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寒水(/)
临衍远远看着那扇深闭的木门与门缝中遗漏下来的一束光径自出神。浮星高远,天幕沉沉,一束投射在台阶上的光将明暗之处两厢分隔。
窗棱处透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孤影,那是怀君。又有一人站了起来,那是越兰亭。
临衍眼看二人开了门,怀君朝越兰亭一拜,自顾自走了出去。他躲在影壁暗处暗自出神,正思索间,却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瑶。
“长老这般晚了还要赶回去?”季瑶垫着脚往越兰亭紧锁的房门中看。
临衍忙将她拽到小院之中,“嘘”了两声,道:“他二人之事,我们不便多问,你这么晚又有何事?”
你这怎说得越兰亭姑娘同怀君长老有何“事”一样?
季瑶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无聊,寻了个七窍玲珑锁。砚之完了半柱香就哀声求饶了,你看看,你能解开么?”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铜滚筒。滚筒不过手掌大小,中心是空的,不知放了何物,筒子上七歪八扭刻着几行字。
临衍照着月光研究了片刻,又轻轻摇了摇,季瑶忙道:“别摇,当心里头的纸给醋溶了。”
临衍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四海志中所谓七窍玲珑锁。此物本为机关大师柏阳的手笔,曾在魏晋风靡一时。
造物的工匠先将草纸放入中空的滚筒之中,又在草纸外头过了一层酸。机关解法隐藏在滚筒表面的花纹之中,若有人试图强拆,里头的醋便会顷刻将此草纸融成一滩水。
滚筒表面上的几个字,隐隐看来不过“子丑寅午”之类。临衍就着月光研究了半晌,不得其法。
“这东西你是何处寻来的?”
“就在卧房的梨花架上。听闻这宅子原先曾是天枢门的产业,想来这位前辈留下的这个物件或许也同门派有关。”
总不至于是绝世武功一类。
季瑶将那圆滚筒劈手夺了过来,又道:“算了,看你也不成。我还是找砚之再研究研究。”
她方才见临衍沉着个脸自顾自出神,本想为他排忧解难。谁知这师兄是打定了主意心不在焉。
季瑶无奈之下又往他手中塞了个鸡蛋,道:“晚间才出锅呢,趁热吃。”
“你这鸡蛋又是何处来的?”
季瑶道:“砚之说他饿了,我就手也给你煮了两个。怎么?”
你从何时开始竟称他为“砚之”?
临衍犹豫片刻,将那热乎乎白嫩嫩的鸡蛋托在手中把玩半晌,道:“……你当真,是,对他甚好。”
他说不出自己此刻该是何感受。只觉这一个鸡蛋温润得烫人,又仿佛这一番洗手作羹汤的温润与岐山谷地温润的雨季本该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无论如何,这温柔就如他少年时的飘摇的风筝,早该乘风归去,不足为外人道。
“自然是好,”季瑶回过头,笑道:“师兄对越兰亭姑娘不也一样好么?”
这又是哪跟哪?临衍闭口不言。
季瑶抬头沉思了片刻,又遥遥看了一眼小院中的灯火,道:“我不知该如何劝你。归根结底,选择在你,但……我们这样自小在圣贤书堆里长大的人,好容易遇着一个不这般圣贤之人,实是难得。这四海江湖,有趣之人少,有趣而又自由之人更少。我有时会想,若打一开始,我不是玲珑居里的洒扫丫头,也不是天枢门中的名门弟子,而是一个市井之中的普通人,这样的生活,会否更为自在,又会否更快乐。”
临衍总觉得这些事不该由自己同师妹说,也总觉得师妹此事断不该同自己说。
季瑶背着手,仰起头,她侧脸上的一块胎记在月光下竟也多了些妩媚之感。临衍这时才发现,原来她竟不知从何时起,不再将那胎记以刘海遮了。
也正因如此坦然,他时常也倒忘了这胎记的存在。
“他……当真值得你托付么?”
季瑶偏过头笑道:“这我又怎么知道呢?”
她轻叹了一口气,又道:“在遇到他之前,我不知道这世上有何值得我去为之努力之事,遇到他之后我才晓得,原来这世上当真有如太阳一样的人。我便再是身如浮萍,但凡站在他的身边,我也觉得这世界好上了那么一点点。”
她笑得很是诚挚,甚为和暖,就如手头白嫩嫩的水煮蛋一样暖。
临衍摇了摇头,道:“你自己的事情想必你自有主见。无论如何,我还是你的师兄,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同我说就好,我都会尽力。”
“自然,心之所向,无怨无悔。”顿了顿,季瑶又道:“师兄你呢?”
“……什么?”
“自小寒山归来,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失魂落魄哪怕你得知自己妖血之事的时候,你都不曾这般郁郁寡欢。若非因着越兰亭姑娘之顾,我猜,可是同门中之变有关?”
临衍避而不谈。季瑶深吸一口气,道:“我同你一道长大,自知你脾性。天枢一门规矩甚多,你行事虽克制,但也不迂腐。若是因着门中闲言碎语便对越兰亭姑娘心怀成见,那也太……”
“并非如此,”临衍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那又是怎样之人?季瑶一边疑惑,却又在这时听到了敲门之声。
“长老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她还没说完,许砚之一个健步从厨房窜到了小院之中。
他朝二人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贴着门听了片刻。
“阁下找谁?”
那人不答,他便又问了一句。
临衍这时觉出些许不对。照说这夜深人静杀人放火之时,倘若不是怀君去而复返,谁会没事往距主街三里开外的一个小院中凑?
三人对视一眼,越兰亭打开房门,也同几人一一对视:“怎么了?”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外头那人似是被磨干了耐心,将那木门敲得索命鬼一般密集。
许砚之回过头,比了个口型“跑”。
许砚之此言既出,众人会意,忙撒丫子往偏门中一股脑溜去。
夜半猛鬼敲门,不是猛鬼便只能是天枢门中人。这可如何了得?
跑了一半,季瑶这才想起来那铜制滚筒还在她手上。
“跑什么,万一别人真有事呢?”
她不由分说将那滚筒往临衍怀里一塞,回过头道:“我去看看到底何事,马车在侧门右转的巷子里,师兄你先去。”
临衍还没来得及拒绝,又听许砚之道:“回头若真有事,我们再来寻你们。”
他话没说完,越兰亭便强扯着临衍往那偏门之中马车上溜去。
杀人放火天,仓皇丧家犬。堂堂天枢门首座弟子怎被自己的师门逼成了这样?
临衍不愿同她多话。上了车调息片刻,他道:“……我们这般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不如你先往外挪一挪?”
越兰亭了然,白了他一眼,心道,哪有你这般骄矜之人,竟让一个姑娘为你赶车。
“我驾车,你坐好,我们往西去。其余诸事,去了再说。”
除去明月庄,怀君还为几人准备了另一处避难之所,那便是城外的义庄。
要说这事还令许砚之诧异了许久,这形势迫人,逃命归逃命,再不济也不至于跑到人家的棺材铺里。
然而怀君的这一手安排细想来也很有道理。门中之人再是微服来访,也不至于追到人家的棺材铺里。
临衍趁着越兰亭不在身边,便又把那铜制滚筒掏了出来细细打量。
方才当着季瑶的面没好意思说,此物他曾在庄别桥的书桌上看到过。
庄别桥曾教过他七巧玲珑锁的解法,那时他还小,实在不明白为何师父要教给他这样一套奇技淫巧。
那时他趴在案头,庄别桥倒拿着一本书坐在他的对面。他解不好,庄别桥便罚了他的晚饭,直到他解出来为止。
“师父,我弄完了,请您过目。”
临衍耷拉着脑袋,庄别桥看得有趣,噗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
“干嘛这般可怜兮兮的?”他道:“大丈夫功名不信由天,这事非是为师有意同你为难,实是有朝一日,你若得了机缘,便要晓得这机缘该怎么用。”
露从今夜寒白。却原来机缘天定,他的这一套奇技淫巧早在冥冥之中便已有命定出处。
临衍小心翼翼掰开了滚筒最外侧的罩子,里头“子丑寅午”几个字如苍蝇大小。他将几个字按顺序一一掰开,而后又扯着滚筒头一拉。
“咔”地一声,滚筒的机关被打开,里头掉出来了几张纸。
也正在这时,马车重重一停,巨大的缓冲之力险些撞得他手中之白纸飞出车外。
临衍还未掀起车帘,便听车外一人道:“小姑娘这是往何处去?”
越兰亭不答,另一人又道:“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天,你怎的也不带个男人?”
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天,竟也能撞见打家劫舍调戏民女之人?
越兰亭低呵斥了一声“滚”,心浮气躁,满腔怒火,正想寻个出口。
临衍细听了片刻,心头漾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依她的脾气,若就此放着不管,那恐怕能将那二人揍出人命。
临衍跳下车,只见月光之下,二人骑高头大马,一人魁梧,一人瘦弱。
魁梧那人拿着马鞭,气势汹汹,指着临衍道:“大爷们有急事,你识相的就快让路。”
临衍朝那人鞠了一躬,又对越兰亭摇了摇头,道:“是,我等这就让路,大爷莫怪。”
原来此二人栖身之处为一条泥泞小路,路窄,土滑,两侧的大树盈盈苍翠,恰把仅容一辆马车险险路过的小路遮了个里外不透风。
狭路相逢流氓取胜。临衍朝身后看了看,又看了看二人,道:“此路窄小,劳二位往旁边去一点?”
高头大马上的二人哼了一声,不情不愿挪了半步。
其中一人朝越兰亭又打量了几眼,道:“这位小娘子长得甚是俊俏,你又是他什么人?”
“这同你有何干系?”
临衍面不改色,拉着马车往旁边挪。
高头大马之人心下恼怒,呸了一声,道:“你个小白脸又是个什么人物?”
他话音刚落,临衍长剑在手,直往那横生出来的树枝劈去!剑光如水,树枝还没听得到响声便被他齐齐劈作了两段。
那是一颗可供双人合抱的槐树。临衍面不改色,又将长剑掂了掂,最终抬眼笑道:“这样便腾出了些许空间。二位先请,我们不着急。”
越兰亭从未见他如此笑过。槐树轰然倒地,尘沙四起,大地震了一震。
临衍反手握剑,笑意不改。越兰亭默然咽了口口水,思索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他这哪是扮猪吃虎,他分明是在生气。
二人白日才打了一架,她还没气,他又生的哪门子闲气?越兰亭跳上马车,心有戚戚,眼看那二人颤巍巍地走远,欲言又止。
临衍收了剑,淡淡道:“走吧,看来前路不远。”
他跳上车厢,不发一言,又将那几张白纸掏了出来。
烟笼寒水月笼沙,临衍将那薄薄一叠纸照着月光看了片刻,越看则越是心惊胆战。
忽地马车一顿,两三张纸从他的膝头飘到了马车外头的泥地里。白纸飘到沾了露水的浅草上,两三点墨痕缓缓晕开。
临衍闭上眼,定了定神,一一将那一叠白纸按顺序叠好,摊在膝盖上若有所思。
说是若有所思也不尽然。
他方才略一扫过纸上字迹,一腔惊骇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只见得月色甚好,现世安稳。而两侧树木参天,一条来路隐在树影之中深不可见。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到了地。
越兰亭跳下车头,掀开车帘子,只见临衍脸色惨白,抬眼看她,握纸的手止不住地抖。
越兰亭被他吓了一跳,临衍跳下车,仰头看着此玉壶高悬,明月皎皎,义庄的矮墙由东朝西蔓延而去。
庄子里停着的棺材排布齐整,黑沉沉如一个个摄魂之口。
“……我先冷静一下,你莫扰。”
他丢下这一句话,没头没脑,径自往正厅中去。
越兰亭愣在原地,一言不发,也不知他究竟是几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