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驴(/)

    曾徒步以空駈,也曾深埿里陷倒,也曾跳沟时扑落。吾忆昔得太行山,一场差样:天色漭漭荡荡,路遥跷跷峃峃碎石里欲倒不倒,悬崖处踉踉跄跄投至下得山来,直得魂飞胆丧。

    沐芳夫人葬了一头驴。

    这驴季瑶也骑过几次,后来驴子年岁渐高,沐芳夫人久居后山不出,这头老驴便也成了后山一摆设。

    前些日里这驴子猝然死了,沐夫人着她将西陵古籍上的祭驴帖临了,将这一副字往高高的书架上一收,又圈作了一个摆设。

    沐夫人的房中摆件不多,但摆件均为摆件,不与世相争,不露锋芒,一景一事一词一句都是安稳模样。

    后山小屋之中除去季瑶,一切都是安稳之模样。

    季瑶自祁门镇归来后安稳了许多日,她往思过崖默然领了罚,默然呆在莳花弄草,喂驴烧饭,活脱脱一个俗家弟子之样。

    沐夫人见之心疼,左右打听不出甚头绪,直到她偶然在季瑶桌上见了一封信,写信之人姓许,她曾在四方成道会上见过一面。

    许砚之回到桐州家中,家中遇了些许变故,朝中来了一个人。

    此人或为太子昔年门客,许家举家迎客,那人同许砚之久别的父亲秉烛夜谈,此外秉烛夜谈之人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此人许砚之不曾见过,但据府中闲人所言,这老者昔年在朝中之时也曾是个狠角色。

    其余之事则多为鸡毛蒜皮的纨绔之日常。夏天一过,桐州城中的荷花一开,莲子香味飘满了大街小巷,连品香居的莲子粥都比平日好喝了几分。

    昔年玲珑居的旧楼被一个姓马的人盘了下来,开做了一个酒楼,酒楼的天麻鸡汤不够醇厚,但那红烧武昌鱼却做得极好。鲜嫩入味,唇齿留香。

    他洋洋洒洒数千字,或为桐州风物与司机,或为哪位伯母打麻将又输了三两银子,绝口不提季瑶的那一句“心悦君兮”。

    季瑶那日负气而走,一为领罚,二则也多少有些恩断情绝之意。

    他既左拉右扯不肯直面她的心思,她便也无需体察他的心思。

    不料她刚从思过崖上下来,书信便如雪花碎屑一般堆了她整整一个桌子。

    或为桐州风物,或为斗鸡走狗之浑话,怯怯而又洋洋自得,一如他平日张扬,又较这张扬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季瑶不喜他的曲折讨好,索性不去理他。

    本想着她的冷遇该让他消停一段日子,谁料许小公子的脸皮远非常人能及,他不管不顾,直将信堆满了她的案头,甚至还托人给她带了几两家乡的莲子。

    莲子由千里之外的桐州一路辗转到岐山早被捂得发了味。

    季瑶将那莲子同那头驴一同埋在了土里,哭笑不得,忽又想到这祭驴文的后两句。汝若生来做人,还来近我。

    今日天色沉沉却不见雨。

    夏至过不多时,岐山迎来了一个漫长的雨季,大雨将谷中绿意洗得凝翠深艳,一派烟柳画桥与风帘翠幕却在厚重的云层之下不得肆意舒展。

    正午的暑气方才收了些许,季瑶临完帖,抱着个盛满新鲜土的花盆,低头往院中侍弄那捧紫藤花的时候,忽有一人横空抓了她的手腕往旁边一扯,落了一地的土。

    这白衣白脸之人神色惶急,将其去路一拦,道:“师姐求你救救承澜师姐吧,我已经三天不曾找见她了。”

    他就是周启光。他的唇边长了一颗黑痣,季瑶初时不觉,此时一看,怎么看怎么碍眼。

    她被他这一横空出世的人搅得一脸莫名。

    周启光心下着急,扯着她的衣袖道:“现在你和沐夫人可是唯一的救命符,这首座弟子人选后日就要揭榜,前山众人皆忙着比武论道,唯独承澜师姐三天不见人。若她这就一走了之,怕这门中之事……”

    花盆落了一地,抖了季瑶一身的土。

    “什么首座弟子人选,师兄还没见着人,是是非非还没论清楚,他们这就像取他而代之么?!”

    周启光现恨不得一掌将季瑶拍醒。

    “临衍师兄之事哪能一两句话扯清楚,但凡这事不清不楚,首座弟子之位便是有能者得之。

    昔年他挂着先掌门关门弟子的名号自是动不得,现在他们一个个眼睛发了绿光地盯着那个高位”

    只怕首座弟子之争是一,首座弟子身后那空悬的掌门宝座才是最大的饵!

    季瑶定了定神,又回头瞥了一眼。沐夫人从未将此事告知与她,想来也是不想她过多地卷入前山争端。

    可惜风雨一来无人可做完卵,现怀君长老势弱,临衍之事又一时半会扯不出个由头,若果真由那些人谋了这首座弟子之位,后山的一派安宁只怕顷刻荡然无存。

    “现擂台上的人还有哪些?”

    “肖卿门下二人,松阳长老门下崇文崇礼二人,云缨长老前些日子刚收了个叫赵春菲的,还不知深浅。照说大师姐在门中素有威名,最有希望的人应当是她……”

    季瑶一挑眉,道:“你一个肖卿门下之人,照说也有权同他们争上一争,这么巴巴跑来了我这里,还当真日出西边。”

    周启光权以为季瑶大门不出,不谙世事,但他忘了季瑶出身玲珑居。那地方好人没有,专有假兮兮的油滑之人。

    周启光挠了挠头,道:“大师姐三日不见踪迹,不知闯了祸还是遭了灾。我听闻夫人这里有一方罗盘素能探知他人气息,这是被逼得没有法子才来后山求你。”

    季瑶一听,心下冷笑,旋即对这一群熙熙攘攘的前山之人更为鄙夷。

    沐夫人手上那枚罗盘原是庄别桥的东西,此物贵重还是其次,你一个最为忧心前山事态之人竟开始忧心此物,想来前山之熙熙攘攘的一场争端还混了些腌渍之事。

    “行,你且告诉我你找承澜师姐究竟何事,说清楚了我这就给你找。”

    季瑶将那花盆往脚边一放,双手叉腰,盯得周启光神色古怪,眼神飘忽,站都站不定。

    他抓着衣摆摩挲了片刻,慌忙道:“我受肖连城师兄所托查探承澜师姐行踪,师姐在小辈弟子里最有威望,想来师兄也是不忍看其错失良机。”

    到底是谁的良机?你又究竟要作甚?

    季瑶又打量了他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道:“好,你稍微等一等。那罗盘贵重,我交给你实则放心不下。一会儿我陪你一同去,不谢不谢。”

    她言罢,还没等周启光出声阻止便飞奔往房中跑去。

    这小子心思太活讲话从来三道弯,他自以为藏得甚好,实则那一番小心思连小辈季瑶都瞒不过。

    她兴冲冲取了罗盘,兴冲冲念了两句诀,罗盘的指针飞速转了三圈,小心翼翼往东北方谷仓的位置一指。

    周启光拔腿就跑,季瑶眼疾手快将其一拉,似笑非笑道:“师弟跑什么跑。那地方又偏又光,你就这般过去如何找得着?”

    周启光被她盯得心生烦躁,正要发火,季瑶将他一放,挑眉道:“走走走,我方才恰好和夫人说了两句,她令我赶紧将大师姐找出来,以免误事,平白让人唏嘘。”

    季瑶是否唏嘘他不知道,但周启光一路行来确实唏嘘。

    照说天枢门弟子多已习得辟谷之术,谷仓之物也只权作应急之用,平日里那地方就连最淘的小师弟都不去,承澜师姐好端端一人去往那里作甚?

    也无怪乎他对此事这般上心。周启光所言不假,门中首座弟子悬空,各长老八仙过海拼了命地想把自己的门徒往那位置上送。

    除却怀君这个还在闭关躲事的,连一贯低调的云缨长老都给众人提了一个人。

    首座弟子之事不得马虎。若是放在平日,众小辈弟子由各长老提名后统一考试,君子六艺一样不可落了人后。

    临衍昔年承了庄别桥的盛名并未遭此,而今众人相争,由武举到文举再至门中威望道法经论,这轮番淌过一遭的胜者必然要令众小辈弟子心服口服。

    除去映波那菜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入室弟子,如今这一群小辈入室弟子之中,便当真只有肖连城与承澜二人可以一争。

    承澜为人强势,众人明里敬虽敬她,暗自里也有不少人对她颇有微词。

    肖连城的道法经轮修得甚好,一身修为虽算不得惊才绝艳但也勉强称得上个力压群雄。若非他恰好旧伤复发,在武举上落了人后,想来这也是个强劲之敌手。

    松阳长老门下两位平日并不高调,连周启光都探不得二人底细,只知其中一人出身世家,修为底子甚好。至于其他人

    周启光暗瞥了季瑶一眼,假惺惺笑道:“师姐承沐夫人亲传,前一位又是你青梅竹马的师兄,你怎也对这事不动心?”

    季瑶似笑非笑,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谷仓旁一摞七零八落的柴。

    “自然动心,你不提我都没想起来,”季瑶道:“前日沐夫人还鼓励我多往前山去,如此正好,听闻他们武举还有一场,文举还没开。我这就去央夫人为我求个位置,你提醒得甚是及时。”

    周启光如生吞苍蝇一般看着她,看得她通体舒泰,心情甚是轩朗。

    她一马当先拍开谷仓大门,只见里头一袋又一袋垒得齐整整的稻谷正散发出些许霉味,日头又比刚才更暗了一些,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下雨。

    “承澜师姐呢?”

    周启光绕着比炼丹房还小的谷仓跑了三圈,左右四顾愣不见人。

    季瑶怀抱着手臂依在门框上,懒洋洋假惺惺打了个哈欠,道:“反正罗盘不会骗人。你既这般着急,那我也陪你一起等等?”

    “等什么等,前山形势不等人。师姐若找不出来,师父能一口骂死我……”

    “肖卿自己也才刚回门中,他哪有空管我们小辈弟子之事?更何况即便他随口问了两句,又怎会问到承澜师姐的头上?”

    季瑶又打了个哈欠,直起身,朝周启光一步步走,边走边道:“你一个肖卿门下之人,这般关心承澜师姐去往了何处,究竟是几个意思?还是说你依然想问师兄之事?大师兄虽被门中除了名,沐夫人依然对他有养育之恩。你既认为我同他青梅竹马,他的事,你为何不来问我?”

    季瑶的脸在昏暗的谷仓里半明半暗,周启光被她这一串叱问问得暗暗心惊。

    都道后山那位夫人不争不抢,她的弟子出身低微又不常往前山跑,本想诓她一番再探个承澜的底,怎的当时没人告诉过他,这看似柔弱的一个后山小师妹,竟也是个狠角色?

    “师兄,你找上天入地地找不见承澜师姐,是不是因为承澜师姐她不想被你找到?你究竟想对她做什么?”

    周启光眼睛一眯,一股杀意旋即腾了起来。他并非真的想令其死于非命,但他确实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想教训教训这出身卑微却行止泰然的丫头。

    周启光双指一合,凝出一道寒冰直往季瑶面门上扑去。

    她仰头俯身一躲,冰锥将她身后的一袋霉稻谷射穿,谷子呼啦啦落了一地。

    “你这张脸修得好虽好,但临衍依然撒丫子跟人跑了。你说你费这功夫有何意思?”

    周启光此言太毒,季瑶冷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一把软剑。

    她方才回去取罗盘的时候便留了一手,不料此人小人虽小人,还是个一激就爆的小人。

    周启光不料她竟带了兵器,堪堪避了她两剑后长袖一抖,双指夹了一枚符咒。

    这是他刚入门时肖卿赏他的小物件,据闻威力甚大,可做临阵降妖之用。

    季瑶不料他出手便是一道疾风之刃,风刃将一室稻谷干草搅得一地狼藉,谷仓内空间太小,软剑施展不开,季瑶眼见躲不过这风,双手抱头便往一摞谷子后面一钻。

    陈谷并不好闻,干燥而腐朽,逼人窒息。

    谷仓里的灰尘皆被那风刃卷了起来,季瑶猛捂着鼻子咳了几声,周启光也捂着鼻子,道:“躲什么躲?你方才不是还有劲得很么?不是还要教训我么?”

    季瑶运着那软绵如流光的长剑便朝他身上刺去。

    奈何风刃之力太强,剑气与风刃激撞之下,谷仓内连蚂蚁都不得安生。

    季瑶眼看就要被他逼到墙角,当此时,她重心一歪,忽而脚下一空。

    方才她死踩着的那一块地皮忽而塌了下去。风刃卷起了一地干草,干草堆下头是一道暗门,暗门联通一道木梯,木梯直通地窖。

    地窖中飘来酒香与酸白菜的混合味,季瑶还没站稳,那木梯上头忽而探出了一个头。

    此为八尺江湖人映波。

    他撑着地洞入口一跳,拉着季瑶就地一滚。

    干草簌簌掉入了窖藏室里,映波捂着鼻子低着头,一手指着周启光大骂道:“我承澜师姐为了躲你这都躲到了这埋臭白菜的地方,你这人怎的这般阴魂不散?你到底要干嘛?!”

    周启光被这横空杀出的陈咬金震得惊了。季瑶也很是震惊,她趴在地上,顺势往地窖中看了看,只见林平生一马手脚并用从那木梯上爬了出来。

    待他站稳身子,骄矜地拍了拍胳膊肘上的土,转过身,朝地窖递出一只手道:“小姑奶奶你可上得来?可要我来背你?”

    承澜瞪了他一眼,臭着一张脸,脸若九尺寒冰,由那木梯之上缓缓挪了出来。

    她张了张口,“呜呜”了两声却实在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林平生摇了摇头,托着她的胳膊道:“亏我找的地方好,你看,即便是你门中弟子也寻不见人不是?”

    他装模作样啧啧叹了两声,眼看着周启光呆若木鸡,唇角一挑,嫣然笑道:“你们几个先是下泻药,而后用毒,再然后用蛊。这两天我都清了不知多少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出去,你们却还不知好歹,定要将人逼到这到处都是腌大白菜的地方躲个清静。我就想问问这位少侠,为了一个首座弟子之位,你们倒是连脸都不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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