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

    世人对于胡世安的死多有揣测。有人说他死于一腔郁郁,有人说他死在南疆的沼气里,另有人认为他一不小心窥测了天机,触怒了天颜,死于老天爷的算计。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曾将流言考虑在其中。

    胡世安戴罪被贬时途径临安,彼时他已名满天下,临安城大小乡绅虽算不得夹道相迎,但众人也都争相想看一看这一双能写出怀虚赋的手的主人是谁。

    临安城不曾亏待这个三连魁首之人,但他的敌人也并不想如此轻易放过他。

    被卷入血衣案的公卿并不算少,但如他这般即便远在南疆,依旧有盛名徘徊在京师王城之人确实不多。

    是以当他在临安城受各方款待之时,另有一个故事以京师为源头,逐渐往南蔓延开。

    他的敌人眼见他性子刚烈,为官清廉,他们便以他已故亡妻之名炮制了一封信。此信经后人鉴查实乃狗屁不通。

    信中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他与奸臣为伍鱼肉百姓的事实,而后笔锋一转,语焉不详地又提了几句他的私事。

    此事流传到南疆便又被人添油加醋,变作了他强占“儿媳”乃至将其逼死的一段孽事。

    那时他的小儿子甚至还未及冠,而那叫香莲的姑娘还不足十二岁。

    临安城的乡绅虽不见得尽信这个谣言,但他们在这一团乱局中窥见了一股属于上位者的怒气。

    谁都不知道这一腔怒火最终会朝向谁而去,是以当有人拿着这一柄鸡毛令箭断了胡世安的食粮供给时,他对此并不意外。

    他在自己的茅庐之中被饿了三日,一身病痛,贫病交加。又有人贪慕他的虚名,令他在一个数九寒天之日作诗以博众人一笑。

    胡世安淡然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拒绝了那人赏给他的两盘冷菜。

    他病死在了自己家的茅草屋檐之下,待他的尸首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开始变味。

    这也是越兰亭许久之后才知道的事。

    她刚一听闻此事,面无表情地破了无双城的城门。

    如潮的妖魔在她的手中粉身碎骨,她则在鏖战之中磨平了自己的一点钝痛和一点良知。

    再后来,临安城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山洪。滔天的洪水淹没了良田与牲畜,连带着连城外的乱葬岗也一同葬身到了湖水之中。

    而后山体断裂,水流淤积之处形成了一个极深的湖泊,湖泊化为百姓口中传闻的西子浣纱之所,胡世安与临安城百姓的尸骨则在冰冷的湖水里渐渐腐蚀。

    留在堰塞湖西侧的桐州城则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

    她的过往之事充满了疯狂,嗜血与肮脏的暗角。

    越兰亭轻咬着临衍的下唇,还未品出味,他已把着她的肩膀一推,沉声道:“别这样。”

    疯狂与嗜血总是来得这般不合时宜。天知道他怀着多大的克制才能勉强压下他心口勃然的杀意,临衍握着她的肩膀,沉沉盯着她的眼睛。

    他不欲与她纠葛,但他的血热得像是要烧起来。

    越兰亭凑近他的唇边轻声道:“我罪大恶极,畅行无忌,为世所不容。你何不索性收了我为民除害?”

    她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她柔白的脖子下奔流着新嫩的血。皮肤的血管仅有薄薄一层,她的生命力与诱惑力一同摧折着、撕碎着他。

    “不敢?”

    临衍气息不稳,死抓着她的肩膀一言不发。他觉得自己被她拉入了一个深渊里,又或者说,他本就在一个深渊里挣扎求存了二十好几年。

    而她只是唤醒了蛰伏在他血脉之中,奔流而逼热的一股艳烈的杀意。

    为世所不容,罄竹难书。他想/干/死她。

    临衍猛地扣住她的后腰,照着她的嘴唇深吻下去。

    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去,老地方,你们懂

    而临衍并不十分怜香惜玉地咬了一口她脖子上的肉。若非他有意留情,此时又该见血。

    越兰亭欲哭无泪,反手捂着脖子不可置信。

    临衍拉下她的手臂,拇指碾过她脖子上青紫的一块伤,似餍足又愤恨地抹了一把她的嘴唇,道:“我早先说什么来着?殿下下次开口之前最好先想清楚,否则祸从口出,勿谓言之不预也。”

    此时的“陆前辈”也一路奔逃,较之二人更为狼狈。

    并非是他不想放二人出去,实在是他前脚刚甩了夜歌,未走两步,又撞了个熟人。

    这熟人圆头圆脑,活像一颗喜滋滋的大土豆。大土豆身后跟了许多人,一看即知不是善茬。

    众人手持火把与降妖神器,一一如临大敌,陆轻舟被他们围在中间进退不得。

    陆轻舟朝朱庸哭笑不得地行了个礼,道:“观主这又是何苦?”

    而那枚日晷正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朱庸也朝他恭恭敬敬回了个礼,恭恭敬敬让朝一边,恭恭敬敬,老神在在道:“陆公子见外,朱某不苦。朱某听闻祁门镇中有惊天妖气,这才带孩子们过来看看,公子这边请,慢走,不送。”

    陆轻舟满腹狐疑,刚走两步,朱庸背着手昂首阔步,又道:“你手上的那枚日晷可是个新鲜玩意,公子可知此物渊源?”

    陆轻舟神色一凛,朱庸抖了抖袖子,笑道:“昔年慕容掌门有一套双鱼佩,那玉佩可是个宝物。据说它撑开后可以自成一方天地,于修行之事大有裨益。老朽昔年有幸得见,还正感慨,而后此物不知流落了何方,我也再无缘得见。陆公子手上的那枚小玩意同这玉佩系出同源,老朽眼拙,只猜得出这六七分。”

    “……朱观主此话何意?”

    长夜凄紧,众弟子的火把照得城郊的细密树林鬼影幢幢,连带着一身清绝的陆轻舟也被迫沾上了几分诡谲之意。

    朱庸广袖一甩,背手踱步道:“彼时六界不通,妖界大军究竟靠了何种力量方才劈开了六界封印,此事,陆公子竟不好奇?”

    他一顿,又自顾自道:“贵派掌门慕容掌门天纵英才,与宗晅略有交情,此事本也不是甚隐秘之事。只是他那双鱼佩后来去了何处,这日晷又从何而来,为何一枚小小的日晷竟有如此巧夺天工,劈开时空的力量,此事,陆公子也不好奇么?”

    好奇,然而好奇害死猫,这个道理陆轻舟不会不懂。

    陆轻舟不欲与他纠缠,报了个拳,道:“先师罪大恶极,吾辈引以为鉴。劳观主让个路,在下正在逃命。”

    朱庸挥了挥手,手持妖气火把的弟子果真便让了开一条通路。

    他仰头望着漫天繁星,优哉游哉,忽道:“你那枚钥匙,且务必收好。”

    陆轻舟讶然回过头,却见自顾自望天,道:“天枢门气数将尽,仙门之中恐有大变故。公子是个体面人,体面之人在乱世之中活得短,公子务必保重。”

    他背对陆轻舟,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你我虽是同龄人,但以辈分来算,你也算我的小辈。呵。”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甚是清奇,陆轻舟捏诀跑了好远方才想明白。

    昔年凌霄阁长老吴晋延曾指点过他些许修为,那时吴晋延还是仙门之中炽手可热的新星,朱庸还是他的至交与绿叶。

    繁星如水,春夜熏人欲醉,花香树影摇落一衣暖香,他紧握着那枚日晷,没由来地想起了昆仑雪原的夏天。

    那时他虽已不是少年,却依旧坚定地认为,相较外头的俗世与沉浮,仙门当是干净的。

    手中的日晷陡然发出嗡鸣之声,陆轻舟一惊,捏诀往日晷上一点,却不见人出来。他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枚小小的日晷却陡然爆发出一阵巨力!

    此力诡异,将他生生往日晷之中吸了进去!

    待陆轻舟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然落在了一个破庙之中。

    庙里的菩萨只剩了个渗人的身躯,泥塑的头颅早不知去了何处。

    不单菩萨的头颅,连临衍二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陆轻舟从未到过这个地方,亦从未见过日晷的这样一番景象。他左右四顾,只见地板上的灰积了老厚,蛛网挂在墙角与屋檐之下,一束月光由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漏下来,一地霜,一地白。

    他猛咳了好几声,正疑惑二人是否在日晷中触碰了什么不该碰的机关,一面思索,一面又向外走去。

    日晷中的天色较外头更暗。时值深秋,林间不闻虫鸣鸟叫,白露铺在衰微的荒草地上,天幕高远不见星辰。

    陆轻舟尚未觉出冷,却先觉出了一股杀气。

    那杀气由密林中来,直往破庙中而去!

    陆轻舟慌忙侧身,只见林中又悄然走出来了一个身着麻布衣衫的少年。这人观之约莫十六七岁,器宇轩昂,眉目疏朗,甚有少年朝气。

    陆轻舟见来人眼熟,看了半晌,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年轻时候的慕容凡?

    陆轻舟陡然见了自己师尊少年时候的样子,正深感不适,年少的慕容凡却不如他这般浑身不自在。

    只见他手拿一把桃木剑往背上一扛,笑意吟吟对陆轻舟道:“我在此等了许久,你怎么才来?”

    陆轻舟左右四顾,只见天地敞阔,不见人烟。他指了指自己,讶然道:“这位……咳,小友在同我说话?敢问这是此方何处?你可有见着其他人?”

    “这是我家。我才要问你,你方才一去,可有寻见我那宝贝?”

    陆轻舟看了看那以天地为盖的穷酸了的“家”,一时也有些唏嘘。

    他昔年拜入凌霄阁的时候已过而立之年,慕容凡也已垂垂老矣。

    他师徒之间不算亲近,慕容凡也从未告诉过他自己昔年之事,凌霄阁门中虽也流传着当世掌门年轻时孤身流落江湖的事,但陆轻舟万不曾想到他那时竟过得这样惨。

    他点了点头,道:“敢问您说的是什么宝贝?”

    慕容凡从未见过这般客套的人。

    他将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彻底,皱了皱眉鼻子,道:“我就说你这一去没谱。这双鱼佩多宝贵的一个东西,一旦进了朝廷的银库,你一个江湖侠客又怎么拿得回来?”

    陆轻舟听闻双鱼佩三个字,心头大骇,又问:“敢问这双鱼佩到底是何物,小友又是如何得来的?”

    慕容凡被他问得甚是不耐烦,挥了挥手,道:“你废话真多。拿得回来就拿,拿不回来也便罢了,反正也是偷来的玩意儿,他们想要就让他们留着去。”他老神在在,随手扯了一根茅草往嘴里一叼,道:“我看你面善,似是在何处见过。也罢,你随我来吧,带你瞧瞧我其他的宝贝。”

    慕容凡从泥菩萨像地下摸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鸡零狗碎,法器灵丹抖落一地。

    他数着各路坑蒙拐骗搞的珍宝洋洋自得,陆轻舟目瞪口呆,既觉得自己已故师尊的威严荡然无存,又对师尊极强的生命力徒生出一丝敬佩。

    慕容凡一一数罢,又将盒子“啪”地合上,目光灼灼道:“终有一天,我也要往那仙门中去,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大英雄。”

    何止举世瞩目,您老险些搅得仙门人心惶惶,搅得天下大乱。

    陆轻舟神色古怪,低头不语。

    慕容凡白了他一眼:“我闲时曾琢磨,你说,这人终有一死,生死之事甚大。若长生之法当真存在,这法术又被你我牢牢握在手中,那又该是怎样一副逍遥情形?”

    陆轻舟猛咳了一阵,道:“我劝你打消此念头。”

    “为何?你嫌我痴心妄想?”

    “……生死自有天定,吾辈在天命跟前,不过蝼蚁一般,何必执着?”

    “然而天命又是个什么狗东西?”慕容凡道:“若我能窥得天机,求得长生,这天地之间,便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伤害我,约束我。这种心情,他人不懂,老友你该懂我。”

    陆轻舟并不十分肯定他这一声“老友”所指为谁,他甚至隐隐觉得那该是宗晅。

    慕容凡在对着宗晅隔空抒发他的一腔宏愿。年少的慕容凡就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野心勃勃,锐不可当,与陆轻舟入门时所见那个长吁短叹腰腿皆不行的宗门魁首实在太过判若两人。

    他心底一紧,试探性问道:“倘若世间真有长生法,你又待如何?”

    “当然是不择手段抢过来!”

    陆轻舟大骇。昔年慕容凡引乘黄灭了凌霄阁满门,天下仙友无不惊骇,却原来这并不是意外。

    原来好几十年后的慕容凡对这一腔宏愿依旧耿耿于怀。

    慕容凡啪地一声合上了木盒,眸光如雪,轻声道:“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曾发现一块陨铁,那陨铁之中蕴有神力,我一碰它,那物便自行撑开了一个山河世界。我想,若此物能作如此用法,必也可以做些别的、更大的用处。你既见了我,知道了我的秘密,能不能帮我找出这更大的用处?”

    陆轻舟心头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怪异感。

    他觉得此时慕容凡在对他说话,而是这日晷在同他说话。他愣了一愣,道:“比如……钥匙?”

    “孺子可教。”慕容凡绽开一抹笑意,道:“不止如此。我还要更大的用处、一个令我畅行四海,天地无极的用处。”

    陆轻舟的脊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他低头四顾,小心翼翼又问道:“你说的那一块陨铁,现在何处?”

    慕容凡指着陆轻舟的胸口,道:“不就在这里么?”

    当此时,一股寒光将一地霜色生生劈开!临衍手持沧海走入破庙之中,面色沉肃,遥指着日晷之中幻化的慕容凡,沉声道:“前辈莫信他!”

    陆轻舟讶然起身,只见林中不知何时竟燃起了山火。

    临衍扶着越兰亭,后者衣衫不整,面色惨白,胸口汩汩流着鲜血。

    天与地铺开了十顷红艳,这艳色竟比祁门镇外的凤凰火还要艳丽几分。

    慕容凡木剑一横,冷笑道:“竟还没死?”他又将越兰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她心口那东西都要被我吸干净了,你们竟还妄想着出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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