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

    与云栖月同行可称得上十分愉快。二人由星垂野至大岳泽时彼此不熟,再由大岳泽北上前往王城,越兰亭这才窥见了她的十八般全能之处。

    譬如此人厨艺一流,其手艺可令京师得月楼的大师傅汗颜,连临衍与之相比也弱了几分。

    譬如此人尤爱讲冷笑话。昔年在岐山时越兰亭还未曾发现她的这个神奇癖好,那便是炎炎夏日,无论二人置身于多么炎热的气候之中,有此人同行必也有鸡皮疙瘩爬满了脖子。

    又譬如此人龟毛而洁癖到令人发指。越兰亭也是许久之后才发现的这个秘密。

    二人由大岳泽途径三部领土,每到一处她都能在吃食上花费大量时间。越兰亭辟谷,对吃食之事置身事外,云栖月嫌得不行,直言此人这么漫长的寿命何当喂狗。

    “我说,为什么你不能把玩男人的功夫分一半在吃东西上?你这乡巴佬一般的品味当真同神界皇脉相去甚远啊九殿下。”

    “我说,为什么你不能把吃东西的时间分一半给你的小情夫?那些人也忒惨了吧,忙活一场最后还不如一条菜花烧鱼让你开心。”

    “那不是菜花,那是赤水部特有的云藻,”云栖月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识货不识货?”

    最后二人谁也无法在“人生享乐”一事上说服彼此,而云栖月手握钱袋,越兰亭穷得两手空空,也只得随她。

    彼时二人正在云车上嗑瓜子,云栖月懒得理她,自顾自掏出一枚镜子揽镜自照。她确实好看,确实气质疏冷,也确实自带一股禁欲而美的气焰。

    越兰亭暗瞥了她一眼,咽了口口水,一面不由为操碎了心的妖界诸将与被她玩了一遍的仙门诸侠士颇感同情。

    她颇有些心猿意马,蠢蠢欲动,道:“所以你和宗晅真的、那什么……?”

    “你闭嘴好么。”

    待云车穿云拂月停在彭泽湖畔的时候已过了十三日,此时距王储大婚还有十日。

    王城的东南西北四门大开,大迎八方来客。

    身着各部彩衣的贵族子弟与妖界百姓均挤在湿热的渡口边等着云舟泊岸,越兰亭磨磨蹭蹭刚下了车,一见岸边摩肩接踵全是人,一时恨不能钻回凉爽整洁的车里去。

    她那玉兰花精的脸自不能再用。云栖月与她一番商议罢,二人决定扮作东黎部小贵族男子混入城中。

    横竖现下人多,查验身份的皇城守卫想来也不会对这般偏了好几偏门的姓氏另眼相看。

    越兰亭一身绛紫色长衫,云栖月身着青灰色对领,二人暗搓搓跟在一群排队上船的百姓之中左右四顾。

    越兰亭对云舟一事颇有阴影,云栖月不知渊源,颇对这横跨彭泽的大船赞不绝口。二人一路上得船舱,越兰亭打开窗,却见窗外海天澄澈,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有沙鸥横渡。

    此时的天气较她第一次来时还热,云栖月懒得同她寒暄,脱了外套便瘫坐在了床板上。

    二人还未坐稳,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将二人生生拽了起来。

    “下船下船,船被人征了,你们等下一艘。”

    船舱里早已怨声载道,有不识相者冷嘲了两句,另有人眼看形势不对,乖乖提着行囊就走。

    越兰亭正待拉人问一问,却听那不识相的老者哼了一声,道:“连鹿山部的几位都不见得这般霸道,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谁,竟让人连船都不给坐。”

    赶人的皇家守卫也正是心浮气躁。为首一人听了老者的抱怨,冷哼一声,道:“夜歌殿下刚从北面回来,此事也需要知会你么?”

    二人闻言一惊,云栖月的脸旋即黑成了锅底。

    她拉着越兰亭就往甲板上走,越兰亭犹不死心,正往甲板上东张西望。

    她眼见一群人急攘攘地也往甲板上去,想来对这夜歌的排场也甚是不满,于是俏生生凑到云栖月耳边道:“怎地一路上都没听你提过,她好歹也是你的亲姐姐,你怎的……?”

    “闭嘴,走。”

    云栖月板着个脸,脚步飞快,三下五除二便将越兰亭带下了船。越兰亭眼看着一群人陆陆续续又被赶上了渡口处,挠了挠头,贼心不死,偏生想围观一番夜歌在妖界的作风。

    照说云栖月与夜歌一母同胞,云栖月被派往了天枢门一去经年。夜歌在王城里头吃香喝辣独占宗晅的宠爱,怎地这两姐妹之间竟还有什么仇怨不成?

    “走,不要节外生枝。”

    “我不,你现在去哪都躲不过还不如坦然些。”

    “你这人怎地这般……唯恐天下不乱!”

    云栖月使出平生巨力将越兰亭往人群中扯,越兰亭反拽着她的袖子硬朝一队王城卫队跟前凑。

    待一个云舟上的人又挤挤囔囔被赶了下来,一辆雪白色大鸟拉着的云车从天而降彭泽河岸边的小石滩上的一群鸟被惊得飞了起来。

    王城卫队分列作两排,五步一人秩序井然,从河滩至云舟夹板连排周正。

    围观百姓与九部贵族子弟皆乱哄哄挤成一团,有垫高了脚尖看热闹者,也有不怕死的专凑到王城卫队身后扯直了嗓子喊。

    身着银甲的卫队军士将不怕死的龟孙叉出了人群,热气蒸腾,汗臭与香粉味混在一堆。

    越兰亭被云栖月带离了人群往河岸上走,越兰亭耳朵尖,忽听一人喊了一声“殿下”,一时目瞪口呆,惊得路都险些走不动。

    这“雅称”引起了一阵哄笑,王城卫队管不了人群哄笑,便也值得假意听不见。待那雕着持琴女仙与百鸟朝凤的车门被人从里间推开,一个身着黑衣,以黑纱覆面,赤着脚的女子下了车。

    她倒如初见时一般艳光逼人,越兰亭远远看了一眼金贵的夜歌与近在咫尺的云栖月,心头长叹数声,嘴上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其实我们可以借着她的东风直接去往孤逢山,也就不用再走合欢殿这一趟远路。婚礼在即,王城里肯定乱作一团,到时候万一一着不慎,你我走丢了……”

    “她是去找王上又不是王储。你若乖乖听话便不会一着不慎!”

    越兰亭欠兮兮地回头又看了看,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莫不是因为你与宗晅……咳,她心心念念吃醋到现在,所以你们才……”

    “越!兰!亭!”

    云栖月目露凶光,一脸肃杀,越兰亭从听过她连名带姓称呼过自己,只觉一股杀气从天而降,一股寒气由脚底板直窜上了头顶心。

    “……我开玩笑……”

    越兰亭话音未落,只觉背后一凉,却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皇家卫队长手持,杀气冲冲往二人这边来。

    她眼疾手快险些就要动手,云栖月死死按着她的肩将她往身后拽了拽。那人朝二人行了个礼,指了指云舟泊岸之处。

    却原来那排场甚足的王上宠姬并未登船。

    她非但未曾登船,还在河滩上笑吟吟地看着二人。

    “夜歌殿下邀请二位同行。”

    越兰亭闻言愣了愣,云栖月闻言,脸色较方才更黑。

    她远远朝那黑衣赤脚的倩影看了一眼。夜歌左手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右手还朝二人施施然地挥了挥手。

    越兰亭倒不知宗晅喜欢白兔子,也不知这兔子是用来养的还是用来吃的。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者一一往二人一侧看,越兰亭心道不好,拔腿就想跑。

    不待她与那王城守卫虚与委蛇,云栖月先下手为强,一脚踹在了她的膝盖处,道:“看,看,看。让你拿的东西呢?!怎地又给我弄丢了?”

    越兰亭眨了眨眼,旋即反映了过来,躬下身子忙道:“公子息怒,小人实在丢三落四不长记性……”

    “还不快给我去找!”云栖月狠狠一掌拍在了越兰亭的脑袋上,拍得她头上的发冠都歪了几分。越兰亭觉得此人该是在泄愤,然而她没胆子违逆也没胆子问。

    待二人你来我往演得九分逼真,云栖月骄矜地拍了拍袖子对那守卫道:“走,前面开路。”

    那人昂首阔步,走了两步方觉出不对。

    他讶然回过头,云栖月满脸无辜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而那“丢三落四”的仆役早脚底抹油溜得甚是利索。

    是日水天一色,天朗气清,人海茫茫,哪里去找一个其貌不扬的仆役?

    越兰亭一边缩在底层船舱里郁郁寡欢,便是鱼腥与尿骚之味也无法令其提神醒脑。一堆抽水烟的汉子聚在一旁讲荤段子,越兰亭不忍细听,眉头深皱,颇想上去透口气又颇为不敢。

    她方才飞速混到了一群纤夫之中方才躲过王城守卫的搜查,那一群纤夫小妖看她细皮嫩肉不谙世事,收了她的封口费便也未曾再为难她。

    若非底层仓储太过折磨人,这倒是一个盘算前路的好时机。

    越兰亭手支下巴蹲在一堆臭鱼里自顾自沉思。方才云栖月令她不要节外生枝,想来夜歌虽出身东黎部,她对东黎部的忠诚十分不可信。她是王上宠姬,宗晅的身躯曾是季蘅的壳,那么无论她知道多少,瞧这经年无事的势头,想必季蘅将她安抚得甚好。

    方才看王城百姓与九部贵族对她甚是不待见,想来除了她宠姬的身份,宗晅必是在她的指挥下做过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又或者九部贵族将宗晅这些年的深居简出之举归功于她也说不好。

    夜歌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挑中了云栖月,二人当真是姐妹同心。越兰亭左思右想,东拉西扯,一时也没整理出一个像样的计划。

    待得云舟泊岸,纤夫小妖恶狠狠地让她下船,越兰亭离了那充满鱼腥臭的船舱后一拍大腿,道,既然东黎部这条线暂时靠不上,鹿山部驿馆的这一条旧线不知还顶不顶用。

    上城区东侧的驿馆再不复往日热闹,彼时伊霓已搬入了孤逢山小住,留在驿馆之中的伤病残将多是一群庸碌之人。

    越兰亭眼看四下无人,恢复了玉兰花精的脸,蹑手蹑脚摸到驿馆跟前等了小半柱香。

    待她好容易寻了个洒扫的嬷嬷问了两句,那人狐疑地盯了她半晌,道:“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你是不是曾在这里当过差?”

    越兰亭点头如捣蒜,那人又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跟着太子爷走了么?怎地又回来了?”

    她若不提这茬,越兰亭早忘了鹿山部太子爷这件一言难尽之事。

    她厚着脸皮又问了几件驿馆旧事,那人被她缠得心浮气躁,扬起手便要令她快些滚。

    “这里没什么觐见大公主的机会,有成器的早被迎到了孤逢山上。你若再不走我就要喊人了啊。”

    越兰亭左右四顾,生怕一群身着银甲的皇家卫队由不知名的墙角中窜行出来将她撂倒在地。

    她唉声叹气地步下楼梯,未行几步,贼心不死,欠兮兮又回头对那人道:“敢问阿鸢姑娘呢?我看她能成大器,她也被送往孤逢山了么?”

    那人听得“阿鸢”二字,抖了抖,一把关了木门不欲多言。

    越兰亭此时哪能容她不多言,她一个箭步窜上台阶,死死扣着门口,一脸流氓样,同那人道:“哎干嘛你,我与她情同姐妹,倘若她一朝富贵,我去道贺又怎么了?看你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地竟不能说不成?”

    老嬷嬷扬着浑浊的双眼又将越兰亭打探了一番。许久后,她叹了口气,道:“多好一姑娘,偏生被人送去作了胴女,当真造孽。”

    此言一出,越兰亭讶然挑了挑眉。

    此事算来也是情理之中,阿鸢本是鹿山部小贵族之女,否则也不会与伊霓一同出现在驿馆。

    但她这般一个温和娴静的姑娘竟被派往做了这样的事,越兰亭越想越是心头不忍,直骂王室真乃一帮混蛋。

    “敢问这位嬷嬷,合欢殿距此处怎么走?有多远?”

    那人不料她一个攀援富贵之人竟这般念着姐妹情深,她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那地方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可以去的。”

    言罢眼看又要关门。

    越兰亭情急之下死捏着门板誓不罢手,连瞪着她的表情都多了几分目次欲裂的凶残劲。

    那人拗不过他,只得道:“地方不远,就在王殿左侧的湖心岛上。但莫怪我没提醒你,王储殿下大婚在即,无论那地方发生什么事,你都无处申冤,更没有地方诉苦。”

    不就是裸着身子痛揍几个王八蛋么,这有何诉苦之处?

    越兰亭点了点头,草草道了声谢,马不停蹄便往上城区更高处爬。

    老嬷嬷遥遥注目着越兰亭飞奔而去的身影,摇了摇头,道:“自古只有姑娘家哭着喊着不去那种地方,今儿倒好,还真有人愿意羊入虎口。当真稀奇,当真稀奇,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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