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杂鱼锅·中(/)
施子真矢口否认。
那在幻术的驱使之下,带着他声音的诘问,却如同他自己在扪心自问。
“不是?可神魂烙印已成,你每每利用神识,便会看到那些不堪和疯狂,你真的能够丝毫不受影响?”
“我再问你,无情道需得得爱而忘爱,纵欲而绝欲方得修成,你大弟子亦是多年夙愿得偿才会飞升,你又是为何登入极境,嗯?”
施子真整个人轻轻战栗,到如此地步,除了面色绷得很紧之外,他竟还没有露出狼狈神情。
凌吉手上银光的流速加快,施子真的幻境便又真实深刻几分。
“碎月仙尊,百家仙门之首,整个修真界高山仰止的前辈。你从何处得爱,从何处得欲,又是如何登入极境,你当真还要否认?!”
“你是如何肖想过自己的小弟子,又一共画了她多少次,刻在神魂之上的烙印你重温了多少回,自己却不敢承认么。”
施子真紧咬着牙,慢慢摇头,可固心印却已经开始崩散,仙骨裂痕加重。他脊背微微弯曲,紧咬住嘴唇,屏气凝神,竟开始强行运转灵力试图破幻除妄!
“休要妖言……惑我。”他字字泣血而出。
可脑中幻境一转,又变成他大着肚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悬云山石室,而凤如青声音在门外响起,要他开门的场景。
“哦,或许你如何登入极境你自己也不知,你是心中慈悲神识纯净的仙尊,你自己也不知你生了何种妄念,你不曾在几百年间蓄意肖想过你的小弟子,你只是担忧她。”
那声音平和下来,听起来像是在安慰施子真,可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那其中却带着讽刺。
“好吧,你确实不知你如何登入极境,你确实从未有过龌龊的心思,你确实做好了一个师尊应该做的一切,甚至推波助澜,成就弟子,不惜以身塑身。”
施子真缓缓吐出一口气,固心印开裂的速度停住,仙骨裂痕也不曾再蔓延,他再度挺直了脊背,正欲反抗。
那声音却叹息一般地又说,“可你在如妇人一般的为她塑身之时,你敢否认未曾期盼着她的到来吗?”
“你是盼着那些无异于废物的食物,还是当真控制不住食欲?”
“你未曾在她到来之时心中欢喜,还是未曾在她不来之时彻夜难以行运灵力?”
“你难道在终于将养成的双姻草取出那日,不曾在她睡熟的时候拥抱过她?”
“你确实不曾想要她因此对你如何感激,你心中并无任何挟恩图报之意,可你为何会在与她亲近之时心思烦乱,为何会刻意地疏远于你的小弟子,你连轮回都能看透,连灾祸都能预知,你当真看不透自己,还是不想去看?”
“闭嘴!”施子真固心印又开始寸寸崩裂,他想要挣脱,溯月剑感受他的召唤,穿透凌吉的后脊——
幻境碎裂一瞬,凌吉嘴角血线滑落。
可下一瞬,他双手全部悬空在施子真头。
“赫赫……”窒息传来,凌吉不知是无法呼吸,还是在笑。
他突然爆出银光,以幻术缠缚住白礼的颈项,白礼有片刻的迟缓,凌吉便趁着这个间隙逃脱。
只是很快,他又再度被拘魂索死死缠缚,白礼扼着他的脖子,声音便如阿鼻恶鬼索命。
“你都伤成了个漏风的竹篮,这点小伎俩,还敢对我施用,”白礼低低笑起来,“你或许不知,我本是阿鼻恶鬼,你知道阿鼻地狱有什么吗?”
凌吉的面色因为拘魂索收得太紧,渐渐变得惨白无比,白礼继续在他身后道,“幻境,永远无休止的幻境,重复着你生前最最恐惧痛苦的一幕,不休不止。”
“我在阿鼻几千年,没有幻术能够迷惑我。”白礼又说了一遍,“你不该动她珍重的人。”
“你……你不也……赫赫……想杀他?”凌吉断断续续地说,转眼之间,他便从操刀之人,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早就在……”凌吉说完笑起来,他面色越是惨白,笑得越是灿烂疯狂。
白礼神色一沉,他生得俊秀温润,从不曾在人前露出狰狞之色,此刻却不由得面容狰狞青筋鼓起,眼睛微眯,动了杀心。
“既如此,便留不得你了,”白礼几乎是贴着凌吉耳边说,“我是也想动他,可却不能废他……你死了要怨,便怨你不该没有轻重。”
他说着,抬掌鬼气凝聚,竟是要将凌吉拍个魂飞魄散。
他又何尝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乃阿鼻恶鬼,如今成为万鬼之王。手上掌控着生死轮回,杀个赤日鹿而已——
“参商!”一把暗色弯刀自空中飞落,径直穿过他的衣袍,擦过他的皮肉,而后将他袖子和身后的树钉在一处。
白礼抬头,下一瞬眼中露出慌乱,拘魂索本已经勒入了凌吉骨肉,连忙松开。
凌吉意识昏沉,倒在地上。
凤如青落在地上,还未等发作,便听白礼说,“大人,你师尊被他伤得经脉撕裂,仙骨折断生死不知!就在那里!”
凤如青猛地侧头,看到宛如噩梦重现的一幕,施子真躺在脏污的地面,枯叶和血污将他肆意侵染,生死不知。
凤如青心下惊慌不已,却迈了一步,脚下便被凌吉抱住了。
他浑身是血,嘴角也涌着血,凤如青这才感知到他生机微弱,几乎断绝!
从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可怜之貌的他,此刻双目赤红,刚才因为窒息眼中爆出的血丝,如同含着血泪。
“如青……”他嗓子含着血喊出。
凤如青看了施子真方向一眼,眼中满是焦急,她惊怒交加,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感知到施子真至少生机无恙,便咬牙蹲下去扶凌吉。
白礼目光晦暗,他抿住唇,最是了解凤如青重情,凌吉濒死她痛苦两难,便开口道,“我去看看你师尊如何。”而后朝着施子真方向走去。
凤如青应了一声,感激地看了白礼一眼,抱住凌吉的头将他扶起一些,凌吉眼泪落下,看着凤如青笑了笑。
他练习了好久,却到如今才能笑给她看,凤如青能够察觉到他生机几乎断绝,连忙以神力治愈他。
“没事的,”凤如青没有急着责问他,凌吉笑得更加灿烂。
“大人……”他扳着凤如青脖子,要她弯腰,却突然出手将手中一直攥着的小刀送入了自己的脖颈,刀是经术法加持,他这一下,切断了最后一丝生还的可能。
血顺着他的脖子涌出,冲了凤如青一头一脸,他却死死扳着凤如青脖颈,对她断断续续道,“喜欢……就要不择手段……折了仙骨,他……才能……”
才能承认对你的妄念,这是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
“求你……”凌吉对凤如青说,“帮我……”
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完,便绝了生息,凤如青输入他体内的神力落空,他神魂竟然化为银光四散,凤如青抬起沾满了他血的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啊”了一声,连呼吸都忘了,望着四散银光,眼泪涌出眼眶。
她并没有能够弄懂凌吉的意思,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今晨还与她耳鬓厮磨的人,此刻惨烈地死在自己怀中,她实在无法接受。
可她甚至无暇去悲伤,这时白礼喊道,“青青快来,他心脉不稳,经脉正在断裂!”
凤如青转头看向施子真又低头看已经死去的凌吉,片刻后连滚带爬地跑向施子真的方向。
凤如青从未见过施子真这幅模样,他永远是高高在上,衣冠肃整不染纤尘。
哪怕是被她撞见了他刨腹强取双姻草,血染全身,他却依旧是强悍冷静的,可如今他虚弱地跌落在血污泥地,气息微弱,凤如青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眼前模糊一片。
她嗓子发出急切的哭腔,跪在他身前,手上还沾染着凌吉的血,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弄得满脸血污,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忙将神力探入他的经脉。
糟糕。
糟糕一片。
施子真内府如同狂风暴雨过境之后的田地,仙骨折断,固心印碎,连经脉也撕裂了七七八八。
她输送神力也不得留存,她成神之后修习的治愈之法,对他施为便如竹篮打水,她从未如此慌乱过,可身上摸遍却也没有能够救人的秘药,她憎恨自己为何要随意使用,该留一瓶在身上的!
她慌乱间在怀中摸到了先前泰安神君给她的那个小瓶子,顿时摸出来抖着手去拔瓶塞,可她眼前一片模糊,手上抖得厉害,瓶子太小了,几次都没能抠开,又不敢暴力破开,生怕那其中天池水被糟践了,凤如青咬牙令自己镇定,嘴里全都是弥漫的血腥味。
白礼一直看着凤如青,他将她面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释然,可心中还是如刀割般难过。
她从不曾这样,昔年那个潇洒又肆意的无魂邪祟,连天罚都不怕,粉身碎骨依旧含笑应对。能下冥海之底开启海天之阵,也能因一个窝火的阴谋上天界斩杀真神,她甚至已经成为了天罗上神,天上人间无人能敌。
她何尝这般的慌乱无措,如被抛弃荒野的幼犬一般呜呜哭泣过。
他咬牙到侧颈青筋暴起,伸手抢过凤如青手中小瓶子,将塞子拔出来,又递回她手中。
“大人!”白礼加重声音,震在她神魂之上,“冷静些,他还没有死。”
凤如青双手捧着小瓶,灵台猛的一清,眼中积蓄的泪水滑落,眼前也清明起来,她看了白礼一眼,而后连忙爬到施子真的头侧,捏开他的嘴,将那几滴天池之水,倒在他的口中。
天池之水乃是世间生机本源,凤如青再度以神力探入施子真的体内,这才发现他流失了过多灵力的经脉,总算停止了撕裂之势。
她连忙以神力为他修复伤处,没注意到白礼看着她眼中含泪,更没有察觉到泰安神君不知何时赶来,看到这场景之后瞠目欲裂地咆哮两句,便也开始加入了为施子真修复伤处的行列。
日落月升,施子真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凤如青神力耗空大半,能够留存在施子真体内的也十分有限。
泰安神君为施子真施了清洁术,从袖中取出了须弥芥子屋舍,索性就地放置在山中,将施子真扶进去休息,凤如青亲手将施子真安置在屋内,看着他的面色有所好转,她的面色却丝毫未曾有好转。
泰安神君也不吭声,白礼更是只是守着不曾说话,许久之后,凤如青才起身,她一句话未说地走到了凌吉的尸身面前。
这么长的时间,凤如青冷静下来之后几乎将他为何如此都想的清清楚楚,他为何早上把自己支走,为何昨夜不说他看到了泰安神君,以及她自己近来频频不对的梦境。
是她太松懈了,因为凌吉成了枕边人,便未曾防备过他,才酿成如此大错。
可她站在林中,看着凌吉躺在地上已经僵硬青紫的尸身,想要恨他,恨他疯,恨他百般算计,恨他出手伤她师尊,恨他宁愿自戕也不肯认错——
可她最终却模糊了视线,蹲下抱起了他僵化的尸身,以神力令其重新恢复了柔软,却无法令其恢复温度。
冰冰凉凉的,比他每次触摸自己的指尖要凉了不知道多少倍。
凤如青站起身准备抱着凌吉去往魔界,白礼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叫住了凤如青。
“大人,他神魂并未离体,也未归入黄泉,而是散落了,”白礼说。
凤如青满心的悲切,低低应了一声,却听白礼继续道,“他并未受到足以魂飞魄散的重击,这魂魄散落的实在蹊跷。”
凤如青心中一惊,脚步顿了下,猛地想起了魔尊寝殿的那个幼鹿,想起了那些凌乱的梦境,抱着凌吉转身对着白礼说了一声谢,接着极速朝着魔界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