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道(/)
长天中划过了一抹流星,这景象肖连城无缘得见,因为他现下正在祁门镇府衙之中的大牢里。
牢中翻腾着死老鼠与臭水沟的腥味,混合上天枢门弟子几日未曾洗澡的汗臭味,这样的人间奇景,实在不可多得。
他们被那祁门镇府衙关在此处悬置了五天。
五天后,府衙之人大发慈悲,引着一个身着明黄色道袍的高人往牢中来探。
肖连城见了他甚是诧异心底诧异这不就是那日天枢门里同师尊畅谈的“天师”之人?
七泽道人闻言安慰了几位小侠几句,又对衙役嘀咕了几句,衙役这才大发慈悲地掏了钥匙,将几位身着白衣的清雅道人放了出来。
五天过去,顾昭的魂火还没来得及妥善安置,祁门镇一场天灾也还扰得众人手忙脚乱之际,七泽道人又便带来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说,庆王殿下得知祁门之变,特来解救小侠们于水火之中,且赦了天枢门人公器私用,令万民深陷水火之中的大罪。
然而罪是赦了,该管的后续还得管,于情于理,天枢门人也还得帮着祁门镇百姓恢复农桑,重建家园。
此事肖连城深以为然。
他刚一出府衙,还没来得及休息好便卷起袖子同师兄弟们一道往郊外农田中去。
另一消息却是由门中带来的。门中长老说,前首座弟子临衍枉顾门规,私自下山,与同门弟子拔剑相向,实在有辱君子圣德。
现将其人逐出门墙,与其师尊其师门恩断义绝,再无任何关联。
肖连城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早该如此。
顾昭的尸首便被这般停在了祁门县府衙中。
肖连城往此看过一次,那次恰好见承澜师姐来迎他的尸身。
承澜不发一言,也没有掉一滴眼泪,肖连城远远看着,心知师姐恐怕早已经伤心欲绝。
此间种种,一桩一件,肖连城皆不置一词,权当本该如此。
至于另一事那前首座弟子勾连妖魔,谋害同门性命之事,此乃众小辈弟子私下的讹传,众人一时也抬不出切实的证据。
事情便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五日,这五日中,肖连城的旧伤复发过一次。
他在医馆中疼得狠了,死咬了一块纱布方才令大夫往他的手臂上扎了几根针。本该如此,他默念道,事情本该如此。
自己无甚可鄙之处,天枢门也无甚可鄙之处,可鄙之人是那枉顾师门禁令且眼睁睁看着顾昭惨死的首座弟子,其余诸事,再自然不过,自然得无甚可说。
可即便无甚可说,他却依然默默流了泪。
就在他流泪的档口,承澜也流了泪。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肖连城帮隔壁方婆婆磨了一天豆腐,正往祁门镇府衙中去的时候,他途径府衙的院子,忽见一人长剑横空,剑光狠厉,舞得院中树枝瑟瑟发抖。
彼时已过了黄昏,天色渐沉,霞光清透而润泽。他见承澜一边舞剑一边哭,其剑法愈发刚猛,人也愈发刚猛。
至刚至柔,刚者易折,他没有过多言语,只默默给师姐留了个馒头,权当慰藉。
他不知道一个馒头的慰藉能抵挡多少没由来的纷繁头绪。恰如他每逢长夜总会在想,来来回回地想。
倘若那日师兄下山之时他同他一道离去,倘若后来他不曾同映波一起往祁门镇中来,倘若顾昭死的那一日,他没有拦下师兄的那一剑,这世道又该是怎么一番样子?
肖连城有时觉得这些无端思绪甚没有意思。除去让他心头滚过一趟滚水之外,这些念头没有任何作用。
但天不遂人愿,每逢月圆,他的一腔无端思绪便无孔不入,如针扎一般地蔓延上了他的脊椎,他的心口,他旧伤复发的疼处。
不足为外人道,一句一句皆是道法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承澜较他则更不自然一些。那日她收了肖连城一个馒头,讷讷不言。
许久后或许是待华灯初上,万家渔火开始彰显一个盛世安宁的时候,她摸出一张纸,一支笔,涂涂改改写一些东西。
这是怀君教她的奇技。每逢烦乱,若剑术尚不能治愈心口的伤处,那便好歹写些东西。
承澜初时迷茫,提笔忘词,提笔既开始哭。
后来她渐渐领会其中要意,深吸一口长气,遥夜如水,繁星摇摇欲坠,她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正其心,诚其意,格物致知。
她笔走龙蛇,一笔书写完,将纸放在案头。这是她抄的第十四遍书,十四天过去,每日一遍,静心凝神,也是赎罪。
她不知自己有何罪可赎,但怀君曾道,若心有不甘不平不愿之愤懑,便该赎罪。
承澜想了许久,自己同自己说道,心不宁,是因着映波师弟被囚思过崖,师尊被囚在长老之位上身不由己之顾。
她断然不敢去想自己的不甘不愿,一想,顾昭那断了头的身躯便会浮现在她的跟前。
那具身躯同临衍的一剑惊寒陡然相重合,同他的妖血之事悄然重合,也同她私自纵容临衍下山之事搅合在了一起。
那是她心口一道揭不开而补不好的疤,蜿蜒而丑陋,流着血,血中渗着对君子之道与自己的叩问。
而自己的君子之道从来经不起叩问。
此事过去的十多天后,怀君在剑阁之中接了云缨的一封信。
云缨邀他往占星台一叙,信中道,占星台旁边的莲池之中有荷花开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最是风情曳然时。
怀君接了信,沉思许久,方才想起来,原来荷花已经开了。
他将那封信放在了枕头下头,也正值当晚,门中长老例行一聚,肖卿扬言要将临衍之事昭告天下,被他强行拦了下来。
要事当前,这赏荷一事便也暂且被他搁置了下来,此乃后话。
长天之中划过了一颗流星,有人说这是顾昭的魂火归于长河,越兰亭却明白,这是鬼帝白臻的手笔。
那日二人在日晷之中眼见昆仑雪原一层层坍塌,至木兰花树与浓夜如水,二人本以为这下该见了底,不料日晷之中竟还有一层。
这最后一层便是一个破庙与十六七岁的慕容凡。
慕容凡拿出一个镂着两条鱼的玉佩,掰下一半,递给越兰亭,道:“此物你替我揣好,它是个宝贝,可令你我畅行四海,在六界之中来往无极。”
越兰亭正要去接,被临衍一掌拦了下来。
“此乃何处,你又是何人?”
十六七岁的慕容凡笑了笑,指着越兰亭的心口问道:“你怎么不问她是何人?她手上的这几十条人命多多少少又都与此有关,你怎不问问她?”
临衍眸光一凛,冷笑道:“我上次进来的时候只当看了个幻境,现在再一细想,你这幻境当真有趣。你们一个个地试图激怒我,唤起我的杀意。你到底是何方怪物,又在图谋何事?!”
破庙里的菩萨少了一个头,幻境之中长空通透,遥夜如水,天幕之高之远,之沉沉之苍茫,仿佛一个巨大的鸟笼子。
慕容凡盯着无星无月的天看了许久,道:“长生之术,百世之寿,你当真不动心么?!”
言罢,不等二人回应,慕容凡将桃木剑一横,直往越兰亭身上砍去。
临衍替她挡了一剑,慕容凡一击不中,哈哈大笑,道:“这世间有两样东西可令吾辈折腰,其一为长生不老之术,其二为乘奔御风之法一为生命之长,二为生命之广,若此两样东西能得一样,那便是四海山河,未有能敌者。九殿下,你说是不是?”
“……是你个头!”
沧海划出一道孤光,慕容凡眼波一沉,忽又展颜一笑,道:“这沧海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不是我的……!”
他还没有说完,临衍一式“风声鹤唳”直扫向他的面门!
谁知也正在他劈开慕容凡的一刻,越兰亭的心口忽然流了一股血。
越兰亭讶然抬头,满目诧异。她感到一股非凡的剑气劈开了自己的身体,切割开了她的皮肉与五脏,抽离了她仅存的力气。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只觉四野空旷,夜空如洗,不辨日月。
她看见沉沉的天幕被劈开了一条口,恰如血流星划破长夜一般。
而后她便晕了过去。
待临衍手忙脚乱将越兰亭带出日晷幻境的时候,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越兰亭躺在临衍的臂弯里,轻巧乖顺得仿佛一只睡着了的鸟,二人带了个一身是血的陆轻舟,待三人赶回明月别苑的时候,许砚之大惊失色。
“你们这又闯了什么祸?!”
临衍疲惫地挥了挥手,径自将越兰亭扶到房中,门一关,再无一人得见。
而后的几天越兰亭一睡不复醒,房中几人束手无策,而坦坦睡熟的她果真应证了几个字“药石罔医”。
陆轻舟技出无奈,敲了敲门,好容易迫他喝了两口粥。二人想了千八百个方案又否了千八百个方案,最后还是许砚之一拍大腿,道,将她拉回小寒山找那高人可好?
临衍这才恍然大悟,这也才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几日水米未进,脸色白得吓人,最后还是季瑶忍无可忍,将他往厨房里一丢,强行给他塞了一碗青菜粥。
也正在这青菜粥才喂下去的第二天,季瑶辞了几人,只身往门中去。
期间怀君来了一次,映波偷偷又跑来了一次,皆被临衍以身体不适为由挡在了门外头。
临衍坐在越兰亭的床边,一边思索这天地苍茫,何处才能够他二人容身,一头默然看着她,给她拉了拉被子。
她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临衍心平气和,心如止水,忽又听漏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关上窗,关好门,看了她片刻,自言自语道:“别死。”
死之一字,如一颗烙在心口的石子,磨得他辗转反侧,磨得他不得不成日成夜地熬着方才能心安。
既是对她的心安,亦是对顾昭的心安,他将她安放在身边,跪在她身侧的地板上抄经。
他的大道与圣德,一片困惑与一腔浅浅的情思都十分粘腻地搅合在了一起。
他本以为世间最大的事便是他的师门,最小的事便是他自己,而今大与小两头调转,中间还穿插了一个让他辗转反侧的人。
这人极其强横,极其脆弱,罪行累累,却又不生不死地躺倒在了他的面前,听不进他一句劝慰与规训。
他的怒火与质问都仿佛打在了一团棉花上,生死当前,临衍实在无法再费心思考她的往日之事,她的罪过与自己对她的难言的纵容。
已近初夏,空气逐渐蒸出暑气。
临衍握着笔,一字一字,椎心泣血,郑重其事,正如他在庄别桥的案前、在天枢门中时的那般。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之而后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