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盐胜雪(/)

    周启光对泻药之事矢口否认,林平生不管其矢口否认,揪着他的衣领就想一顿揍。

    最后还是承澜出马,揪着林平生的衣领呜呜了几声,那一腔愤慨,怒形于色,旁人虽听不懂她的呜咽,见那林平生一脸怂样也不得不为之扼腕。

    “林公子你也莫要冲动,反正师姐明日就要上擂台,今天我们也不必徒生事端。此事既被捅了出来,回头等前山的事情尘埃落定,我们再找人主持公道便是。”

    映波言罢,暗瞥了一眼林平生,心头敬意更甚。

    反倒你一个百年修为的老狐狸精在我天枢门中不静心自爱,成天上房揭瓦斗鸡走狗,连这长老们藏酒的地方都能给找出来,回头若此事真捅了出去,我看你要如何交代。

    “你天枢门里的公道还真不晓得是谁的公道。”

    林平生嘀咕了两声,承澜心狠手辣朝他下盘一踹,白毛狐狸精敏捷一躲,对周启光嬉笑道:“好说,好说,方才都是误会,是我信口开河冤枉好人,周小公子莫怪。至于你方才一言不合便对瑶姑娘动手的事,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晓得,大家这就回去相安无事,吃饱饭,睡好觉,明天我等你上台。”

    承澜又对着他呜呜了两声,林平生皱了皱眉,道:“别闹,你这毒虽不麻烦,但明日武举后日文举,到时你大着个舌头同人家论道,人家还不把你直接撵下台来?”

    季瑶在一旁听得莫名,怎的这几声你林公子也能听得懂?

    承澜又呜了几声,林平生不由分说板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门口推。

    映波挠了挠头,也跟着二人往谷仓门口挤。

    待三人离去,谷仓里只剩一地发霉稻谷与干草交相辉映之时,季瑶道了声得罪,丢下沉着个脸的周启光,一路往三人处追。

    要说承澜这大舌头之态倒也当真不能怪周启光。

    那日映波林突发奇想忽然从后山捡了两个色泽鲜艳的蘑菇要给师姐炖汤,师姐拗不过他随意喝了两口,谁知这两口下去,当即上吐下泻,连走路都带着仙人飘逸。

    最后待她一顿折腾完,身体听了使唤,舌头却又掉了线。

    林平生小人之心,总觉承澜此灾是前山小鬼们惦记之祸承澜不愿真正的罪魁被林平生修理,含含糊糊半推半就答应他往地窖中来“避难”。

    期间映波如坐针毡汗毛倒树,信口开河,生怕自己又一不小心闯下了弥天大祸。

    好在季瑶来得及时,周启光也来得甚是及时。

    承澜毫无愧疚地将屎盆子往周启光头上一扣,映波心怀愧疚,有苦难言。

    直到同几人走出了好几里地方才挠了挠头,道:“周师弟好歹也是肖卿的入室小弟子,师姐要不要去管管他?”

    他话音方落,林平生往他脑门上一拍,道:“妇人之仁,以后怎么成事!那小子在这档口缠着你师姐阴魂不散,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没安好心。刚才我们把他唬的一愣一愣,你还不趁机赶紧走,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少不得又要同你掰扯。”

    映波闻之有理,几步小碎步迈得更欢。

    季瑶照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扯着承澜一咳,道:“沐夫人那里有些解药,专治这……野外不明之物的不明之毒。师姐要不随我去一趟后山,我给你找一找?”

    她同承澜相处得久,她的这一番小心思季瑶一看即知。

    承澜如蒙大赦扯着季瑶就跑,待二人一路钻到后山,承澜见了那空荡荡的紫藤花架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心头一空,忽而忘了去路。

    “……师姐你要不在这等一等?”

    季瑶见她神色有异,退了半步,心道,昔年顾昭在这里的时候她也嫌弃过他的碍眼与油滑。现在他不在了,紫藤花都繁密得要发臭,这竟又勾起几分空落与想念。

    承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季瑶给她找来纸笔又找来了药,二人一阵忙乱,待日头西斜,花架上的紫藤都有些发黄的时候,承澜喝了两口水,写下两个谢字。

    季瑶点了点头,正待去厨房煮个蛋,承澜将她的衣袖一拉,犹豫片刻,又加了几个字:首座弟子之争,你为何不去?

    季瑶偏头想了片刻,道:“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如师兄磊落,也不如师姐办事妥帖,这一去准又是给人添话头,不如不去。”

    承澜看了她片刻,写道:他人之言由他人,我之行事由我。

    季瑶低头温婉一笑,道:“话虽如此说,但我志不在此。若将来有机会,说不定我还独自下山去历练,或者成为游侠,或者成为无名江湖人,此事谁都说不准。”

    她在承澜跟前的石凳子上坐下,接过她手头的笔,犹豫片刻,写下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话我也就敢在这里对你说。师姐你是心有大抱负之人,我燕雀一个,污泥里的乌龟一个,不喜这些争端。”

    承澜顺着季瑶侧过去的目光恰好看到了长生殿的一个角,她从不知在这镜湖之畔湖湖边小屋的院中能窥得见长生殿屋檐上的一只黄铜鸟。

    季瑶看着那只鸟,脸色薄红,眸光一片潋滟。

    承澜喝了两口水,咳了几声,结结巴巴,一字一顿,道:“胡说。”

    “这世间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或为权势名利,或为泼天富贵,这本不是甚丢人之事。你说你不爱名利富贵,我且信之,但你连名利权势为何物都没尝过便同我说你不爱这些东西,恕我直言,此为伪善。”

    她这几个字写得甚是费力。

    季瑶目瞪口呆,也不敢打断,二人一站一坐,一动一静,偏生用笔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论述。

    季瑶张了张口,承澜话锋一转,继续写道:“瑶师妹你不是伪善之人。你只是被这门中的流言蜚语和闲杂人等烦了太久,不信自己,亦不信老天。我信命,但不认命。富贵权势之物同我无缘,但那首座弟子之位,以及这首座弟子背后的更高更远的位置,我都想要。我想要而争,门中那些闲人越编排我,我越想要,越想去争。”

    季瑶眨了眨眼,忽然有些眼热。

    她已经许久不曾感受到畅快。这种畅快淋漓,沐夫人不懂,怀君长老不懂,临衍亦不懂。

    这是她蛰伏在心头许久的,自打往桐州遇了许砚之之后便一直寄生在她心头的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曾因她的出身与她的一张脸而埋没在泥土里,曾因门中人言而埋得更深。

    许砚之为她的这颗种子浇了些水,她自己又浇了些水,此时承澜站在她的跟前,看到了她蛰伏许久的一颗芽,也将她视为了一棵树。

    这让季瑶心觉感激,心存舒畅,心怀一股乘奔御风的激荡。

    “若你也想要这个位置,我们就凭实力一决高下。到时我必全力以赴,即便输了也无怨无悔。”

    承澜直勾勾盯着季瑶,磕磕巴巴,吐字不清,满脸端正,道:“但若你因着一些闲杂小人之言而放弃了这个机会,我非但不会心存庆幸,还会为你感到惋惜。世人皆喜欢号称自己淡泊名利,实则许多人为了实现野心可谓是不择手段。我与他们不同,我想要的东西就是想要,我要横扫八方,直扫得那些宵小一个个都闭上他们的臭嘴。这一战,我心觉有趣,摩拳擦掌。师妹你呢?”

    “此一战有趣得很,我看有人摩拳擦掌,有人跃跃欲试,倒是不知最后鹿死谁手。先生以为如何?”

    赵桓端坐在一架颠簸的马车中,一手拿着个橙子,另一手拿了一把并州小刀,黄橙橙的橙子在他手上爆出汁水。

    他舔了舔手背,哑先生看得无奈,道:“可需我代劳……?”

    “美食与美人乃人间至乐,唯独这两件事情不能由人代劳。”赵桓笑了笑,道:“先生只管畅所欲言。您在桐州时不常开口,此番憋了这许久想必憋得心慌,本王听着,我们时间还多。”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经天枢门前山大道,沿奔流河沿岸一路往南,行至岐山山脚,辗转往东南行便可入官道。

    赵桓在天枢门里会了薛湛,会了肖卿,会了许许多多有趣之人后,即便不能再抓着临衍撒那一口南安佛塔外的闲气也已经泰然而餍足。

    他将一个黄橙橙的橙子切成小块,一块一块放稳当当放到一个白玉瓷盘中,专心致志,乐此不疲。

    哑先生叹了一声,道:“肖卿的两个弟子中,但凡出得一个首座弟子,这之后的一步方才顺理成章。此事想来他们早有安排,若这事都安排不好,这些个庸人留着也没甚意思。”

    “话不能这么说,”赵桓和颜悦色吃了一块橙子,又将磁盘往哑先生跟前推了推。

    哑先生小心翼翼捞起一块细细打量,赵桓笑道:“庸人也有庸人的好,这世间若没有庸人,你我也都多半会感觉到无趣你还怕本王下毒不成?”

    哑先生忙将那块橙子生吞入腹,赵桓满意地甩了甩手,道:“京师那边可有安排妥当?”

    “枢密院那头稳了,剩下的还得等看天威。”

    “什么狗屁天威,颜飞那狗东西还真能给本王找事,”赵桓嗤笑一声,道:“天师呢?”

    “今天早上接到的消息,七泽道人于昨日往京师的路途中遇了流匪,脑袋刚被人砍了下来,尸体还新鲜着。”

    哑先从自怀中掏出一张绢布。

    此绢布上绣了一半的蝴蝶兰还正娇柔地垂着头,绢布的一角沾了两滴血,此红白相间,衬得那蝴蝶兰更显妖娆。

    “那老东西将此物造了数张往京师送,我们只截住了两份,其余几份还不知被谁捏在手中。”

    “被谁捏着都不打紧,”赵桓将那绢布都开来,趁着阳光细细打量了一番,道:“烧了吧。”

    哑先生的掌中燃了一簇火,娇弱的蝴蝶兰因此便化成了灰。绢布上密密写了几个小字,赵桓虽没有细看,却也抓住了几字紧要:庆王或为一死人。

    赵桓嘴角一瞥,冷笑道:“寡人这活蹦乱跳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死人么?”

    哑先生低头笑了笑,道:“您才在土里埋了五百来年,这刚回到地上,惹了谁的不快也是常事。”

    赵桓睨了他一眼,哑先生正襟危坐,道:“天师上下已经清洗过一遍,留下的都是口风紧的。凌霄阁那边虽然冒了个刺头,但薛湛此人有些手段,想必也不需我们忧心。”

    “陆轻舟?”

    哑先生点了点头,道:“冥顽不化,抵死不从。”

    赵桓深吸一口气,将并州小刀往膝盖上一放,又把马车帘子一撩,道:“这岐山之景竟比京师好上不知多少。你说那京师里的那一群人也都成精了似地,怎的就不能出这般一个……令寡人都舍不得动的人呢?”

    岐山盛夏与黄昏颇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凄艳与怆然之感。

    马车走得慢,密林渐次退去,残阳的余光铺在树梢林间与奔流河之上,波光粼粼,半江瑟瑟。

    赵桓眼尖,忽而在密林中望见了一个甚为高壮的少年。

    他笑吟吟停了车,笑吟吟撩起窗帘招了招手。

    映波刚往山门前等人,不料人没等到,莫名竟惹来了这一尊大佛。

    赵桓笑吟吟将他打量了一通,寒暄了两句,道:“本王这番来得匆忙,有一事竟忘了说。那个叫越兰亭的姑娘看来同你也有些交情。能否劳你告诉她一句,她还欠本王一个中秋之约,我那琼海山庄的金山茶正翘首以待,静盼佳人。”

    映波被他唬的一愣一愣摸不着头脑。

    赵桓放下车帘,舒展双腿,背靠两个厚厚的靠垫,惬意而悠长地又拿起一个橙子慢慢开始削。

    哑先生看得好笑,道:“王爷什么花没见过,怎的竟对那女子上了心?”

    “你懂什么,”赵桓横了他一眼,道:“本王尝过的美人海了去,但这巫山神女、九天之上的谪仙之人,我还真没尝过。”

    他微眯着双眼,左手扶着后颈仰了仰头。鲜嫩的橙子在他的手上迸出秀色可餐的汁水,哑先生顺势递过一张帕子,赵桓就手擦了一擦,道:“寡人还是听不惯。”

    “什么?”

    “其他人称我一句王爷倒也便罢了,你么,还是照先前那般,称我一声公子无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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