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长(/)

    “……他死了?”临衍问。

    他的声音带着颤的余韵,越兰亭被其神色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剑偏了半寸,并未伤及性命。”

    临衍抬起头,淡淡道:“若你当真就此屠戮他人性命,我不会饶你。”

    他这两句举重若轻,轻若鸿毛,瘙在越兰亭的心头,酝起从未有过的委屈与恐慌。世间诸人皆是命,唯独她的命不是命。

    越兰亭死盯着他,一言不发,片刻后,她手腕一翻,举着司命就往左重寒背上刺去!

    临衍大惊之色,剑比心先至。

    司命距银甲不过半寸,沧海如一泓碧水生生将那半寸打偏。

    临衍怒目瞪着越兰亭,满目不可置信。

    “……你怎能如此?”他问。

    越兰亭深吸了一口气,冷哼一声,揉了揉发痛的手腕,道:“我自见一杀一,你在你的康庄大道之上,今天救了一个,明天又能救得了多少?”

    “把剑收起来。”

    越兰亭从未听过他这般淡漠与失望的语气。临衍为人温和,少与人争端,他的一番怒火全然向着她,世间诸恶,唯有她的恶令其这般耿耿于怀。

    越兰亭一怒之,司命一转,挥剑就往临衍颈边刺去,他仰头避过,目瞪口呆,实不知此人又在发哪门子火。

    “……你到底还讲不讲道理?”

    越兰亭今日尤为不想讲理。她剑随心至,存心与之为难,临衍堪堪避了她二三招试探,心头也起了一阵火。

    沧海与司命相撞,神兵之利尤为清越,临衍半跪在左重寒身边,长剑横空,另一手按着左重寒的后背,沉声道:“住手。我最后说一次。”

    司命压在沧海之上,其力万钧,越兰亭紧咬着牙,死不松手,也死不愿令他起来。

    临衍技出无奈,右手捏诀,道:“不然我召雷了。”

    “召便召了,何必再告诉我?”

    她越发来劲,他忍无可忍。

    奔雷劈得满桌子茶汤四溢,也震得一地瘫倒在地上的柏倩雯细声咕哝了几句。

    司命掀得屋内熏香倏忽散去,剑光过处,竹屋内饰被她生生劈开了一个豁口。沧海紧随其后,一一将她的剑势拆尽,此外也不忘将地上奄奄一息横躺着的妖将护得严严实实。

    临衍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之人。

    他一道惊雷点燃了疏风帘,越兰亭侧身让过,火光过处,帘子呼啦啦燃了起来。

    她不可置信半张着口,一脸沉痛摇了摇头,手头剑势更猛,心下却腾起了几分未名的雀跃。

    她竟不知同临衍对战是这般酣畅。

    二者越打越狠,处时试探,此时都不手下留情。临衍从未对一个女子下过这般重的手,但她不是一般女子,她是一言不合便可能将之劈了的夜叉。

    夜叉也好,总比娇嫩的花蕊令他心生趣味,兴致勃勃。

    他当了太久的好学生,也只有在远离师门的地方,他才能展露些许畅快。

    临衍一剑朝她颈边刺去,这一招仙人指路是他跪坐在地板上的成果,威力或多或少削了几分。

    剑光削下了越兰亭一缕头发,发丝轻飘飘落在地板之上,地板上横躺着的左重寒哼了一声,动了动身躯。

    临衍闻声,刹时收了剑。他瞪了越兰亭一眼,探了探左重寒的鼻息,又剥开他的银甲,在他贴身的口袋中摸出一封信,少量伤药与一个发信火桶。

    他又将柏倩雯等人一一扶正,喂下些许清水,此一套行云流水,他始终不发一言,也再不看她一眼。

    越兰亭被他此举搅得更是慌乱。她本想解释些许事情,一开口,却又发现竟无一句可以解释。

    日头正新,鸟鸣山树,春色满园,一应悠长。

    她怯怯站到一边,眼看临衍将众人一一安放好,又凝了个诀,往周边一探。

    一只纸鹤飘飘然往窗外飞去,越兰亭看着那纸鹤,又看着低头忙碌的临衍,只盼他能同自己说上几句话,又盼他哪怕同自己打上一架。

    然而临衍已打足了心思不再理会她,越兰亭孤身站在精致的正厅之中,既不觉委屈,也再不烦闷。

    只觉一场从未有过的慌乱与空旷。仿佛被人掏下魂火丢到了长河里,她不再是她,也不知自己该是谁。

    “……我不是……”

    她一开口,临衍抬起头。

    “我是在救你。”他淡淡道。

    越兰亭心口一窒,眼看着临衍将那药丸凑在鼻尖上闻了闻,摇了摇头,又给左重寒喂下,面不改色,道:“你自是神力千钧,乘奔御风,无所顾忌。但伤人一命,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也不该用作胁迫他人的筹码。我虽不是圣人,也没有资格批判他人功过,但你此举不对,有违君子之德。”

    他轻叹一声,又对窗外道:“进来吧,我们不伤你性命。”

    倚湄公子期期艾艾,战战兢兢,倚在门边距二人一尺之距,断不愿再靠近二人分毫。

    他小心翼翼瞥了左重寒一眼,又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众人,小声道:“你们把这群人搞下去,我可以等在他的身侧待人来救。”

    他方才见二位大神斗法,斗破苍穹,斗得他的茶坊险些翻了天。

    此池鱼之祸,他被吓得险些晕死过去。

    见临衍点了点头,他再次将此二人打量了个通透,犹豫再三,决定坦白从宽。

    “我从未伤过他人性命。薄姑娘于我有恩,我开个茶坊与世无争,方才见你二人,我一时慌神,这才迷香混迷药,你二人莫怪。”

    他的“莫怪”二字尤其针对越兰亭,方才此人长剑当胸一跃而起,劈手就是致命一击。

    这般狠辣之人,也不晓得为何竟能被他们抬作“谪仙”,当真荒谬。

    “我们稍后去薄家喊人,你守在此地不要动。”

    临衍朝他一鞠礼,转身欲走,又被倚湄公子叫住了去路。

    倚湄公子犹豫半晌,欲言又止,辗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对临衍道:“你不像身负妖血之人。”

    临衍在影壁前回过头,奇道:“那我像什么?”

    倚湄公子摇了摇头,回到院中,不发一言。

    这一番折腾下来,不知不觉已近晚饭时间。

    日头西沉,霞光还未铺开,临衍二人一前一后相距俞尺,相顾默然,一路无言。

    待二人回到明月别庄,季瑶早做好了晚饭。许砚之同一双小儿玩得不亦乐乎,正一开门便见越兰亭沉着脸,一言不发往书房走去。

    他刚“哎”了一声,越兰亭自顾不暇,临衍紧随其后,也面无表情,神色恹恹。

    许砚之心下生疑,对越兰亭喊道:“怀君长老在书房等你。”

    “师叔来了?”

    “不是你,她。”

    许砚之摇了摇头,实在不知这一对活宝又凑了哪门子无趣。

    临衍看了看越兰亭又看了看许砚之,一言不发,自往厨房去。

    越兰亭被此一副面无表情之色惹得更怒且毛,她愤愤一摔门,愤愤将怀君往一地故纸堆中一拽,愤愤道:“你来所谓何事?若没事,出门左转,你师侄在那头。”

    怀君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窗外,日头渐渐西沉,霞光薄红如血,甚是凄绝我那师侄还当真居功甚伟。

    他懒得同她计较,摇了摇头,道:“我来问你一些事,你若不想听,我这就回去。”

    越兰亭深吸一口闲气,缓了好一阵方才静下心,沉下脸,道:“说吧,何事?”

    怀君心底喟叹,口上不停,只将天枢门中之情形略概述了一二。

    原来那日几人连夜出逃,众人虽不见首座弟子风姿到底有些遗憾,但山石道人之还酝酿在风口浪尖之上,临衍重伤一事远不如那不知名的妖女来得刺激。

    怀君说到此处,一顿,对越兰亭也便多了几分敬佩之情。

    越兰亭一挑眉,不置可否,怀君接着道:“后来朱观主主持大局,承澜力挽狂澜,四方成道会有惊无险,他们便再是揣测,也同我无关了。”

    “那肖卿长老可有气得发疯?”

    此话引来怀君又一声喟叹。

    “何止发疯,”他道:“他借口我管教师侄不严,放纵门中闲杂人等随意往来之罪,找了我好大一通麻烦。现在承澜被他放到了思过崖上,北诀在自己房里反思。现在天枢门一门上下,他可谓只手遮天。”

    怀君说得轻巧,越兰亭一听则明,事情远非他所描述的这般简单。

    首座弟子与先掌门之正统息息相关,先掌门之名誉不端引发了诸多揣测。

    首座弟子又不知所踪,肖卿既对掌门之位志在必得。他下一步是要索性废了临衍首座弟子之名或是趁机将怀君打得抬不起头,又或者掘地三尺将临衍找出来先声问罪,这事实在不难推测。

    顿了顿,怀君又道:“但临衍这令牌一事还没有盖棺定论。首座弟子之位非同小可,即便他再恨我恨得牙痒,临衍这位置却也不能说剥夺便剥夺。看现在这意思,他倒像是要将临衍逐出师门。”

    “松阳一贯同他狼狈为奸,我独木难支,但这云缨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站到了我这一边。此事还在吵吵,暂且没个定论,先这样罢。”

    他此言甚是平淡,然而越兰亭知其语言背后的深沉的疲惫。她意思性地请他坐了,自己斜靠在窗子边上,道:“此事你可有同临衍说?”

    “……回头再说吧。这孩子看着温吞,实则极有主张。刚者易折,我实在怕他吃亏。”

    他近日来越发不清正不端方,哪能吃亏?

    越兰亭虽作此想,到底不敢言明,只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思索何事。

    “还有一事,你之前百般推脱,现在必须同我讲清楚。”

    怀君一反常态,越兰亭抬起眼,问何事。

    “神界既无生死之辨,你又为何偏生认准了临衍?这背后到底是几个意思?”

    闻此言,她白日里的几番委屈与空落便凭空被这十顷碧空与霞光无端放大了。

    若非这一根阴时阴月的弦系在他的身上,她逍遥四海,无所顾忌,又何必偏来受这一份闲气?

    越兰亭咬了咬下唇,沉吟片刻,道:“行罢,此事你别告诉他。我这故事不长,你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缘起自越兰亭还是九公主的时候,那时候九重天上下没几个有趣的,也没几个人能同她斗鸡走狗搅到一块去。

    越兰亭仗着伏后宠爱,犯下了一个大错。

    她爱上了不该爱之人,触碰了不该碰的禁忌,后天帝震怒,将那人与她双双流放到了轮回之中。

    “这般说也不甚准确,我本被罚入轮回,受十世轮回之苦,母后见之不忍,将我的神体私自留了下来,又将此天子白玉圭给了我。此物镇魂,她本想让我的魂魄在长河之中流淌时少受些苦,后来九重天湮灭,众神回归,我便这样被留了下来。”

    这一段故事怀君曾听庄别桥略提过。她这一番娓娓道来,面无表情,声音也无甚波澜,怀君都听得生了几分不忍。

    他摇了摇头,轻念了声“往事不可追”,又问道:“后来那人同你一起被流放到了轮回之中,现在便成了临衍?”

    “是,也不是,”越兰亭道。

    “他被九重天驱逐之后辗转到了东海,东海有一玉脉唤作黑山之玉,此玉脉为皇室所有,神族祭天之礼器均来源于此。他因缘际会,得了一块黑山之玉护体,是以他入了轮回之后,其神体虽已湮灭,魂力却保存得甚好。临衍的生辰恰是他被放逐长河的日子,别人认不出来,我还是晓得的。”

    怀君听了半晌,思索了半晌,一愣,道:“照你先前所言,你先入轮回,那人随后而至,这一段故事你又是听谁说的?”

    越兰亭一愣,心道,这有何要紧?

    怀君却觉得此事甚是要紧。起先二人认准了阴时阴月之秘为妖界一大讹传,他们打了勤王之名来抢越兰亭的天子白玉圭,此番一听越兰亭此言,原来临衍的魂力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但临衍身世复杂,其生辰之日所知者不多,除去他自己,门中也便那么几个人。

    越兰亭与临衍初见之时,他还只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她又是为何一头认准了临衍而非阴时阴月出生之其他人?

    “我在九重天时尚不懂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那时只觉得通天彻地,天地都是我的。后来我在轮回里见了生与死,爱与憎,再一想,原来我这心口的天子白玉圭,竟是这样沉。”

    怀君低头不语,越兰亭又道:“现在四海江湖,天地广阔,我自畅行六界,再无一人可以制约我,也在没有天规律令来管束我。我到了此时方才晓得,原来这乘奔御风的代价,竟是无家无归,再没有故国。”

    他想到了许久之前,他还未拜入天枢门的日子。

    逝者长已矣,来日不可追,怀君犹豫半晌,道:“我原先还以为你此所谓阴时阴月指的是师兄。他的生辰好像并不是……”

    怀君一咳,越兰亭也一咳,道:“……不是,那只是……”

    露水之情。

    怀君不欲与她继续探讨这令人一言难尽之事。他深感疲惫,也徒生出了一股隐隐绰绰的,对天枢门之白衣胜雪与君子明德的抗拒。

    或许此抗拒早已有之,又或许他见了临衍,见他一袭青衫磊落,一身浩然清正,此抗拒便又更浓烈了几分。

    怀君一反常态,话锋一转,道:“我想劳你一件事。”

    “你说。”

    怀君初见越兰亭的时候,她正悍然无匹,行事无所顾忌。她这一沾了临衍的事便惶惶然成了一个幽怨之鬼,而临衍身负妖血之秘,这一闹,必为仙家所不容。

    临衍出身名门,那名门之中的克明俊德与清正之道也正如一道又一道沉痛的碑文,稍不留意,万众挞伐。

    他长叹一声,幽幽道:“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也深知这孩子本性温和,同那些奸恶之徒不是一路人。他此局之困,任何人都帮不了他,但若是你在,我想劳你……你且答应我,无论他今后走上了哪条路,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必要将他拉到正道上来。”

    此言恳切,一字一句,扣在越兰亭的心头,令她止不住地发笑。

    “好。”她道:“在我魂归长河之前,但凡他的魂火不灭,我必不会放他不管。”

    越兰亭则想到了一个弄堂。那弄堂的门紧锁,星辰璀璨,可望不可即。

    他生作了一个凡人,如一酝笔尖的蓝调,而她这不死之体,供她浮在天上,居高临下,看着地头上的人间烟火之气。

    这烟火没有她的份,也没有供她立足之所。他的魂火与这般不相匹配,她的神体与魂火这般两厢催折。

    “他辗转东海极渊,孤独度日,将魂魄栖身于海鸟,畅行四海。后来神界湮灭,他也跟着一并归于长河。我上天入地寻他,拼了命地留住他,也不过盼着在这漫长的余生之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值得我去争取、去记挂。他生得美丑也罢,生作富贵或是贫寒人家也罢,我只要一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一个魂火,他同曾同我一起目睹过九重天的星河雷电,寒气与孤光,他也同我一样曾在长河之中看见过生与死,看见过众生与山海,这一想,我便觉得,这山河湖海的人间,也再没有这般寂寥。”

    她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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