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

    鬼蜮不透阳光,终年寂寂。

    据闻昔年九重天还在的时候,鬼帝不满九重天众神跋扈,划开两界疆域,一治生,一治死,二者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

    然而生死之辩在四时未开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般分明,这般泾渭之别实在不甚方便,天帝一合计,大手一挥,邀鬼帝结两家之好。

    九公主越兰亭与鬼帝独子白臻的婚事也便这般定下了。

    天地四海皆赞此好姻缘,那时越兰亭还小,尚不知好姻缘是什么意思。

    白臻那时候斗鸡走狗上房揭瓦,他虽也不懂好姻缘是什么个意思,但鬼蜮王城门口一个提灯的老婆婆告诉他,将来讨了老婆,他便再不可这般顽劣。

    他一听,急了眼,怎的多了个老婆竟还等同于多了个爹?

    白臻暗暗抗议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抗议令鬼帝糟心而又望洋兴叹。那时候白蕊身子不好,王城上下皆为长公主的怪病伤透了脑经,偏生白臻还是个惹是生非的。

    他时而摸往王城外头的芦苇地里捉王八,时而又偷溜到九重天上和那帮子纨绔厮混。

    越兰亭第一次同白臻见面的时候,二人已近成年,二人皆不情愿。

    越兰亭嫌白臻小屁孩一个,成日没个正形,其一言一行同扶后口中那如意郎君的形象相差甚远。白臻嫌越兰亭太过剽悍,好奇心重且话痨个没完,没个姑娘样。

    二者相看两厌,既生厌却又生出一股吾命不由己的同病相怜之情。

    后来白蕊再将越兰亭拉到鬼蜮中玩乐的时候,越兰亭便索性收了白臻做了个二弟。这也是后话。

    这一个后话距今已过了整整七百八十年。

    越兰亭时而梦见昔年荒唐事,一觉醒来,甚觉不可思议。

    有时是她同白蕊二人枕在天麓崖边上听风声雷声与魂归时的凄切之声,有时是白臻带着她在芦苇地里穿梭,白蕊远远跟在二人后头,有气无力撇着嘴,见她回过头,却又笑得十分开怀。

    那时她还没泥地里的芦苇高,长夜凄紧,风声呼啸,悬挂在头顶的长河仿佛岁月那般长。

    鬼蜮王城的高墙与灯火,则仿佛铺满了她的一整个童年,铺在她为数不多的酣梦之中,飘着浮香,久久不散。

    童年时的一景一物竟比现下看来要大许多。

    越兰亭昏昏沉沉,捂着额头掀开被子,窗棱洒下一地孤冷,符咒贴在窗子上,聚其神魂不灭。

    她忽觉此间情形森然地眼熟,越兰亭心头一紧,慌忙推开门,掌灯的小鬼见了她,讷讷憋了许久,道:“……你是谁。”

    越兰亭沉下脸,那小鬼也跟着抖了两抖,道:“我是新来的,还不知道规矩。你若是醒了就……且先四处看看,我也不知道陛下现在何方。他准是……”

    他还没有说完,越兰亭劈手抢过他手中的明火,道:“告诉白臻,我出去一趟。”

    言罢,不等那小鬼大呼出声,她便径自提着灯,顺着记忆的方向往王城北面中去。

    最为深层与牢固的记忆定然忠于职守,她路过一座浮桥,桥下沉沉黑水不见低。越兰亭驻足盯着那水面看了许久,忽见水中冒起了一个泡。

    她心感诧异,提着灯凑上前去看,只见沉沉黑水之中竟浮出了两条鱼。

    鲤鱼戏水,富贵绵长,鲜红的尾巴一闪即逝,留一尾涟漪翻涌不觉。

    越兰亭看得呆了,怔了片刻,忽然一想,鬼蜮之中四处都是死物,这鲤鱼究竟是吃的什么长大,竟没被这沉沉的永夜给憋死?

    她心怀好奇,好奇且诧异,遂放下灯,提着裙摆,如小时候那般趴在石头栏杆上,整个身子往水面上探,一只手伸长了往水里捞。

    沉沉黑水沾了她的手,融开些许暖意,越兰亭捞了片刻,忽觉指尖一动。

    她眼疾手快就着那鱼尾把一抓,抓起来一看,原来此鲜红的鲤鱼竟只剩了鱼骨头。

    越兰亭将那鱼骨头放回水中,骨头沉入水底,水面上又晃开几个涟漪。

    片刻后,沉璧一般的水面上掀起了两个气泡,只见方才的鱼骨头忽而又化作了锦鲤,尾巴一甩,浪花四溅,端的是平安康泰,富贵绵长。

    她沉默了许久,还想去捞,忽听旁边一人道:“别捞了,我两百年才得此两条红龙鬼鱼,这东西脆弱,经不起您老这般折腾。”

    越兰亭回过头,只见白臻负手站在浮桥另一端,面无表情,端着个脸,道:“你这又在人间倒浪得久,还险些给自己浪死过去,当真稀奇。”

    二人几十年不见,见面准没好话。越兰亭白了他一眼,心道,你堂堂鬼帝之尊,平日里罗刹一般的存在,怎的到了自己面前,这嘴竟如淬了毒一般地刻薄而精准?

    “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这回又没死成,可令您老失望?”

    白臻哼了一声,懒得理他。几十年不见,越见则此人越发冷淡,越兰亭念着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好歹还会拉自己去人间听个戏。

    此时一见,只见白臻又抿着个嘴,皱着个眉,一脸哀其不争,一脸不敢苟同,甚是没有趣味。

    当真是越活越朝那老而不死的贼人方向去。

    越兰亭撇了撇嘴,暗将他的异色重瞳打量了一番,道:“我准备再往长青山看一看,你呢?”

    她近几年虽不常往鬼蜮跑,每每一来便先往长青山去,白臻晓得她的习性,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长青山上停着白蕊的冰棺。此时距白蕊生魂离体也过了七百年有余,这数百年之中,白蕊每有征兆醒来,越兰亭便会丢了手头的一切事情往长青山跑。

    她每跑便是每一次失落,数十次的失落累积下来,越兰亭竟险些忘了长青山乃是鬼蜮禁地,常人不得擅入。

    这一条禁令还当真奈何不了她。

    白臻心下了然,也自烦闷,接过她手头的灯,道:“你且先缓缓,魂归之日就要到了,那头正忙得人仰马翻,你过些日子再去给他们添乱。反正我这里一切照旧,该在这里的东西又不会跑。”

    他话里有话,越兰亭假装听不出来。白臻将那孤零零的烛火凑在跟前看了看,一弹指,那灯火忽然又更旺了一些。

    他将此孤灯往水面上一照,游鱼戏水,富贵绵长,他指着两尾鱼道:“我前些日子去了趟并州,带回了些有意思的小玩意,你若不急着走,这就同我去看看。”言罢,他不由分说,不容越兰亭拒绝,拽着她就往王城后山走去。

    越兰亭被他拽得没有办法,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说鬼帝不得擅离王城,这一跑,手底下的人没把你念死?”

    白臻懒得理她,越兰亭见他沉默,忽又来了兴致。

    “并州之地产蝮蛇,也有鲤鱼精。你莫不是心心念念着什么旧人,这一去,以酬相思苦楚……”

    她还没有说完,白臻脚步一停,回过头来狠狠瞪着她。

    昔年白臻对鬼帝安排的这门婚事抗议许久,抗议无效,他便索性将鞋一脱,屁股一拍,抓了红彤彤的鲤鱼精便吵着要娶人家。

    那鲤鱼精还没化形,忽然被这天降的鸿运一砸,一个惊吓,第一道天劫险些没有度过去。

    此事闹到了天帝面前,天帝迫不得已,无计可施,只得将白臻连同那鲤鱼精捆绑在一起往鬼蜮送去。

    越兰亭只记得前头这茬,而后来那鲤鱼精去往鬼蜮后遭遇了何事,白臻这一出荒唐祸事又惹了鬼帝多大的一顿怒火,她懒得打听,也再没有耳闻。

    这事倒成了白臻为数不多的黑历史。

    他瞪了她许久,越兰亭被他瞪得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道:“这都多少年前的破事了,你如今坐拥一个王城,竟连这点玩笑都开不得。”

    她越说越是心虚,白臻瞪她瞪得更狠。

    待越兰亭终于服下软,软下身子,试图将他手头那盏孤灯抢过来的时候,白臻嗤笑了一声,低道:“出息。”

    二人遂一前一后又往玄天殿里去。二人行至一半,越兰亭一拍大腿,猛然想起来,自己方才不是要往长青山去么?

    怎的自己一把年纪竟被他三言两语,这就给忽悠得找不着北?

    怎的这人几十年不见,尽不学点好?

    越兰亭心头郁郁,被白臻强行引到玄天殿中的时候,一个以银面具遮了半边脸的男人已在大殿中等待多时。

    他一见白臻,单膝跪地,又朝越兰亭行了个礼。

    越兰亭颇为无语,道:“……这便是你从并州捡回来的小玩意?无溟?”

    那名唤作无溟的侍卫忙低下头,晃了晃身子,不知是否正在憋笑。白臻瞪了他一眼,又瞪了越兰亭一眼。

    无溟将头垂得更低,道:“殿下安。在下前几日途径并州,并州大旱,饿殍遍野,我们忙了好一阵方才将其间数万生魂引到了鬼蜮之中。这一次死的人太多,天地魂力略有些失序,陛下是以一直留在人间,前几日方才回来。”

    并州的数万灾民同她有何干系?越兰亭示意无溟继续说,他便道:“也是因着这一次大旱,我们方才在并州地界上发现了些许神界遗迹。此事说来也巧,并州的流民无处可去,有落草为寇者,也有烧山开田者。我们在一个叫羊角岭的地方发现一处玉脉。不探不知,这一探,那竟似是昔年的黑山之玉。”

    越兰亭一听,脊背一麻。

    “……还有呢?”

    她颤声问道。

    白臻叹了口气,道:“此事还不得十成肯定,具体的事情,还得等你去了方才……”

    还没等他说完,越兰亭操起那孤零零的烛火就往外头跑。

    白臻眼疾手快,抓着她的胳膊往回一拽,冷声道:“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即便此玉脉当真是神界黑山之玉,这几百年过去,当年的采玉之术早已失传,你就这样傻乎乎地过去有什么用?”

    “谁说我要看那玩意?”越兰亭道:“小蕊还在长青山里头,我去看看她的神体还在不在。”

    话音方落,她提着裙摆,提着一盏灯,扭头就跑。宫门前的侍卫小鬼不识越兰亭,亦从未见过有人敢在鬼帝跟前这般放肆。

    守卫皆犹豫着拔了剑,剑指着她,越兰亭脸一沉,回过头,道:“你这是何意?”

    白臻也沉沉看着她。

    “若其果真为黑山之玉,小蕊的魂力便可以借此重新归体,到时若一切顺利,辅之以我的……”

    “你的什么?”

    白臻走上前,居高临下,一把夺过她手头的灯笼。

    他高出她许多,越兰亭昔年收他作二弟的时候尚未发现这个事实。

    后来她虽常往鬼蜮王城跑,多来多跑长青山,跑完便蒙头大睡。

    这番细想来,她同白臻的交流倒真算不上多。白臻低头看着她,他的异色瞳孔扎得她心口一阵一阵地惶恐。

    “你的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越兰亭张了张口:“……天子白玉圭。”

    白臻一脸不敢苟同。

    “你可还记得自己刚给人抬回来的时候半生不死的怂样?我废了多大力气才将你的魂力修复完好,你这连眼前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就想着舍己为人?我以前认识你的时候怎不知你如此大无畏?!”

    越兰亭脸一红,讷讷道:“这次真是意外,我又怎么晓得那日晷……”

    “且不说你寻来的什么狗屁渡魂之法有多么狗屁”

    越兰亭张口欲辩,白臻挥了挥手,深皱着眉头打断道:“便是你真有法子将阿姐的魂力聚集起来,你可知这是个什么事!令白骨生肌,令死者回魂!我坐镇鬼蜮八百年,从未听过这等匪夷所思之法……”

    “黑山之玉有镇魂之效!但凡小蕊的身躯保存完整,我便有法子让她的魂魄归位……!”

    “什么法子?祭出你的天子白玉圭,自己再来个魂飞魄散?!”

    越兰亭死盯着白臻,盯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瞪不过他。她恨恨冷笑了一声,道:“……那可是你亲姐姐!”

    话一出口,她忽又觉有些后悔。

    按说白蕊的神体停在了长青山里这许多年,白臻守着她的神体这许多年,若说他没有丝毫阵痛,此绝无可能。

    后来越兰亭一想,许是他常守在她的身边,痛得麻了,不如自己每见白蕊冰棺时的那般痛彻心扉,恍然而无助。

    “那又如何?”

    白臻面无表情,逼视着她,道:“她既是我的亲姐姐,也是一个死者。死者已矣,她的魂魄八百年不入长河已是天眷。我答应过同你一起寻这黑山之玉,但我从未料想过你打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逆天改命的主意!”

    越兰亭见其不为所动,忽而绽开一抹笑:“……你打一开始助我的时候,竟真不知道我的打算?”

    她眨了眨眼,白臻被她唬得愣了愣。却见那笑意又倏然沉了下去,化作一抹似是讥诮又如自嘲一样的奇妙神色。

    越兰亭凑近白臻嬉笑道:“我这一条老而不死的命,我都嫌它长,照说你同我年岁差不了许多,你竟从没嫌弃过自己活得太久?”

    “殿下慎言!”

    无溟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道:“陛下为保蕊公主神体不灭已是殚精竭虑乃至上穷碧落,我们鬼蜮之人生来便有指引亡魂回归、维持六界生死之序的职责,昔年将您从生死簿上除名已是我们最大的让步,您怎能如此……”

    “退下,”白臻淡淡道:“此乃我和九殿下的私事。”

    无溟被他堵得没有法子,哀叹了一声,歉然退出了玄天殿去。

    临走前,他忽听白臻道:“好得很。若你执意要以自己的命来换阿姐的命,我这里敬谢不敏却之不恭将你闷到长河中去我还乐意,省得将你留在人间世上不老不死尽给我惹事!”

    越兰亭回了一句好。

    “哐”地一声,玄天殿里的沉木桌子被人掀到了地上。

    无溟颤巍巍出了门,宫门前的侍卫小鬼皆对其投以同情之色。同情而又纵容。

    无溟抬起头,只见长河明淡,夜空高远,鬼蜮王城里的灯火汇聚成海,又仿佛汇聚成了人间的万家灯火,一应铺开,富贵绵长,不生不死。

    鬼帝对九殿下当真纵容,他想,他连带着对那莫名混到鬼蜮中的大活人也十分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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