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越兰亭趴在巨鲲精魄的脊背上时颇有乘奔御风之感。脚下是一汪奔流的海,雨帘将一望无际的星垂野织上了一层厚厚的幕,幕的背后是浮星遥月与九重天破灭后分裂出来的四季与山川。

    山与海在这一川旷野与滔声之中不分彼此,一如天地合围,天与地在烈风与暴雨的挤压之中融合成了一个点。

    巨鲲在奔流里左突右进,季蘅在惊涛巨浪之中御风而行,层层翻滚的浪涛在他的劈砍之下生生分作了两端。

    他的周身黑气腾饶,碎魂的枪刃吹毛断发。越兰亭心知他手头握有温冶昔日收服的黑龙精魄,一时也不敢大意。

    御着巨鲲而行十分消耗精力,即便她来此决战前便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待巨鲲奔游至星垂野西侧时她也已累得有些头晕。

    长明灯化作的黑伞在她的背上蓄势待发,沧海被她咬在口中。她在等一个机会。

    季蘅逆着烈风永夜向她召来了数道惊涛。黑风卷着水浪层层叠叠向巨鲲压去,越兰亭右手捏诀,长风阵袖,巨鲲尾部一道白光闪过,巨鲲腾游过的海浪之上忽而腾起了一层冰。

    冰山越垒越高,直朝季蘅处漫压而去,季蘅长袖舒展,碎魂大开大合,几道黑雾闪过,那近在眼前冰川生生被他撕裂了开。

    裂冰入水,激起了更多的翻天巨浪。此处地势较低,大雨汇聚,水流较方才的平原之上更为湍急。更有甚者,在那黑沉沉看不清地表的暗流之下仿佛隐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即便以巨鲲之猛,入了这方水流后也被拖慢了些许步伐。

    越兰亭眼看着黑风齐卷,一怒之下,反身便朝季蘅射去三道利箭。三箭全偏,季蘅当空长呵,厚厚的云层在二人头顶上翻涌如浪,云层之中雷电隐隐,窸窣的响声令人头皮发麻。

    “……当此巨浪滔天之时居然想得出引天雷来袭,也不知你是脑子进了水还是猪油蒙了心。”

    越兰亭嗤笑一声,出言相讥,但二人所距太远,风声与雷电将她的嘲讽吞了进去。越兰亭站在巨鲲的背上,眼看着那漫天翻卷的云层与雨帘都成了季蘅的庇护之地,而冰箭一旦失了准头实在再难以对他造成半分威胁。

    她遂将沧海握在手中,左手食指在沧海上轻巧一划。

    照说昔年神界众神兵里,她对沧海的熟稔程度还比司命高一些。

    沧海上激起了淡淡龙吟之声,越兰亭双目微垂,额头上白光一闪。待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的眼尾翻起了轻微的金色。

    她已许久不曾倾其全身神力与人一战。而今封印既解,无关沧海,连她的渴血之念也被这铺天盖地的夜雨雷声尽数勾了起来。

    越兰亭持剑凌空而起,季蘅反手相迎,淡青色剑光直指他的面门。神兵相接之时素有雷霆之力,加之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暗流与风声,当此激战之时,连风云雷电都被二人的气海激得更为剧烈。

    碎魂自上而下劈砍而来,越兰亭凌空借力,足间点在虚空之处轻若羽毛。

    被她踩过的地方也翻起了细细的浪涛,细浪化开的涟漪又顷刻消失在了漫漫无边的长夜里。

    越兰亭仰面一跃,沧海凌空划开一道弧。待她落“地”之时,越兰亭左手一探,其袖中银丝一闪而过,季蘅不料她弃剑不用,一时不察,银丝如跗骨之蛆一样缠上了他的腿。

    而后沧海寒刃朝天一指,一道劲风当头落了下来!

    劲风擦着季蘅的肩头削过,他腾云连退,越兰亭落势甚猛,拉着那道琴弦便朝脚下浪涛之中跳了下去。

    季蘅被她的琴弦牵引,冷笑一声,碎魂化了一道黑云朝她轰去。

    二人正当一上一下之时,越兰亭左手捏诀,脚尖如登云一般,凌空就着雨意堪堪避开。黑云缠上了冰丝琴弦,越兰亭单手拉着琴弦猛地往回一扯。

    季蘅被她陡然近身,还未来得及持枪反击,越兰亭一式“三生映月”接了一招“沧海奔流”,迅猛而快速地袭向了季蘅肋下与面门两处。

    她的身法如风如电,如鬼如魅,长剑如雨点一般撞向他的身躯。最后一击横扫而去,若非季蘅仰面避之,沧海恐怕能生削下他的鼻梁骨。

    碎魂强横,当空横扫,季蘅反手一击,越兰亭扶风跃起。

    二人牵着一条细若蒲柳的银丝对峙了数招,一时都未能将敌手一举击杀。

    越兰亭方才勉力提气浮空而战,此时眼看着战况焦灼,一时恼然,反手朝季蘅扔了个两枚寒冰珠子。

    与珠子一同袭去的还有她的一式“风声鹤唳”,只见她剑意清绝,酣畅淋漓,沧海劈开水雾与风,一道剑光如龙吟一般直扑半空黑影而去。

    当此时,水波之中黑风乍起,一倒黑龙残影由暗流之中扶摇直上,那龙头直朝着越兰亭的后背突袭而去!

    越兰亭腹背受敌,护身结界方一撑起来便觉左手手腕剧痛袭来。却原来季蘅趁她分神应付那黑龙残影之时,反将黑气灌注于冰丝琴弦之上。

    方才她试图拉着冰丝与季蘅拉近了距离,而今她作茧自缚,那冰丝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

    季蘅反扯着冰丝往回拽。越兰亭身如浮萍,刚一避开水浪里腾起的龙头便被季蘅拉了过去。

    碎魂当仁不让贯穿她的肩头而去,若非越兰亭以沧海反手拦了拦,这黑枪怕能直贯穿她的心脉!

    “……唔!”

    当此碎魂入体之时,她不由想到,昔年庄别桥是否也正是被这一把猎魂的神器推入了断潮涯的深渊里。

    季蘅迎风狂笑,长袖舒展,越兰亭也心头哂笑,反拽着冰弦更往自己身侧拉了一把。

    九歌琴弦不惧烈火与刀刃,那琴弦上也附着了她周身巨力与奔流不息的怒火。季蘅不料她受此一击不求解绑竟还另那琴弦缠得更紧了些,二人凌空坠落,越兰亭仰面朝天。

    她将沧海咬在口中,扯了季蘅的衣袖便将一道冰锥送入了他的小腹里。

    冰弦将二人缠得严密无缝,二人凌空连翻数滚,越兰亭右手扣在他的肩上,左手上晕开一片血的热意。

    季蘅强忍剧痛,右手狠狠扣住了她的脖子,沧海从她的口中滑落了出去,他的左手环上了她的腰。

    此间情形十分怪异,若非她早知临衍的身躯为一魅妖占据,她险些以为此人在同她调情。

    腰间一阵热意攀上了骨髓,他将黑风化作养料,燃烧她的身体。

    越兰亭把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推,季蘅死环着她的腰不放,冰丝琴弦将二人裹得严严实实,二人凌空直坠如折翼的鸟。

    数道淡青色的剑光凌空直劈了下来,若非越兰亭心有顾虑,临衍的这一具活色生香的皮肉险些被沧海凌迟。剑光织成了细密的网,网中二人抵死纠缠,越兰亭一掌轰到了他的肩头。

    当此时,龙吟之声越发清越,季蘅的背上崩出一道血口,而那取炽烈鸟羽翼编成的九歌之弦竟也在这沧海的锐气之下被横空劈了开!

    越兰亭辅一得自由,猛咳数声,忙将季蘅推得老远。

    她坠落之势眼看已然无可遏制,反手接过沧海含在口中,暗流之中巨鲲一跃而起,稳稳将她一接后又往水流里滑行了数尺。

    她在这时才感觉到了后背上撕裂一般的疼。而季蘅受了她拼死一击,长袖招展,也稳稳落到了一朵黑云之上。

    越兰亭强忍疼痛,双手合十,数尺高的冰锥复又从奔流的河水之中森森地冒出了头,一如破土而出的春笋。

    那冰锥之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季蘅见了那铭文,心下一沉,顿感不妙。

    九重天皇室秘技伏魔。原来她为了令他伏诛,竟不惜催动全身咒诀引了这个阵法。

    九道冰锥由浪涛之中横空出世,冰锥与沧海共振,其上铭文迸发出艳烈的白光。越兰亭端立于巨鲲脊背上,她将食指往沧海上一划,再睁开眼时,眼中一应清明,而沧海之上的尖锐剑气与伏魔阵里翻涌的气流一时令得天地都有些扭曲。

    她朝天一指,提气运剑而上,一青一黑两道声影在长空之中交接。

    黑云与夜色仿佛被一道亮色生生劈开。天地震慑,地动山摇,席卷不绝的风声与滔天巨浪都仿佛在此刻停滞了片刻。

    沧海与碎魂三次交接,冰锥上嗡鸣之声四起,二人在长风夜雨与尖锐的剑气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阵阵黑风与浪涛将此星垂野的一战点染上了几分惨烈。

    一道惊雷直朝二人劈了下来,越兰亭长袖舒展,御着巨鲲连连往后滑。季蘅远在云端凌空端立,他的下腹部与右手上都是血,而那本属于临衍的俊秀的五官也因妖气共振之顾,戾气横生。

    细密的纹路顺着他胸口的伤处爬上了他的左脸,直至那妖纹将他的半张脸都覆上了黑气之时,季蘅扶手长笑,朗声道:“你可知我为何在众生之中偏生选择了这一具身躯?”

    越兰亭在浪涛与黑风之中御着大鱼穿行,一时懒得回他。她此时一身狼狈,发髻尽散,眼中的金茫未退,左肩上的一个血窟窿汩汩流着血。

    血水顺着她的肩头滴到了巨鲲背上,上古凶兽受此血气感召,一时戾气大甚,其迅猛突袭之势连越兰亭都险些遏制不住。

    “你可知我为何又偏生选择在这个地方与你一战?”

    彼时季蘅已觉察不出伤口崩裂的痛感。他自受长明灯一击后魂火撕裂,痛感在他的身体上便已然较平日微弱。若非越兰亭方才一击得逞,他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与痛感无缘。

    痛与血都是他的荣光与他蚍蜉撼树的证据,若非有这一点淋漓之感,他也已经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生机盎然。

    奔涌的暗流都朝一个方向卷去。越兰亭本以为此乃伏魔阵横空出世之顾,但暗流的漩涡越卷越大。

    待上古巨鲲都撑不住地被那漩涡往里卷的时候,三道雷光如天罚一般落了下来。季蘅端立云端,居高临下,一如君临。

    “昔年九重天湮灭之后,六界各存了神界一星半点的古迹。这一方星垂野荒原便正是神界王城外的荒野旧址,而九殿下你脚下的这一片”

    季蘅哈哈大笑,朗声道:“这片土地便是昔年白骨暴野,罪恶累累的斗兽之地啊!你王室每年到此观看奴隶与凶兽搏斗之时,可曾想见有今日这一遭!”

    越兰亭心下一沉。

    昔年每逢祭天大典之前都有王室与王城众神同乐的庆典,那是王室在众神跟前彰显亲和的时刻,也是沉闷时光里为数不多的令人战栗的时刻。

    猛兽在四方合围的斗兽场里狂奔,奴隶在其中仓皇逃窜。人群激昂,锣鼓震天,血流淤积在石墙边的沟壑之中干涸,剥落,而后又被涂上了新的。

    越兰亭素来不喜此种玩乐,温冶对此深恶痛绝。他曾因此而开罪天帝被罚闭门数月,而后还是越兰亭求情将他从那暗无天日的祭司神庙里救了出来。

    凡此种种,太过久远,她已然记不清了。

    但她记得斗兽场中的断肢与血,血溅在高高的石墙上时众神的欢呼声。

    “若我们不与众神同乐,则众神不司魂魄牵引之职,则九重天秩序不存,你的一腔鸿愿也没有了安放之处。你所谋之事,自然也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你可明白?”

    九重天神庙里灯火长明,温冶跪在神像前低下头,越兰亭跪在他的身侧,心头惴惴。她确实无甚经世致用之鸿愿,她也不明白温冶的坚持是为了何事。

    直到她流落了轮回境里当了数个回合的蝼蚁,直至她结实了许多心怀仁念的人,她的眼中才略微地沾上了些许慈悲。

    暗流中奔涌呼啸的波涛却并未再留有慈悲。

    却见那小山一样高耸的大鱼被生生卷入了漩涡的正中,伏魔阵昂然挺立的冰柱上裂开了凿痕,这是蛰伏在暗流之中的未眠的亡魂的悲戚之声,他们的悲戚声中自有一股毁天灭地的源力。

    忽地,两条双人环抱的巨型铁锁从水下横生而起!

    巨鲲精魄被此铁索牢牢拴在了伏魔阵阵眼之处,越兰亭大惊失色,捏诀欲逃却为时已晚。

    又数条铁索从水流之中探了出来。越兰亭腾空而起,沧海横飞,抽刀断水,天地变色。

    然而沾了亡魂悲戚的铁索仿佛索命之咒一般紧追不放,不等她将两道铁索拦腰截断,已有蛇一样的铁索缠上了她的腿。

    “此处亡灵悲戚,万鬼同哭,你九重天王族的血液便是他们最好的养料!”

    季蘅话音未落,果然便有一半腐的干尸顺着铁索往上爬。

    昔年九重天湮灭得十分彻底,是以这干尸也不过一缕残影,但当越来越多的干尸顺着四条铁索往上爬,层层堆叠,一如万蛇朝宗的时候,越兰亭觉出了怕。

    这是她的先祖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她承了这罪孽的血,自然也罪同众神,洗刷不去。

    残破的尸身一具又一具如飞蛾扑火一般往上爬,倘若有人入了水,便有更多的残影踩着前人的尸骨向上攀登。

    越兰亭被四条铁索牢牢锁在伏魔阵的阵眼之处,她上下悬空,双手被缚,连沧海也已掉入了滔天的巨浪之中。

    “本座若是被这万鬼撕碎了身躯,你的长生永寿之法又要找谁去拿?”

    越兰亭满脸血污,一身狼狈,一双眼睛死死睁着,莹亮一如晨星。季蘅哂笑一声,浮到她的跟前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神色热切而轻蔑,他的眼中恨意滔天。季蘅为越兰亭撑了个结界,那尸身的残魂刚一触结界便被烧成了一团灰。

    “这我还当真没有办法,”季蘅冷笑道:“倘若他们的恨意太强,即便是我也拦不住。”

    “你当本座畏死?”

    “自然不是,”季蘅轻轻握着她洁白的脖子,缓声温言道:“你若是死了还有小寒山上的那位上神,他若是死了还有凤家那位山火燎原之人。实在不行,还有鬼蜮,长青山。我所谋之事已谋划了将近八百年,九殿下到底因何觉得我非你不可?”

    越兰亭愣了愣。

    越来越多的浮尸不要命一般地爬了上来,尸身残影在她脚边一尺开外的地方嗫喏不敢前。每当有勇者挟持着前人挤上前去,她脚边的结界便将那些不要命的残魂烧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一点残灰被暴雨狂风卷入了水里,一如他们在九重天时一般微贱而不可闻。

    越兰亭落了泪。

    并非因着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惶恐,也并非因着五脏六腑之中撕扯的剧痛。她看着暗流之中前赴后继的残躯,每一具身体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血流凝结在斗兽城的墙根上由鲜润至干涸,累累白骨被掩埋在青石板下。

    石板上是众神烨然之姿与故国的荣光,石板下是尸横遍野,万鬼同哭。

    越兰亭怔然抬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她的挚爱。他的皮囊早不似昔年无暇洁净,他的手上沾了血。鲜润的血迹将他的衣衫濡湿了一片,由小腹至胸口,而她的血正顺着她的肩头往下淌。

    身下是绝谷的风声与奔流的水,大雨与云层远远地漂浮在世界的另一端。

    “即便如此,你也只是想活下来,不是么?”越兰亭柔声道:“无论在神界或是在四方石里,你也不想同那些人一样你只想活下来。对不对?”

    季蘅愣了愣。

    也便是这一愣之机,越兰亭双目微垂,默念了一道咒。

    四野浪涛凝结成了冰,镂刻着铭文的参天巨柱坍下了一根。冰川落水,铁链应声裂动,水中的巨鲲不要命地挣扎。

    越兰亭的眼中金茫一闪而过,翻涌的云层仿佛被一股远古之力所召唤,雷电在天际蛰伏,疾风骤雨也仿佛被她指使。

    季蘅觉出异样,推着她的肩膀滑行数尺已然为时晚矣。

    却见一道惊雷划破了夜空,长夜一抹亮色经久不歇,强光所过之处天地同悲!

    乌云滚滚,长风不绝,电光火石之间,强光如奔流的河水一般顺着朝天而立的冰川巨柱劈了下来!

    冰川巨柱受此方雷电震慑轰然裂开,密匝匝聚集在铁索上的浮尸也顷刻成了灰。狂涛怒吼,排山倒海,汹涌的波涛之下,那累计了数代人的罪恶也被这一道惊雷劈得干干净净。

    越兰亭微垂着头,一身狼狈无依,眼角泪迹未干。

    “……你竟招来了天罚!”季蘅仰天长笑道:“你以神血降罪于自己,是因着己身罪孽深重不配活在这世上么?”

    方才二人相距不远,若说天雷巨力,季蘅也替她承受了不少。

    越兰亭此时已听不到任何声音。无论是季蘅的狂笑或是左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都已无法撼动她的触觉,她怔怔抬起头,觉得自己仿佛飘了起来。

    越兰亭就着一道铁索猛地一扯,四下空旷,大雨倾盆,她浮在长夜雨幕与万鬼同哭的悲声之中,手臂一抬,淡淡道:“天下任何人都能同本座讲一句罪孽。唯独你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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