛再螳螂捕蝉,名利双收,岂不快哉?
然识破他的目的是一件事,而今之势,天枢门正被朝廷打压,孤立无缘又屡屡受妖界骚扰,实在也没甚盟友可选。
“薛掌门既然远道而来,不如先歇息几天……”既然生意一时谈不拢,能拖则托也不失为一策略。
肖卿话音未尽,薛湛淡然不上钩。他抱着个暖炉轻声道:“歇息就不必了,朱庸观主与薛某人有约,我还得往太和观去一趟。而今非常之时,仙门同气连枝,薛某人虽不是号召天下英豪的勇者,但凌霄阁与蜀中薛氏必不会袖手旁观。此联合之事望肖卿掌门再考虑考虑。告辞。”
言罢,薛湛不多说,果真领着连翘推开了长生殿的大门。
许砚之正猫在殿前百无聊赖。
薛湛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他一眼,许砚之“蹭”地一声站了起来,道:“我想去看看瑶姑娘。十日,十日后,倘若她还在蜀中……”
薛湛点了点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路过了他的跟前。
许多年后,当许砚之回忆起自己的这一个决定只觉无比庆幸。倘若他一时脑热跟着薛湛离了天枢门,必也不能再目睹天枢门中一场大变,而在这一场大变之中,众英豪的君子之气令他心折,心酸,也令他的良心有了十足的熨帖和安慰。此乃后话。
总有这样一些不起眼的选择决定了一个人接下来的一生,决定了他生而为谁。
许砚之选择了猫在长生殿的屋檐下听雪,偌大的长生殿之中,肖卿选择了天枢门的基业。
“……其余之事姑且不论,就这妖物屡次来犯的窘况,诸位也看到了。我也并非英豪,并非三头六臂之人,我愚昧得很也愚笨得很,凌霄阁的这个“集结之令”,我觉得无甚不可。”
肖卿话一出口也甚是勉强。
倘若有得选,他也想成为先掌门那般四海拜服之人。但没有了基业便也谈不了拜服,天枢门在这连番的征战之中疲于应敌,早不复仙门魁首之态。
倘若用先掌门的盛名能伙得仙门鼎力相助,于门中也好人间世也好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肖卿长叹一声,颇有些无助地盯着沐芳。
他极少露出这般无助而恳切的神情。若非被人打压得狠了,他也实在不想放下身段与薛湛共谋。沐芳一言不发,深皱着眉,一旁承澜看不下去,咳了一声,道:“弟子斗胆……”
“退下,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斥退承澜的人是沐芳。承澜讶然抬起头,却见沐芳夫人直直回视着肖卿,道:“先掌门临终之言,你可还记得?”
肖卿被她问得莫名,哼了一声,闭口不言。
“……崇善,明德,行君子之举,不与小人共谋。”
肖连城眼看二位长辈拗了一口气,轻叹了一声,道:“弟子斗胆觉得,薛掌门的这个提议……”
“闭嘴,退下。”
呵斥他的人是肖卿。
肖卿与沐芳冷冷对视片刻,沐芳道:“薛湛是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
“现下是个什么状况,你我也无需再多言。”
沐芳长叹一声,道:“起先掌门对我提了先夫佩剑一事,而今我也便把话放在这里。此剑用以抗妖,可,但倘若要将此物放在凌霄阁的手中或者退一万步,但凡他薛湛有一线可能染指这一把剑,我坚决不肯。”
她用了“我”之一字,也即意味着她彻底放弃了先掌门遗孀的立场。庄别桥的遗物本归沐芳所有,她借与不借旁人都无甚置喙,起先肖卿以天枢门大业哄她,而今沐芳摆明了与此大业划清界限。
肖卿一时也没了主意,骂不得又顶撞不得,只得狠狠瞪着她,仿佛要在她的身上瞪出一个洞。
“夫人若是不放心只管同我们一道往蜀中去,那把斩妖神物您只管放在身边……”
“你当我不放心的仅是那一把剑么?”沐芳冷笑一声,道:“掌门当真觉得,他薛湛是想集众仙门之力抵抗妖军么?”
“……便是他想借用我天枢门的力量……”
“他薛氏宗门盘踞蜀中三百年岿然不动,凌霄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他今天不来岐山我还并不曾心生疑惑,他今日往长生殿一来,我偏生觉得这集结之事更是可疑。慕容凡同宗晅什么关系,薛湛同慕容凡又是什么关系,若是他以集结之名背后捅刀,你我纵再有三头六臂,到时又如何自处?!”
沐芳掷地有声,一言罢,想了想又道:“白帝城之事我也略有耳闻。他既能对自己的亲师兄下此杀手,对我们这等闲人,他又如何能够心怀仁念?”
“……那灵犀道人毕竟身带妖血……”
“身带妖血的只有灵犀道人一人么?!”沐芳灼灼盯着肖卿,一字一句,道:“他薛湛到底图的是个什么事,掌门当真不知道?”
肖卿被沐芳这一反问,刹时来了脾气。初时临衍之事他早已心有嫌隙,而后临衍藏身江湖,他虽愤愤却也无可奈何。
但而今仙门之中谣言四起,连庄别桥那仅剩的清名也多了几分揣测,你沐芳为门中埋下这般一个祸患,而今祸患既生,你让我来替他擦屁股却又是几个意思?
“他薛湛图的是个什么事,这重要么?”肖卿道:“我身为掌门,一心一意为门中留住一线生机,倘若沐夫人有甚疑意,为何不来问一问门中弟子的意见?”
他这话已说得极其不客气。沐芳强忍怒气,长袖一挥,道:“我天枢门弟子自入门起便已做好了为大义身死的准备。昔年宗晅引大军来犯,那些一心一意留一线生机的人是个什么后果,那些以身抗命的人又是个什么后果?妖界这一番来势凶猛,你我皆是风中之浮萍,掌门想为门中留一线生机,他妖界又真的能给你这个机会么?!”
“啪”地一声,一张梨花木椅子被肖卿劈成了两半。
“沐夫人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既身为天枢门掌门,这集结之事便无需多谈。我天枢门弟子不惧死却也不刻意求死,若能得凌霄阁与天下仙门相助,我们愿与众人一道,抗敌,降妖!”
肖卿雄浑的嗓音回荡在长生殿里挥散不去。众弟子听了他掷地有声的一番鼓动,一一热血沸腾,激越者险些拔剑相合。
沐芳冷眼观之,心如止水。待殿内气氛稍缓,她面无表情,八风不动,淡淡道:“如此一来,我夫君的佩剑,掌门又要如何安排?”
这一问却令得肖卿哑口无言。于私,他恨不能掐着沐芳的肩让她将那把佩剑交将出来,于明,这话也断不能这般说。
沐芳久居后山不问世事,倘若欺辱庄别桥遗孀一事传将出去,他肖卿纵挂了个掌门名头也再无法在仙门之中有一立锥之地。
沐芳明着反问实为要挟,庄别桥的一把佩剑是她挟制肖卿的利器,无论她愿或是不愿,但凡此物在她的手中,肖卿便也不至于太过一手遮天。
殿中的熏香较方才仿佛更为浓稠。肖卿沉思片刻,长袖一挥,道:“我并非抢占他人神器的小人,倘若沐夫人不愿借,我也断不会勉强。”
他尤其将“借”之一字咬得极重,要的便是沐芳下不来台。
倘若这般一说她还守着那死物不放便也太不顾大局,太不识好歹。
果不其然,沐芳缓了片刻,低声道:“如此说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是。”
“但凡我在天枢门一日,便需得听从掌门令的调遣,是这个意思么?”
“是。”
肖卿心觉不妙,微眯着眼睛,心下暗暗发慌。
“如此一来,那边恳请掌门也将我一同逐出门墙吧,”沐芳微抬起下巴,傲然且淡然道:“弟子愿自废一身修为,自请下山,求掌门成全。”
沐芳此言既出,举众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