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逐月华流照君(/)

    也便是在琼海山庄的千里之外,在永安城的玉壶流转与明珠溅玉之盛景中,临衍戴着个木质的假面,双手一抱,端正站立着,甚是芝兰玉树,清雅出尘。

    若非他此时正端立在一片姑娘嬉笑与红巾翠袖的吆喝声中,甚是突兀,甚是格格不入。

    否则江湖人见少侠此英姿,必将心怀敬意。

    然而逛窑子的江湖之人最见不得的便是这一份英姿。

    路过一个花娘就着临衍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没来得及上前搭话,便见一虎背熊腰的大喊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位兄台,有钱里边请,没钱外头滚,我们不收兔爷。”

    临衍忙往旁边让了让,那大汉见其杵在门口油盐不进,心头一怒,喝到:“孙子哪来的回哪去,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熙熙攘攘的逍遥散客均朝这头看。

    临衍生怕撞了些许相熟之人,忙给那大汉塞了几块碎银,低声道:“我第一次来,没甚经验,劳这位大哥教一教我。”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一笑,勾着他的肩膀道:“好说,好说。”

    言罢他吆喝了个花娘过来,低声对她交代了两句。

    二人撇着临衍一阵嘀咕,临衍被他二人看得心头发憷,道:“不如我们先往里头走?”

    那花娘欣然挽着他的手臂就往那一堆莺莺燕燕与声色犬马的温柔乡里钻。

    临衍回头一看,越兰亭尚不知人在何处,门口人多,花下重门,若果真撞了个相熟之人那还当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正厅里有人在弹琴。

    奈何一帮罪客吵吵嚷嚷,莺燕环绕,好端端一曲洞庭竟被扰得乱七八糟。

    临衍听得她琴声虽乱却也拗着一口倔强,似是定要将那曲子弹完,他一抬头,只见那抚琴的姑娘倒还有几分清高与怨气,便对那花娘道:“我先在此小坐片刻可好?”

    花娘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抚琴的姑娘,冷冷一哼,放了他的手臂便自顾自往他处去。

    临衍摸了摸鼻子,抓了个小丫头问道:“这姑娘是谁?”

    那丫头也露出了同方才花娘一般的神色。她鼻头一皱,道:“秋娘?新来的,三两。”

    临衍还没答话,又听她道:“我说你们这些人怎的忒假?来都来了,偏生又巴不得里头的姑娘一个个如良家妇女一般出淤泥而不染?”

    临衍被她激得说不出话,心道,这小丫头片子怎的火气忒足,便听一人姑娘呵道:“燕燕!让你去楼上端茶,你是聋了么?!”

    小丫头心不甘情不愿哼了一声,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临衍被这声色里场的剽悍胭脂香味吓了一跳,只觉此间觥筹交错,实在不是自己的那方天地。

    这声色犬马烟花巷陌之地他并非从来没来过,早些年下山办事的时候总也有那么些身不由己之时刻,但先前每次来,多少也有个把熟客带着。

    此时临衍一身朴素石墨色长衫,一手提着木质面具一手提着剑,怎么看怎么如一个掉到妖精洞窟里的瓷白唐僧。

    起先没人理他,盖因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待他浑身不自在地伫了许久,旁边有一姑娘终于看不过眼,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公子,寻人?”

    临衍还没答话,便听大厅一角传来争吵之声。

    一江湖豪侠喝得高了,嚷了两句,他邻座那人看不过眼,随口嘲了他两句,这豪侠便怒发冲冠,将手中长剑一拔,眼看就要挑事。

    花楼里这些二两黄汤下肚便分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之人太多,临衍眼睁睁地看着方才那大汉将这豪侠一拳撂翻在地,尖叫声四起,酒水落了一地。

    他眼见周遭之人越聚越多,迫不得已,将那面具往脸上一罩便想溜之大吉。

    临衍还来得及转身便听一姑娘低呼道“你踩我脚了!”

    他连告了几声歉,谁料那姑娘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一地鸡毛,一地狼藉,大厅里熙熙攘攘,皆是看热闹的豪侠。

    临衍进退维谷,头大如斗,此番窘况竟比那小寒山上被一群魅妖姑娘团团围着的时候更令其手足无措。

    他手忙脚乱往那姑娘怀中塞了点钱,转身就走。大厅里乱糟糟一团豪侠高声喧闹,一时也没人拦他。

    临衍挤开人群溜到外头,流夜清华,浅秋风缓,十足一口救命之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想着越兰亭此去怎如此之久,他的肩上便被人拍了拍。

    此时他正站在花楼西侧的一个小巷之中。

    小巷的地板是湿的,不知是谁刚浇了一盆新鲜鲜的洗脚水此地虽不似主街喧闹,却有一乞丐蹲在墙角,怯怯而好奇地盯着他,盯得他心头发憷,头皮发麻。

    那拍他肩膀的人是个眼熟的,临衍看了他半天,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日偷鸡的洗尘山庄豪侠?

    豪侠伙了一帮道上的兄弟,一群人将临衍围了起来,来势汹汹,气势非凡。

    临衍哭笑不得,对那豪侠道:“你到底是如何寻到我的?”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昔日的天枢门首座弟子。老子寻你寻了好些日子,既然今日撞到我兄弟几人手里,这便让你长长教训,省得没事老喜欢给人当爹。”

    那人一拳直砸向临衍的左脸,他侧身一躲,豪侠的拳头便直直撞上了巷陌里的青砖墙。

    偷鸡的人是你,挑事的人是你,怎的全天下的道理都在你这一边?

    豪侠惨叫声甚是撕心裂肺。临衍把着他的手腕一番,右腿往他小腿一踹,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豪侠这便被他压在了墙上。

    众豪侠见此人刚猛,形势急转直下,纷纷乱了阵脚,谁也不敢上前。

    临衍不料他修为竟这般惨不忍睹,压着他肩膀的手也松了些许,道:“你们这群人还讲不讲道理?我不愿惹事,你们赶紧哪里来的回哪去,可好?”

    他问罢试探性地松了手,洗尘山庄的豪侠冷哼一声,拘起掌风就向那一脸端方清正的小白脸劈去。

    不料小白脸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小白脸既能将他只手擒到府衙之中,自也能只手将他揍得爬不起来。

    临衍掐着他的后颈一用力,另一手照着他的小腹一拳,洗尘山庄的豪侠只觉得左脸一凉下腹一痛,旋即便天旋地转地被那小白脸按着脑袋,死死压在了地板上。

    他的胳膊被临衍反向扯着,胳膊连同躯干的地方痛不可遏。

    “滚。”

    临衍眸光一凛,吓得几个豪侠纷纷退了几步。

    也正在这颇为不当之时,方才那大厅里抚琴的秋娘也怯生生地往巷中看了一眼。

    姑娘方才在门厅里迎了临衍一阵打量,实在不好意思抬起头。而后主厅一番大乱,她在混乱中瞥见了临衍的背影,此一身清正,芝兰玉树,当真不似烟花地里的狎妓之徒。

    因而厅中乱局方解,她忙跟出来看,这一看却正撞了一群豪侠寻仇。

    那姑娘捂着小嘴惊呼了一声,一高壮男子见其纤弱,眼疾手快将她一抓,道:“你有种别动!”

    异变横生,形势逆转,临衍挟着那偷鸡摸狗之豪侠的胳膊,白衣弱女子被另一高壮豪侠掐着脖子,二者遥想对望,那姑娘早被吓得说不出话。

    临衍左右四顾,率先将自己钳制下的豪侠松了松,沉声道:“莫要伤及无辜。”

    地板上的豪侠抱着手臂了几声,高壮男子思索了片刻,也将那姑娘放了。

    姑娘被吓得僵立当场,也不哭闹,也不知往前走两步。

    临衍本想去拉她,谁料他才一起身,只觉小腿之处一凉,低下头,原来方才他所踏足的那一块青石砖竟化作了一滩泥水。

    洗尘山庄术不行,幻术倒是一流。

    临衍忙就地一滚,那泥水越流越大,眼见着就要铺满整个巷子。

    他足尖飞点朝那姑娘扑去。也正是这一扑的功夫,洗尘山庄的豪侠捏了个诀,幻了条绳子往他腿上绕了上去。

    临衍躲过了那绳子,却没再躲过巷口一人的梨花针。

    待他惊觉出刺痛的时候,洗尘山庄的偷鸡摸狗之徒已将绳子扯了扯,他脚下一滑,只觉天地混沌,而那轮玉壶光转的明月更如一个团圆的饼。

    他于是率先被梨花针上的蒙汗药迷晕了过去。

    更深漏断,一地冷光如鬼影幢幢,蝉声早被秋潮吞没殆尽。倒是门外的狗叫之声仿佛悬在一轮明月下头,忽近忽远,一声轻,一声重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临衍昏沉沉醒来时已过了子时,他隐隐记得花楼里的一阵琴声,一群豪侠将他乱哄哄一围,而后自己遭人暗算,再之后的事情便只剩吉光片羽,不甚分明。

    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坐起身。

    原来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人拖到一谷仓之中,雍州风调雨顺,仓廪甚足,黄金色的谷子堆了三堆,地上的干草枝昏乱而不明所以。

    临衍艰难地扶着一堆稻谷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来,他便觉出了些许不对。

    他被喂了。

    此一念惊人,惊得他清醒而又愤怒。

    原来几人生擒了他,既不打骂于他,也不曾卸了他一条胳膊,他们只想看他出丑看着这如切如磋,不煊赫亦不张狂的天枢门弃徒如何臣服在欲望之中,成为一个在谷仓狼藉之地同人的不要脸之禽兽!

    临衍怒从中来,趴在门边听了片刻。门窗皆被精妙咒术反锁,一时破解不开,外头鸦雀无声,风清疏朗。

    临衍单手扶着门,喘了片刻,心下一沉。

    除去那不入流的之物,他还感到另一团野火在他的体内游走。这团火难以言明,寻不到头,却结结实实烧得他五脏六腑皆是躁郁,肃杀与毁灭之意。

    这不是之能,此乃妖血,蛰伏在他的血脉之中二十几年,封之许久,却并未这般浮在台面之上,同他的理智相抗衡。

    他在顾昭身死之时体会到了一股淋漓撕扯着的怒意,而后便是越兰亭被日晷重伤,临衍以圣人学为诫方能勉强克制他的怒火。

    而今秋意单薄,长风明月,他在一个未名的谷仓之中,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肮脏角落里忽而感受到了欲望。他更感到由欲望一同蒸腾起来的一股杀气!

    临衍死握着双拳,指甲深陷入皮肉之中,理智明晰,灵台空明,一具肉身却失控地由内而外寸寸崩塌。

    他从未有这样一刻的渴念,既想一把火烧了这谷仓里金灿灿的一堆稻谷,亦想将那洗尘山庄之人拆皮剥骨,寸寸凌迟。

    衣衫早被冷汗浸润,连头发丝都黏在额头上不复清明,他颤巍巍走到一堆稻谷边上,颤巍巍摸出一个咒符,一笔一划开始艰难地书写。

    若此举成,或许能破开木门的禁咒。

    他还没有写完,木门一开,一个姑娘被人推了进来。

    这便是那个抚琴清绝之人。

    秋娘见他渴兽一般的神色,早被吓得失了魂,颤颤微微,抖如筛糠,细声细气,道:“别杀我。”

    临衍紧紧一握拳,道:“别过来。”

    他的掌心沁出些许血痕,血痕被烙印在干草堆上,那姑娘见之一惊,道:“你受伤了!”

    “……别过来!”

    他闻到了一股软香。此香馥郁,甜腻勾人,他忙往稻谷后一缩,那姑娘忙道:“我没有恶意!”

    可我有。

    临衍深闭着双眼吸了一口气,又往稻谷后挪了挪。

    “你当知此物为何。”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双眼睛亮若星辰。他冷冷道:“你当知道他们给我吃了什么。”

    秋娘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是他们让你过来的?”

    秋娘又点了点头。

    临衍死咬着牙齿站起身,秋娘忙扶着他的肩膀哭道:“我身如浮萍,早不是甚清白之人。公子与我有恩,我不忍见公子受苦,若你不弃我,我可以……我当……”

    她的梨花带雨与一腔孤乱早将临衍扰得头痛欲裂。

    他靠着谷堆将她退离一臂之远,沉声道:“我不是这种人。”

    “可我愿意!”

    “可我不是这样的人!”

    此话咬牙切齿,恨恨而痛彻心扉,那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临衍低垂着头,发丝尽湿,衣服黏在身上,一身芝兰玉树之姿荡然无存。

    他的眼尾莫名泛起了血丝,胸口那曾被化妖水重伤之处仿佛烧着一团火,殷红妖异的纹路由胸口处蔓延到了肩膀,仿佛沁毒的藤。

    “你现在,过去,将这张符贴在门上,”临衍说话之时,连牙齿都止不住地颤。

    他将那符纸往姑娘手中一塞,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贴在门上,然后过来。若此咒法可解,你便马上冲出去喊人,若此咒法不可解……”

    她从未见过这般执拗而孤高的人。临衍幻出沧海,长剑如水,照一地寒彻。

    “若此咒法不可解,你便用此剑刺进我的左肩,我们再图后法。无论如何,此般肮脏之事,那些人肮脏的心思,我定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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