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越兰亭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那时她虽以一枚银针修改了伊霓的记忆,但伊霓的记忆早在王殿花园之中便被她摧折过了一次。任再愚蠢的人也断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伊霓不仅记得阿花的那一张脸,她还记得“阿花”以东黎部至宝撑开的那一枚水镜。

    金钗直贴着越兰亭的左脸飞了过去。二者虽从未曾以真面目坦诚相见,但所谓八字不合也实在有些道理。

    伊霓方一出手,越兰亭哂笑一声,拔出伞柄便同她过了两招。

    伊霓并非精通武学之人。但当她不要命地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刀朝着越兰亭挥过来的时候,越兰亭依然陪她过了几招。

    伊骁早被这一番变故惊得愣了愣。他莫名觉得越兰亭眼熟得很,但这握着沧海横劈过他亲姐姐的心狠手辣之徒又实在同他记忆之中的数个人影都对不上号。

    此人太过刚猛,修为强横,一出手便有山崩地裂之势,他上一次被一强横之人震慑之时……

    他脑袋里灵光一闪,隐隐想起一个人。

    那人曾在他的船舱上过了一夜,而后便混入了王室夜宴之中。

    伊骁一念大惊,操起长弓,三枚铁箭弃发。

    越兰亭刚接了伊霓一横扫而来的水袖便听到了耳边的风声。她左手凌空一划,三枚铁箭调转枪头直朝伊骁而去,越兰亭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同伊霓你来我往。

    依着她的修为与沧海之利,要将此人一剑砍趴下也并非不可能。但她记挂着石塔上的一声喘息与驿馆中的一个巴掌,而伊霓似是料准了越兰亭同唐庭之死有关。

    她而今拼了命也想将越兰亭活捉起来。

    林间空地上腾起了数道妖风,妖风过处,伊霓的水袖翻飞,无孔不入。越兰亭连连退却,心下冷笑,直退至林子边时长袖朝天一指,大呵道:“坠星!”

    沧海凝成的剑光如流星一般簌簌落了下来,与剑光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条大张着巨口的大鱼精魄。

    她对伊霓素来没甚耐心,下手不留情面,一边的伊骁一见那鱼,拼了命地将伊霓从熄了的火堆边生生往旁边拽了一把。

    若非这一拽之恩,鲲鹏精魄从天而降,伊霓便是不死也必然重伤。

    山林震啸,被鲲鹏啃过的地方坍了一个巨大的洞。沙土顺着大洞簌簌滚了下去,伊骁心有余悸,手心发汗,实在不忍回顾自己竟调戏了这般的一个……

    “母夜叉!”伊霓大呵道:“你三翻四次混入我的侍女之中图谋不轨,而今我部凋零,你落井下石……!”

    “落个屁!”

    越兰亭长袖一挥,顺势骂道:“你长不长眼精看不看得清敌友?还有,我吃撑了混到你的侍女之中,你是个什么角色,你也配同本座争个是非对错!”

    她一边骂,心头也甚是惭愧。要说唐庭的死同她毫无关联也未免太过假情假意,但世间诸人她都可以心怀仁念,唯独伊霓不行。

    她擅权,任性,行事霸道,毫不与人为善她是她在九重天时候的一个影子,越兰亭刚一见了伊霓便想起了自己在九重天上曾犯下的孽。

    伊骁手持飞射而出,越兰亭左手一挥,她的护身结界生生将那震得裂了。

    越兰亭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她眸光清冷,面色肃杀,同二人初见时的妩媚之色判若两人。

    伊骁的一腔复杂情绪还未来得及翻滚开,越兰亭长剑横空,咒诀简短吟罢,三柄飞剑齐齐当头斩落!

    此乃仙门剑法,尘沙四射,林间树木瑟瑟发抖。伊骁挥着袖子咳了两声,巨坑对岸八道金芒闪过,而越兰亭将缚仙索凌空一抛,幻成了一张网。

    金网将伊霓当头罩得严严实实。越兰亭长剑一指,扬了扬下巴,道:“如何?认不认输?”

    伊霓早被气得神志不清。她不料自己的敌手竟有此等修为,一时人为刀俎,她愤恨不言,也丝毫没有办法。

    越兰亭一口恶气既出,正待收剑而归,一场大雨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星垂野的暴雨全然不讲章法,昨日偷袭者的尸首还未曾冷却,而今却又被暴雨淋得里外通透。伊霓一见那雨,拼了命地往帐篷的方向挣扎,越兰亭初时疑惑,仔细再了两眼方才恍然大悟。

    她心心念念记挂着帐篷里的棺椁。

    越兰亭一念至此,心下不忍,便将缚仙索编成的网收了起来。

    当此时,妖风扑面而来,却是伊霓眼疾手快召来了一股劲风。

    她方才趁着暴雨坑了越兰亭一遭,越兰亭堪堪避过那一股妖风之时恰又有三柄铁箭朝她直飞而来。她避让不及,左手强行凝了个结界,却不料脚下泥土太滑,她一脚踩空,险些连人带剑滚入那大坑里。

    伊霓朝她扑了过来。

    九殿下纵横六界好几百年,万不曾料到自己竟有同情敌在泥浆里厮打的一天。二人互相扯着肩膀滚了几滚,伊骁遥站在大坑对岸也愣了愣。

    越兰亭也愣了愣。她被伊霓压在身下还未来得及反击,却见伊霓拔了头上的簪子,不管不顾便朝越兰亭刺了下去。

    越兰亭忙拽着她的胳膊,簪子距她的脸仅有一寸之遥,再下去一寸便可见血。

    她倒并不担心自己被伊霓所伤,她忧心自己的神血入水,不知又将引来何种祸端。

    两个姑娘一身泥水,伊霓脸上厚厚的脂粉被大雨冲刷得斑驳而陆离。她的右手被越兰亭卡着,左手死掐着越兰亭的肩,虽力道不大,蚍蜉撼树,到底也升腾起了一股决绝之感。

    她抓着簪子的手不断地抖,她在大雨之中怒瞪着越兰亭,怒张着双眼却蓦然流了泪。

    越兰亭被她吓得半死。

    “……你有话好说……给我下来!”

    她方才因着一夕恻隐之心被她坑了一遭,此时便再是心怀同情也不敢放开她的手。

    待二人相互拧着胳膊从泥水之中站起来,鹿山部援军姗姗来迟。

    越兰亭觉得自己的一腔谋划之心见了鬼。

    这都多大人了,怎地竟因着这般无聊的理由陷入了这般无聊的陷阱之中?

    越兰亭与伊霓二人死不愿放手。她觉得自己像是返老还童年轻了好几百岁,而伊霓的一脸脂粉洗净,她这才发现她的下巴上留了个疤。

    这疤不大,若不仔细寻也看不出来。越兰亭恍然大悟,哀其不幸又气自己一时犯蠢。

    待卫将二人带回营帐之时,越兰亭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自己此前干嘛来的?

    她长袖一震,生生将自己身上的束缚之咒震得裂作碎片,众侍卫大惊失色。

    “得了得了本座没时间瞎闹,当真马失前蹄,无聊的很,”她抖了抖浑身水渍,直迎着伊骁呆若木鸡的脸点了点头,道:“下次调戏姑娘的时候眼睛看准些。若非你的这张脸甚是可取,本座早将你一刀阉了喂鱼。”

    “……你到底为何……!”

    “一言难尽,后会有期,”越兰亭凝了个避水咒,左右四顾,道:“我的伞呢?”

    她话音未落,大帐边一人悠然道:“你要这个?”

    越兰亭回过头,只见临衍或者说季蘅老神在在倚在大帐门边,一手撑伞,另一手拿着越兰亭的黑伞仔细端详。

    看他餍足之色竟像是对方才的一场闹剧围观得心满意足。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召出巨鲲精魄的时候,”季蘅道:“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不就是为了把我引过来?恰好我在孤逢山上待得无趣,方一下山,会一会故友也甚是愉悦。”

    她僵直着背,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起来。

    若说方才一场过家家一般的打闹还算是轻而易举,此时正主陡然现身,这才是她需要严阵以待的时刻。

    星垂野的大雨缓了缓,大帐之中水汽蒸腾,暗流汹涌,杀气翻滚。

    唯独面对此人,她已失手了一次,此时断不能掉以轻心。

    此中情形可谓十分诡异。九重天的流放之人隔着一个黑棺两厢对视,大帐真正的主人愕然不知所措。黑棺上一个栩栩如生的狼头仰天长嘶,棺椁旁的一条锦缎上沾了不少泥水,越来越脏。

    伊骁当先反映过来,忙朝季蘅跪下身。随着他一跪,外头撑伞的侍卫与密林之中的鹿山部军士也都跪了下来。

    密林之中还留有三队皇城军士,这一群人皆是个中好手。他们在来路上碰见了联军残部与乘火打劫的赤水部部之人,而乘火打劫的人便也未曾活过这一个暴雨的清晨。

    伊霓愣了愣,刚跪下身便被季蘅一把拉了起来。

    她浑身巨震,怯怯仰头看着他。越兰亭也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她在怕他,临衍的皮相俊秀文雅,连笑意也擒着一丝和煦的春风,但他的新婚妻子怕她如惧鬼。

    伊霓到底知道了他多少事?

    未等越兰亭想明白,季蘅搂着伊霓的后腰笑道:“为何竟穿成了这样?”

    此间情形十分怪异,越兰亭觉得临衍在调戏民女,而这民女仿佛十分不乐意。

    “……先放人家出去。整这些虚头巴脑之事,你还盼着本座吃醋不成?”

    季蘅挑了挑眉,果真如约放了伊霓。

    “九殿下修养见长。”

    “好说,”越兰亭道:“你我之事,不必累及他人。”

    而一旁围观的两个“他人”闻言,结结实实地品出几分一言难尽。看二人这熟识之样似是早有谋算,却原来那玉兰花精在妖界的每一次布局都因着孤逢山上的王储。

    而王储则仿佛乐在其中,甘之如饴,排开了妖界诸事同她闹。

    若非二人之事实在太过一言难尽,光较“他者”来看,这一场江山美人的相爱相杀实在是令人十分一言难尽。而若非二人的气氛实在太过肃杀,伊骁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

    那曾费尽心机爬上了他床的姑娘原是为着王储而来,王储娶了他的姐姐,他的姐姐当了王妃挡了旁人的路。

    那“旁人”与王储正旁若无人两厢瞪着,仿佛下一刻就将排除万难携手而去。

    他自认识人甚准,但越兰亭看王储的眼神之复杂,之恳切,之幽怨,之缱绻他再次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

    “我同这位老友谈一谈,你二人不必拘礼。”

    季蘅挥了挥手,果真十分不客气地寻了个软垫抱膝而坐。伊骁二人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越兰亭心头冷笑,心知他闲极无聊,便也撩了衣摆坐在他的对面。

    她对伊骁招了招手,道:“外头雨还没停,来,坐,我们说说话。”

    两个身负血海深仇的神界旧人与两个内心惊涛暗涌的鹿山部继承人便因此十分诡异地坐成了一堆。

    越兰亭不敢贸然动手。他既然敢来,想必大帐外还不知守了多少人。

    季蘅也不敢贸然动手,因为越兰亭借宗晅之事在他的婚典上闹了一场,而今联军残部虽已收拾干净,但九部浮动的人心却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安抚。

    九部贵族各有传言,有人说这是联军的阴谋,有人说宗晅退居而王储拦权之事另有阴谋。当此众说纷纭之时,鹿山部继承人的口风确实须得牢牢地收买好。

    “你来寻我?”季蘅道。

    “是,”越兰亭道:“我想你得很,做梦都在想。”

    做梦都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

    季蘅心下了然,面露得色,眼看着伊霓二人一如生吞了活苍蝇一般的表情,心下甚是愉悦。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上孤逢山?”

    “守卫太严,没找到机会。”

    这倒是实话。越兰亭本想一路拿着司命杀上孤逢山,但此举毕竟伤筋动骨。

    若非鹿山部继承者恰在此时送棺,恰好创造了一个机会,越兰亭要见他一面怕还得另谋些功夫。

    季蘅点了点头,道:“是我的错。我知你情深甚笃,倘若真的想来,便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

    她情深甚笃确是没错,但这一片情深确实同季蘅本没有任何关系。季蘅此言既出,默然而坐的“他者”脸色更黑。

    “而后你如何打算?可随我一同去往孤逢山?”

    越兰亭沉吟片刻,道:“我随性惯了,断然不想做你的俘虏。”

    她的“俘虏”二字用得甚是精妙,伊骁连咳数声,忍无可忍,连声告退。伊霓也随他一同站了起来。

    季蘅言笑晏晏,朝二人挥了挥手,道:“你们可知此人是谁?”

    伊骁非但不想知道,他还甚想将此二人埋到外头的大坑里。

    “她是昔年神界遗脉,身负神界的王族之血,”季蘅淡淡道:“她专为杀我而来。神界湮灭了数百年,外头那片荒野则据闻曾有神界的影子。”

    伊骁二人呆若木鸡,怔怔不言。

    季蘅拍了拍衣袖站起身,道:“她是我所剩不多的故人,我二人虽在故国之时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但而今故国零落,江湖飘零之时能遇到一个同乡也甚是惊喜。”

    越兰亭心下一沉,又听他道:“我也是一个神界之人。我此来是为谋一个长生永寿的法子,你妖界王储的身躯我暂且借用一番,此事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

    伊骁大感不妙,直觉性地想破釜沉舟。

    “我则是为了取她的神体而来,”季蘅站起身,道:“我二人今日必有一死,你们则可以趁此机会下个注,看看我二人谁能活着走出这星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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