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韩文说(/)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山巅一处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着远方。
黄昏,未到黄昏。
远方烟云缥缈苍茫,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得见。
在一个生命还未开始,或者对生命已完全满足的人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片虚无、一片混沌,最多也只不过是一幅图画而已,可以让一个本来已经很愉快的人,在宁静中得到一点享受。
但是在西门吹雪这种人看来,这一片虚无就是生命的本身。
只有在虚无混沌中,他才可以看到很多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事,也只有在此时此地此情,他才能看到自己。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近十余年,西门吹雪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机会看到自己。因为他的心与眼久已被一层血所蒙蔽,当然还有一层雪。
冰比冰水冰,雪更冰甚冰水。
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今天几百几十万个知道“西门吹雪”这个名字的人,可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过去?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已经忘记了。他怎么忘记呢?人生中还有什么事比“忘记”更困难?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忘记这些事?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了陆小凤,此时此刻,他本来不该想起陆小凤的。不幸的是,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人们常常会想一些自己不该想起的人和不该想起的事。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认识几乎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是多么长的一段日子,有的人一出生就死了。有的人出生几天几月就已夭折,在他们说来,十年,那简直已经是段不可企望的岁月。
在一个新婚不久的妻子说来,如果她的丈夫在他们最恩爱的两三年之中就已死了,那么,十年。又是种多么不可企求的幸福。
在一个生命已将尽的老人来说,虽然他明知自己活不过十年,可是。已往的十年,也会让他永远难以忘怀的。
因为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他最重要的十年。这十年中的每一天,都可能会发生改变他这一生命运的事。
所以。西门吹雪才会想到陆小凤。
他和陆小凤相识已十年。可是他对陆小凤的了解居然这么少。他从来都不知陆小凤这个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家庭中出生的,也从来都不知道陆小凤这个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这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要去知道。
有很多的朋友之间都是这样的,虽然经常相处在一起,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去发掘对方的往事,当然更不会想到要去发掘朋友的**。
江湖道上的朋友们,以义气血性相交,只要你今天用一种男子汉的态度来对我,就算你以前是王八蛋。也没他妈的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男子汉已经不多了。
如果有人说陆小凤不是条男子汉。这个人最好赶快躲到一个荒山废庙里去求神佛保佑,保佑他不要被陆小凤的朋友看到。
当然要更保佑他不要被西门吹雪看到。
西门吹雪可以为了一个他根本不认得的人,甚至为了一个他根本没有见过的人,披星戴月,奔波数千里,熏香沐浴,斋戒三五日,去为这个不认识的人杀一个从未败过的杀手。
因为他愿意做这件事。因为他高兴。这件事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呢?那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来,在他的门口排队跪下,他也好像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看见。
甚至连为了陆小凤都是一样的。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就算有人把陆小凤当面刺杀在他的眼前,他也看不见。西门吹雪看得见的,只有他的剑。
落日最红的时候,就是它即将沉没的时候。
人呢?人是否也如是?
西门吹雪从来都不去想,人生中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伤,为什么要去想?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只知道现在一定已经有一个人要用一柄他从未看见过的剑,用一种他从未看见过的剑法,来和他决生死于一瞬间。
这不是他的预感,而是事实!
他仗剑纵横江湖十余年,出生入死无数次,现在他还活着,他当然也和其他那一些啸傲江湖的剑客、名侠、杀手一样,有一种接近野兽般预感。
可是这一次,他奔波千里,斋戒沐浴,到此山的绝你们与寒梅不过是一丘之貉,邀你们一战,要杀了你们!因为你们想要利用了他!他对这种事情一向是深恶痛绝的!”孤松的脸沉下。
花满楼接着说道:“寒梅那么做,是因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们呢?”
孤松闭着嘴,拒绝回答。
司空摘星插言问道:“你们若真是那种淡泊自甘的隐士。怎会加入罗刹教?你们若真的不想做罗刹教的教主,怎么会眼看着韩文杀死玉天宝?”
枯竹的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在说什么?”
司空摘星淡淡道:“我只不过在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枯竹道:“什么道理?”
司空摘星道:“你们若真的对罗刹教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杀了韩文替你们教主的儿子复仇?”,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你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甚至故意让方玉飞与寒梅利用韩文杀了他!”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说这些话。”
花满楼接过话来,道:“不不不!这不是我们要说的!”
枯竹再问:“那是谁要说的?”
花满楼笑道:“自然是韩文!”
“‘松竹双剑,神剑合璧,天下无敌’!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枯竹阴测测的说道:“你不该说这些话的!只当这一切全都过去就好了!我们不追究你们,你们也不干涉我们……”
“你也不该说这话的!要知道你们想做的也无非是伪造一个‘罗刹牌’……总之,你们到头来还要利用韩文的名号,去让别人相信那块玉牌是真的,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司空摘星抱着肩膀,突然后退了几步,退出了这间房子。
花满楼也退了出去,枯竹、孤松自然跟了上来,他笑着说道:“你们真的不该这么说话,尤其是前半句,‘松竹双剑,神剑合璧,天下无敌’……呵呵!要知道韩文很喜欢用剑的高手!”
花满楼的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森寒的剑气。
他霍然回头,并没有看到剑,只看到一个人!森寒的剑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个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剑更锋锐。
有雾,雾渐浓。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这个人虽然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缥缈。
孤松、枯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道黑影。
绝世无双的剑手,纵然掌中无剑,纵然剑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会有剑气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缩:“韩文!”
........
........
韩文没有动,没有开口,没有拔剑。
花满楼在微笑。司空摘星也在微笑,他们的确很满意韩文的这个建议与意见,一场精彩的剑客对决。就算是瞎子也是很期待的。
枯竹盯着韩文的脸,半晌,冷冷道:“我们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颠。一剑破飞仙’的韩文。”
韩文咂了咂嘴。又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
枯竹道:“错在哪里?”
韩文道:“白云城主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没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招‘天外飞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韩文摇头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韩文道:“破了那一招‘天外飞仙’的人,并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谁?”
韩文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韩文的这句话,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懂。
韩文缓缓地开口。甚至会有些唏嘘:“他的剑法虽已无垢,他的心中却有垢。”。他的眼睛发光,慢慢的接着道:“剑道的精义,就在于‘诚心诚意’,一个人的心中若有垢,又岂能不败?”
枯竹忽然又觉得有股剑气逼来,这些话仿佛也比剑更锋锐。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中也有垢?
韩文道:“心中有垢,其剑必弱……”
枯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的剑呢?”
韩文笑了道:“剑在!”
枯竹道:“在哪里?”
韩文道:“到处都在!”
这也是很难听懂的话,枯竹却懂了,孤松也懂了。──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这正是剑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花满楼在一旁微笑道:“看来你与叶孤城一战之后,剑法又精进了一层。”
韩文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不!这是我刚领悟不久的!我的资质其实要比西门吹雪差了不知道少,如果是他,恐怕早已经领悟了!”
“哦?有意思!”,花满楼笑着点了点头。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忽然间,“呛”一声,剑已出鞘,枯竹的剑!剑光破空,一飞十丈。这一剑的气势,虽不如“天外飞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不出的讥诮之意。
玉罗刹当然听得出来。立刻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愉快?”
韩文没说话。花满楼却是叹道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孙们保留了永存天地,万世不变的基业,可是你的儿子呢?”
玉罗刹忽然笑了。他的笑声也像他的人一样,阴森缥缈,不可捉摸,笑声中仿佛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花满楼实在不懂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玉罗刹还在笑,带着笑道:“你若以为死在他们手里的真的是我儿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花满楼道:“死在他们手里那个人。难道不是真的玉天宝?”
韩文抢在玉罗刹之前开口了,道:“是真的玉天宝。玉天宝却不是他的儿子。”
玉罗刹笑而不语。
司空摘星大惑不解:“他们都已跟随他多年,难道连他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
韩文咂了咂嘴,道:“他的儿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他的儿子了,这种事情我们很难理解,因为我们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司空摘星道:“如果我是呢?”
玉罗刹接过话茬道:“如果你是,你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位,是绝对没法子管教自己的儿子,因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有些伤感:“为我生儿子的那个女人,在她生产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西方罗刹教未来的教主,又没有父母的管教,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花满楼道:“当然是像玉天宝那样的人。”
玉罗刹道:“你愿不愿意那样的人来继承你的事业?”
花满楼在摇头,也在叹息。他忽然发现要做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儿子教养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罗刹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将他交给一个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养了别人的儿子作为我的儿子,这秘密至今还没有别人知道……不过,你却知道了,我很好奇!”
“我知道的东西远远超出别人的想象,就这么简单!”,韩文微笑着说道;
旋即,他手上一抖,一柄带有白云挡手的剑出现了,他现在叫它——“白云剑!”
韩文轻轻地抚摸着这柄剑,看向了玉罗刹,道:“自从我三天前领悟了真正的无剑,这个天下,配让我动用这柄剑的人不多了!”
他终于领悟了,领悟了叶孤城的那个高度!——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哦?那我应该很荣幸了!”,玉罗刹笑着说道,听得出,他是发自肺腑的,但他同时又很好奇地问道:“还有谁配你用这柄剑呢?”
“一个变态的天才!不过……他只算半个!还有一个四条眉毛的讨厌鬼,他也只能算半个!另外的一个人想必你也听过,我一直很期待与他的一战,西门吹雪!”,韩文嘴角上带有一丝笑意,缓缓地说道。
他说的几个人,一个是宫九,一个是陆小凤,另外一个就是西门吹雪。
前者的天才毋庸置疑,可惜,缺乏成为最道:“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啊!”
司空摘星急的是抓耳挠腮,韩文突然开口了,道:“司空兄!有一件事情要劳烦你跑上一趟了!”
“哦?什么事情?”,司空摘星问道。
韩文背负双手,望着朦胧的迷雾,双眼放光,道:“告诉西门吹雪!我在等他!”
......
......
盆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些茉莉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刚洗过澡,洗过头,他已将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洗得彻底干净。
现在小红正在为他梳头束发,小翠和小玉正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
小云已为他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衣裳,从内衣和袜子都是白的,雪一样白。
她们都是这城里的名/妓,都很美,很年轻,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种方法来伺候男人。
但西门吹雪却只选择了一种。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们。
他也已斋戒了三天。
就是为了今日!
他出发了,他到达了!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山巅一处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着远方。
黄昏,未到黄昏。
远方烟云缥缈苍茫,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得见。
脚步声传来,一人从远方而至,一袭黑衣,黑衣如墨,正如他喜欢白色的衣裳一样,这个男人对黑色的衣服似乎非常的偏爱;
他很难理解,所以他问了:“为什么要穿黑衣?”
“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黑的!”,来人回答,而后反问:“为什么要穿白衣?”
“因为我喜欢!”,西门吹雪沉吟了一下才给了这个答案。
“哈哈哈!好一个因为我喜欢!”,来人笑了,笑声传得很远、很远,久久不能平息,但很快,他又问道:“你准备好了吗?我指的不是你的剑,我指的是其他,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花满楼在!我跟他的关系……也算不错!至少我的妻子与他的妻子是姐妹!”,西门吹雪缓缓地回答,然后反问:“你呢?”
来人咧了咧嘴,道:“我啊!我也交代完了!你我这一战,等的时间有些太久了!等得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来者何人?韩文!
西门吹雪站起身来,突然间却蹙了蹙眉头,道:“在此之前,我想……我们应该先打发掉一些不开眼的人!”
韩文也是眯起了眼睛,道:“的确!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开眼的人,打发掉他们,我们再继续吧!这一战,无论胜败生死,都已经符合我的意愿了!”
“同样!”,西门吹雪冷冷的说道。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