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废待兴(/)
到了后半夜,密集的敲门之声把越兰亭扰得心下生躁。
他二人一夜未眠,临衍守在后院一言不发。她守在前院的连排棺材堆里,看他一言不发,便也只得不发一言。
这敲门之声来得甚不是时候,越兰亭怒气攻心,右手握剑,只想着若是不速之客,一剑砍死省时省力。
她方一开门,便见了门外一脸血的季瑶。
许砚之也是一脸血,他一边摸脸,身后还站了个人。此人一袭青衫,儒雅难当,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那空了一半的左手袖。
越兰亭大惊失色,忙将三人迎入庄子里,许砚之长喘了几口气,扇了扇额头道:“我的乖,方才这位仁兄与身穿黑衣的一群人一通乱打,差点吓死我。”
这位仁兄所指便是陆轻舟。那身穿黑衣的一群人,季瑶也描述不出他们的来路,只道陆轻舟才一进门,一来便是一身血污。
两人被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便又见了一群人杀上门来。
二人手忙脚乱,与陆轻舟一道反糊了那些人一脸血污。陆轻舟似是沾了酒,神情萎靡之际嚷了半宿临衍的名字,二人没有办法,这才将他扛了过来。
四人一前一后,恰好在越兰亭二人刚到义庄中落座没多久便又敲开了义庄的门。
待几人七手八脚将陆轻舟抬到义庄的主厅之中安置好,临衍姗姗来迟,诧异非常。
陆轻舟神思恍惚,抬头见临衍,摆了摆手,又摆了摆手令旁的几人先出去:“我来是想同你说一件要事。”
他一顿,又指着越兰亭道:“怀君同我提起过你。他方才走得太急,走到一半方才想起要给你一件东西,你且拿好。”
陆轻舟从袖中掏出一封沾血的信,越兰亭满心狐疑地接了,便听临衍道:“既如此,你们便先出去吧。”
他翻遍了正厅上下,厅里除了两口黑沉沉的棺材,连半碗水都不曾见。
陆轻舟神色困顿,酒气冲天,临衍见之惊奇,才在他面前坐下便听他道:“你门中肖卿长老要往西海收一大妖,说是想借此重振天枢门之声望。你可愿赶在他前头,打他个措手不及?”
另一边,越兰亭拿了怀君的信,背靠木门小心翼翼张开。
信是凤弈写的,想来此信先传到了天枢门,这才落到了怀君手上。
信中略微提了几件神界旧事,又连着叽叽歪歪写了大半幅情话,最后他才道:“那小寒山之上的陆轻舟有一日晷,东君探过,此为神界旧物无误。东君自渡魂以来,成日没有精神,我见之忧心,没有办法,只得带他往长鸣山小住。若你还想找我,只管传信长鸣山。”
越兰亭眉头深皱,却见厅里谈话之声轻小。自陆轻舟进了房,二人连灯都不曾点。
她左右四顾,许砚之二人早不知跑到了何处。天阶月色凉如水,她背靠着正厅的白墙,目之所及,前院里尽是棺材与清越的虫鸣之声。
越兰亭猫下身,偷偷往厅里窗户下刚蹲好便听临衍道:“如此说来,这拦路劫持之人有两波,其一为一伙道士,他们口口声声,迫您与之合作前辈可知他们站哪边?”
陆轻舟道:“看修为路数,或为太和观,或为天枢门,说不好。”
临衍听“天枢门”三字沉默了片刻。
陆轻舟又道:“第二伙人当是妖魔无误。他们想迫我交出昔年先师手上的日晷,我好容易将他们打发走,思来想去,却也实在不知道他们要那东西有何用。”
越兰亭听得心头惴惴,辗转难安。临衍又问:“他们又怎知那日晷在您的手上?”
蝉鸣之声越发吵得人心头躁郁。越兰亭听了片刻,不得其法,猫身又往一个沉黑木棺材壁上一靠。
她抱着膝盖,百无聊赖,眼看夜空如水,义庄中落针可闻,连一口一口的沉黑木棺材都不那么渗人,一边瞎想,她一边缓缓闭上了眼,不知不觉竟这般睡去。
第二日长风破晓,许砚之拍了拍越兰亭的肩。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许砚之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这样睡了一夜当心着凉。”
越兰亭支着酸痛的脖子左右一拧,一拧皆是沉痛。
“临衍呢?”
“早不知何处去了,昨夜就不见了踪影。他同那仁兄说要去西海捉什么妖怪,我方才还纳闷……诶?越兰亭姑娘你跑什么?”
越兰亭怎能不跑。
她强忍一身酸痛与晨间清冷,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待往义庄外的小路上跑了好大一截放才想起来,若二人乘马车昨夜出发,此时怕早出了祁门镇。
她越想越气,气不打一处来,怎的昨日他一通火莫名其妙,今日莫名其妙竟一走了之?
他若实在气急攻心,或吵或打一架都情有可原,这撒丫子就跑,又是几个意思?
陆轻舟与临衍恰正在祁门镇燕子丘外的茶庄里喝茶。二人茶还没喝几口,越兰亭一马当先,手提司命便杀了过来。
倚湄公子期期艾艾,战战兢兢,一方小小的茶庄这便又遭了秧。
“你这莫名其妙,不告而别,到底是几个意思?!”
临衍一口热茶呛得莫名其妙。他站起身,朝陆轻舟告了个罪,淡淡道:“你这一言不合便拿剑迫我,又是几个意思?”
“我何时拿剑迫你?”
“那你现下又在作甚?”
眼看而人你来我往争不出个所以然,陆轻舟轻抚额角,宿醉未醒,道:“这位小姑娘你火气忒足,我拉他往西海一去,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你动辄喊打喊杀,也太……”
他一边念叨,缓缓抬起眼,待将越兰亭打量了片刻,又打量了片刻,一惊:“等等,你不是那个……?!”
他目瞪口呆,左右四顾,看了看越兰亭又看了看临衍,只觉一腔伦常道德尽被二人踩得碎成了渣。
越兰亭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冷笑一声,对陆轻舟道:“把你的劳什子怨言统统给我咽下去!我所做之事,由不得他人置喙。”
“……你这口吻,又是否有些过分?”
临衍眉头深皱,越皱便越令越兰亭心慌。
她从未如今天这般感到心慌。正如她方才施追踪之术一路赶来,一路的青山鸟鸣便都化作了竹篮打水的一场繁梦。
原来临衍当真会离她而去。
“你即刻同我回去。”
越兰亭长剑在手,外强中干,行霸道之言,做蛮不讲理之事。
临衍深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还讲不讲道理?”
越兰亭软了些许,犹豫片刻,道:“若你同我回去,我便……”
“你便将我当做笼中之鸟豢养起来么?”
临衍也顾不得长辈在场,朝前几步,拉着越兰亭的手腕便往门外拖。
越兰亭眼看就要落下泪,临衍将她往院中一丢。她还欲再辩,临衍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影壁上牢牢按着,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还讲不讲道理?”
他一字一顿面目全非,越兰亭从未见过临衍这般模样。她本以为自己神体加身,随心所欲,自然也能运筹帷幄,从容进退。
她本以为自己撩拨他,轻薄他,到头来定会迫他脸红失措,迫他不由自主。
她此前绝少失手,更从未有过这般慌乱。
“好,好,好。”
她连叹三声,眯着眼道:“反正我也不是君子,你今日若果真同他走出这祁门镇,我必也能将祁门镇之百姓、连同里边坐着的那个人屠戮干净,看你如何救!”
她话一出口,再后悔也已来不及。
临衍面无表情放开她的手腕。
手腕上的温度一簇既逝,越兰亭看到他眼中的失望透顶与他眼波中倒影的自己,实在太过蛮不讲理,简直疯婆子一个。
临衍退了半步,低着头,淡淡道:“既如此,我同你没什么可说。”
他转身即走,不留半分情面。越兰亭心下着急,喊了声“你给我站住”。她闹的响动太大,陆轻舟听得无奈,恰出了正厅。
陆轻舟朝她远远行了个礼,道:“我来此本想同这位茶庄主人打探一个故人踪迹,纯属误会。这位姑娘不如就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小公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越兰亭长剑在手,一剑劈了过去!
我对他高抬贵手,谁又对我高抬贵手?
陆轻舟大惊失色,也忙抽出长剑。临衍被二人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越兰亭剑势虽猛,却也是外强中干,纸老虎一个。陆轻舟一一回防,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惹了哪门子闲气,竟引来这样一尊罗刹。
她一剑又一剑劈得陆轻舟连连退让,二人你来我往,日头正足,陆轻舟也被她磨出了些许火气。
只见陆轻舟目光一凛,右手凌空划弧,密密的剑网也旋即向越兰亭飞射而去。
眼看她轻巧避了过去,陆轻舟又抓起院中石桌上的瑶琴,单手抚琴,琴音至处,树木弯折。
那倚湄公子见自己一把上好的琴险些被他搅了个弦断无人听,心头抑郁,苦不堪言。
陆轻舟一曲未罢,越兰亭被琴音划伤了胳膊。她不管不顾,一腔的滔天怒火和憋屈都等着这一番给讨回来。
临衍陡然出手,一道剑光直往越兰亭的头上劈下去!
“你给我让开!”
二人长剑相抵,越兰亭怒喝道。
“住手。”他淡淡道。
“让开!”
陆轻舟被这一对活宝扰得没有法子,揉了揉鼻子,对倚湄公子道:“刀剑无眼,你要不且先避一避。”
那倚湄公子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身后一声巨响。
原来那清雅的树下一石桌竟被不知是谁的一剑给生生劈成了两半。
始作俑者沧海在手,目光微冷,沉声道:“可要继续?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倚湄公子闻声,头大如斗,只盼这二人且千万别将自己的请茶坊给拆了干净。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同陆轻舟相顾无言,有苦说不出。
正在这时,茶坊外一驴一人悠哉哉进入院中。
柏倩雯又换了一身男装,风流倜傥,顾影自怜,哼着小曲提着块腊肉,一进门便首先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
那一贯温吞的小相公形如罗刹,一剑当空,小娘子险些被他伤了肋骨。而那日还在城郊争风吃醋的小姐姐,此时也长剑在手,毫无仙姑的卓然仙姿。
二人劈头盖脸二虎相争的样,活生生如两夫妻打架,不打理而专打人软肋。
“当”地一声,她手头的腊肉同酒壶一起掉了地。
二人回过头,愣了愣,如梦初醒。
越兰亭狠狠咬着牙,死猪不怕开水烫,道:“给我放手……”
她话音刚落,临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情急之下,他将越兰亭撂翻在地,此时他正单膝跪地,一手握剑,另外一手撑在她的头顶不足一寸之处,而沧海的剑刃距越兰亭的颈部不过半寸。
临衍忙站起身,收了剑,只感叹世风日下,自己的脾性修为竟一如不如一日。他犹豫片刻,也将越兰亭拉了起来。
越兰亭咳了两声,气不打一处来,拍了拍袖子上的土,道:“你当真狠得下手。”
临衍不明所以,看了她片刻,心道,你不也狠得下手么?
他拍了拍衣袖,往陆轻舟处遥遥一拜,道:“前辈见笑。”
临衍旋即转过身,对越兰亭轻声道了一句:“有意思么。”
这轻飘飘四个字却令越兰亭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