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言(/)
许砚之觉得自己当是倒了血霉才被庆王抓了个正着。
彼时他同垂虹剑相距仅一臂的距离,承澜虽嫌他到底也还信他。倘若他想,他甚至可以抢了那垂虹剑撒足狂奔。
但许砚之没这个胆。
一来他觉得自己没这身手,二来,方才承澜以锦缎蒙眼尚能大显神威,倘若垂虹当真落入朝廷手中,当此天枢门一众残兵败将之时,想必……
许砚之一念至此,于心不忍,那不争气的手和腿便不争气般地抖了抖。
他速速朝着庆王三叩九拜行了个大礼,在场诸人虽也对庆王颇有畏惧,到底也没见过这般干脆利落的马屁精。
齐大人重重咳了两声,许砚之趴在黄土与妖血与尿骚味齐齐逼人的山岗上硬是不起来。
最后众人拿他没有办法,手忙脚乱将公子无忌与承澜皆迎回了祁门镇。许砚之方才胆战心惊,远远跟着众人一齐回了城。
他刚一回城便想撒丫子狂奔,奈何庆王不许,派人牢牢看了他几日后又硬将他拐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古雅包间里“叙旧”。
闲杂人等退避,雪白的墙板上传来淡淡的胭脂香味,许砚之胆战心惊地跪在距庆王三步开外,多往前挪一寸都宁死不屈。
许砚之一头感慨时运不济,一边又细细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理了理。
照方才情形来看,妖物的目标当是城南齐大人无误,承澜被两妖调虎离山,齐大人首当其冲受了妖物的侵袭。
至于他们的动机也并不难猜,倘若齐大人果真拿着朝中御令而来,那么倘若齐大人出了意外,朝中与仙门联合抗妖之事则必然一拖再拖。
倒是庆王这不阴不阳来那么一下,实在令得许砚之吓破了胆。
“小友何不过来些?本王与你许久不见,我看你倒是消瘦了不少……”
“草民微贱,当不得王爷一声小友。”
“此处自酿的梅子酒甚是清甜,小友可想来一些?”
“……不来,不敢。”
许砚之心头百转,灵光一闪,心道,这庆王莫不是来取信天枢门来的?他王公贵族身娇体嫩,再大的事也犯不着往岐山亲自跑一趟。
但他才来便救了天枢门掌权的大师姐于危难之中,天枢门人见之,恐怕对他再是猜忌也不得不承这个情。
果不其然,公子无忌挥了挥手,三个身披纱衣的舞女笑吟吟入了暖阁之中,其中一人手抬琵琶,令两人端着两盘葡萄。
那三个少女都十分艳丽,她们的衣着也均十分……直白,许砚之怂兮兮地咽了口口水,只见得其中一人纤细的脚踝上系了一串铃铛,此外香风飘过,那三人的脸他都不敢抬头去看。
“仙藻姑娘的琵琶可谓岐山一绝,小友来此住了多时,也不曾到这蟾宫里来坐一坐么?”
许砚之重重咽了口口水,心道,倘若没有您老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倒是想。
“草民实在……”
“什么草民不草民,你我之交情早无需估计这些虚礼。素素,去吧许小公子从地板上拉起来,伺候好,此处不比京师,春天还是冷得很。”
许砚之听得“京师”二字,缩着脑袋又抖了抖。
莹白纤弱的舞女果真把他从地板上生拉硬拽拖了起来。许砚之揉了揉发麻的腿,小心翼翼蜷到王孙左侧,曲着腿跪坐到矮案跟前。
而那果盘里鲜红剔透的山楂果与葡萄,即便长得再是诱人,他却实在没胆子碰。
许砚之方一落座,心觉异样,只道庆王身上终年不散的古怪香味似是淡了些。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正是公子无忌此行不惜千里南下的目的。他穷尽了帝京中一切人力与手段,总算在大泽以西的深山里寻得了昔年九原大巫留下来的一脉后人。
他们的族长同凌霄阁吴晋延相识,自然他也留了解傀儡香的一个药引。
他为拿这解药颇费了些功夫与人力,此处掠过不提。但公子无忌上穷碧落,总算对摆脱季蘅牵制之事有了些眉目,他喜出望外,志得意满,马不停蹄便往岐山而来。
他此行的目的有两个,其一是为了牵制季蘅,而季蘅手握妖界重兵,要牵制他就必然要扶植仙门的势力。
其二是灭了季蘅。
公子无忌思前想后,深觉自己千年老僵尸的秘密断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那一群行将就木的九重天余孽不谈,薛湛是一个,天师余党是另一个。
天师已被屠得绝户,薛湛暂且动不得,他若想假他人之手一点点蚕食季蘅的羽翼,那这唯一可与他相抗衡的对手便只剩下了越兰亭。
越兰亭因着陆轻舟之事正对他恨之入骨,他若直愣愣找到越兰亭寻求共谋,越兰亭极有可能先与季蘅共谋后将他灭得干干净净。
公子无忌思前想后,寤寐思服,总算寻出来了一个解法。
他想从天枢门入手,先取信于天枢门,而后许以厚利。越兰亭因着临衍的关系必对天枢门留有些许情面,他若能说动天枢门人牵线搭桥,再由此取得越兰亭的信任也并非不可能。
公子无忌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丝毫不察许砚之已在他的左侧吓成了一团老鼠。
一个晶莹剔透的葡萄滚落在地,一只纤纤素手将那葡萄捡了起来。那名叫做素素的姑娘挽着许砚之的手臂,笑吟吟将那枚葡萄塞到了他的口中。
许砚之喉咙一窒,假意受不了美人之恩,将那葡萄生生含着往口中滚了一轮又偷偷吐了出来。
他的这一番举动恰好被公子无忌看在了眼里。
公子无忌也不恼,不轻不重与他寒暄了两句,而后单刀直入,道:“我让你办的事,你可有替我……?”
“草民愚笨,有负王爷重托,这事实在……哎,有苦难言。话说那日我寻了个机会正要下手……”
许砚之絮絮叨叨,语速极快,一番激昂陈词又是悲愤又是悔恨,他痛心疾首地拍了拍桌,道:“总之若非凌霄阁薛掌门突然现身……”
“这同薛湛有何关系?”
“若非他忽然现身打草惊蛇,令得沐芳夫人将此剑托付给了承澜。而承澜那厮天天拿着那把剑新影不离,实在愁煞我也……”
公子无忌挑了挑眉,道:“就是今日那个圆脸的女的?”
许砚之见其面色不善,话锋一转,忙道:“我本来也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倘若您布往岐山来,假以时日,我定然能……”
公子无忌淡淡看了他一眼,许砚之倏然闭嘴,安静得如一只孵蛋的母鸡。
锦衣王孙挥了挥手,那身着朱红色纱衣的姑娘给他喂了个葡萄。
“此事暂且缓一缓,那把剑本也是受人之托,于我而言,那把剑虽然有用,但也断然比不上……”他笑吟吟将许砚之打量了一番,道:“沐芳既不在门中,想来门里一众小辈也无人可以做主。罢了,本王再等一日,倘若一日后她还不来,我这便领军回帝京。”
许砚之心知他“领军”二字是为卖天枢门的一个人情。前日里薛湛虽不清不楚地提了一句“集结”之事,但他凌霄阁的援军远在千里之外,而薛湛之所图又实在太过明目张胆。沐芳不想与薛湛合作是一回事,但她对于庆王这送上门来的一众捉妖的锦衣卫是否还拒之门外可就十分不好说。
毕竟当务之急乃解除妖军压境的窘况,之后谁生谁死又有谁能说得准?
许砚之一念至此,小心翼翼道:“可沐芳夫人那时便是因着天枢门声威方才放弃了凌霄阁的救援,您这千里迢迢……”
您这一个朝廷中人,这后半句话无需言明,二人都懂。
“您千里迢迢从帝京过来,倘若天枢门再不识好歹……”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朝中与仙门确实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而今本王开出的这个价码可谓十分诱人,他们若是不要那便是傻。”
您老可曾想过人家压根不敢要?
许砚之咽了口口水,又瑟缩着距那通体温香的姑娘更远了一些。公子无忌见之好笑,道:“我又不是薛湛,我对他仙门之中谁的盛名谁的传承根本不关心。你看本王多有良心,千里迢迢直接将援军送到了他们跟前不说,我的要价也十分公道,可谓是童叟无欺。”
许砚之又重重咽了口口水。
“我想这天枢门基业偌大,这一群人纵再不屑与朝廷之人共谋,也断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援军而不要……”
他缓步走到许砚之的跟前,归趴在他的跟前,一手支在桌案上,侧着头,笑出了两个酒窝。
“那垂虹剑的事是我同砚之之间的事,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着实可以窥见一个人的衷心。”
许砚之连口水都咽不下去,此时只想自尽于楼台外的河道之中。
“此事实草民实在是冤,那薛掌门他……”
“你可知我最恨什么事?”公子无忌问道。
见许砚之讷讷不言,他自顾自捻起了一个葡萄。
公子无忌倒并未将这颗葡萄塞到自己的嘴里,他一手扯过素素的胳膊,令她面向许砚之背靠在自己的胸前,纤弱美人的脸被他死死掐着脸颊,素素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眼睛通红,一张小嘴也不由自主地长了开。
他将那枚葡萄粗暴地塞到了她的口中,甩了甩沾了葡萄汁的手指,道:“有些事能做就做,不能做就乖乖领罚,成日里琢磨着这些小心思,本王实在厌烦得很。”
许砚之咚咚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公子无忌的手探入了素素衣襟之中,许砚之实在不晓得这人在这般荒诞与担惊受怕的情形之下为何还能有此种……兴致。
他不敢抬头,不敢大喘出声,公子无忌敲了敲桌面,冷声道:“抬头。”
许砚之便惨兮兮将脸抬了起来。
他甚至想惨兮兮挤出两滴泪。
“张嘴。”
许砚之头皮发麻,脚底发软,只觉庆王喂他吃葡萄的场景实在太过……令人不忍直视。
但公子无忌并未喂他吃葡萄,相反,许砚之方一张嘴,便觉滑溜溜的一物顺着自己的喉咙滑了下去。
他心道不好,刚想抠着嗓子干呕,便见公子无忌拍了拍素素的脸,道:“这也是我从大泽那边求来的小玩意。此为真言蛊,下次倘若你还对我说谎,也可以体会一番穿肠烂肚之感。”
许砚之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至于此物……”
他令那叫仙藻的舞女端上来了一杯酒。美人与霸权当头,这断头酒不喝也得喝。
许砚之以舌尖点了点酒液,含着一口假酒压在舌头下假装自己狂闷了一口,公子无忌一掌拍在他的胸前,许砚之猛咳两声,不甘不愿地将那凉飕飕的酒吞了几口入腹。
“此乃假言之咒。我知道你那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倘若这垂虹剑的事、许家的事与我的事,但凡其中一样,你敢同承澜或是其他人言明,这四肢生疮,七窍流血的死法可足够令你长长记性。”
许砚之目瞪口呆,如鲠在喉,实在不料他竟能这般狠辣。
“记住了么?!”
许砚之颇想将这庆王掐死在秦楼楚馆之地。
他一念自己家人尚在他的手中,刹时怂了半片胆,此刻正恨不得掐死自己。
“……记住了,殿下圣明。”
公子无忌受了许砚之“圣明”一声夸赞,虽知其阳奉阴违却也受用得很。他舒舒坦坦坐直了身子,怀中圈着一个清丽少女,那名叫仙藻的姑娘也不敢怠慢,忙跪到他的身后为他捏肩。
许砚之越看这糜烂之春色越觉得心头翻涌,穿肠烂肚尽是恶心,他逃命似地对庆王连声告歉,公子无忌也懒得再为难他,挥了挥手令他自行滚。
许砚之滚出了雅间,滚下雕花的楼梯,滚出香粉腻人与美人操琴的大厅,直跑到熙熙攘攘的长街尽头方才长舒一口气。
他看到沟渠里的一川孤月,也觉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怎地活得比下水道中的老鼠还要窝囊。许砚之既想将庆王捏碎了脖子闷死在臭水沟里,也想连带他身后的许许多多仙门势力一同付之一炬。
他心头悲愤,越想而越觉出无奈,待他行至水边一座石桥之时,许砚之陡然想起来,他前日便是在这里遇了肖连城。
那小子哭卿卿跟个八岁孩童一般,生怕一群人不带他玩。而今他许砚之倒是被搅进了一个深沉的漩涡之中,想脱身而不得,连儿时那点江湖梦都显得幼稚可笑。
他抱着膝盖蹲坐在桥墩子上干笑了两声,一念肚中空空,自己从下午开始便什么都没吃,继而更为悲从中来,悲愤得甚至想跳河。
但许砚之尚未来得及往河中去便想起了几件事。
他想到了那同在蜀中,同为阶下囚的季瑶。
依季瑶那般柔中带刚,坚韧不拔的脾性,她又会如何消化这一场之辱?
他也想到了承澜,承澜其人纵有数不清的缺点,但她持身清正,刚正不阿,便是被肖连城骑在头上拉屎也未曾一举消沉,一蹶不振。
而后他便想到了怀君。
怀君虽一身修为尽失,他好歹也曾是庄别桥的师弟。
更巧的是,他现在恰在祁门镇的明月庄里,由此去往明月庄的路,许砚之便再是糊涂,却是几辈子也忘不掉。
话说花柳病。
许砚之:庆王为什么还没得花柳病?
临衍:公子无忌为什么还没得花柳病?
越兰亭:……对哦为什么他还没得花柳病?
季蘅:这个问题我上辈子就想问了,为什么他还没得花柳病?
公子无忌:……好烦啊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