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间倾城色(/)
沧海并未没入临衍的肩头,盖因二人运气不错,那咒符经他鬼画符一般地一画,木门上的精妙禁制竟还真让他解开了。
秋娘尖叫着飞奔而去,外头守着的一群豪侠皆吓了一跳。
而后异变突生,一场大火从天而降,由谷仓之中一路引燃到了横梁之上。再而后,火光烛天,巷中邻里皆围了过来。
待众人七手八脚将此火扑灭的时候,谷仓里一地焦黑,临衍早不知去往了何处。
此火乃他用最后一枚引火符所化。
而后的事情便颇为顺理成章。
临衍拖着一副行将崩溃了的身体往府衙跑,越兰亭见了火光往这头赶,永安城地势平缓,道路笔直,二人撞了个正着。
待她好容易寻了间客栈将临衍安放在床上的时候,更深漏断,丑时已过,皎皎孤月亦被云层敛去了些许亮色。
越兰亭给他递了杯水,临衍颤巍巍接了,低声道了句谢,却也不喝,只将瓷杯子放在桌上,自己背过身,走到床边,道:“……你先出去。”
越兰亭眨了眨眼:“你当真没事?”
若说没事,他这一脸血一样的薄红与汗湿了的衣衫实在难当得起一句“没事”。
但若真说有事……越兰亭低咳了一声,不愿逼他,也不点破,只背过身,佯装开门。
若此事放在平日,照她的性子,必不会作此潦草之结。
越兰亭长叹一声,徒然念了两句情之一事九死未悔,她一只脚还没迈出门外,却听临衍低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他绝少喊她的名字。或是“你”,或是那一句半真半假的九殿下,他这时忽然喊了她的全名,越兰亭一惊,心头仿佛漏了一捧沙。
“嗯?”
“见我这番狼狈,你会不会……”
他还没有说完,她已懂得了他的不安。越兰亭低头浅笑,道:“恰好你也见过我喝醉时的窘态,我们两不相欠,各自扯平。”
而你那时调戏了我一番,此事我正耿耿于怀,小肚鸡肠地装着。
她回过头,一丝笑意未收,却见临衍握着窗幔的手抖得太过厉害。
他纯白的里衣映出隐隐妖纹,不仅如此,连那衣领包裹之处,他莹白的脖子上亦有蛇曼一般的纹路在朝脸上蔓延。
越兰亭一个箭步窜到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脸与额头。临衍侧身欲躲,越兰亭又将手贴了上去。
他扣住她的手腕,越兰亭略抬起抬下巴,道:“寻常坊间只消一盆凉水可解,即便误食仙门之中的极品,以你修为也不过一场打坐可解这不仅仅是药物之能,对不对?”
临衍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目光,眸光里是汹涌的江涛,眼尾酝着湿与惶然,仿佛一个灵魂被劈成了两半,一端属于修身清正与一腔孤高,另一端属于他所无可退避,无力回天却又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的血脉的枷锁。
与其说是欲念不如说是脆弱,越兰亭从未见过他的脆弱。当他死扣着她纤弱的手腕,他的手止不住颤抖的时候,越兰亭忽而收起了所有顽劣的心思,只想拥他入怀。
“没事,”她抬起他的手腕,放在唇边一吻,正如那时在鬼蜮王城里他同她轻诉的一般:“你知我心悦于你。”
“可我不愿……”他将脸埋得甚低,颤声道:“我不愿你在我这般狼狈不堪的状况下与我……共行……此事……”
越兰亭环着他的腰微一用力。他的身躯滚烫而有力,年轻而生机勃勃,也正因如此,他不是一个玩意,也不是她手头的一只鸟。
越兰亭将脸埋在他那汗湿了的衣衫上头,柔声道:“无妨,选择在你。”
妖血之力在他的体内相互冲撞,两相摧折,他只感到自己的内质如雪崩一般倾塌。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为自己、也为越兰亭守了一丝清明。
“你知我亦视你若珍宝,”临衍道:“在你之外,在这个世界之外,我也寻不到一人能这般……”
纵容我。他心道。
他的心跳得厉害,有力而勃然,沉闷而绝望。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临衍徒然避了避,当她微凉的手贴上他胸膛的时候,他忽感到了甘泉入喉的温柔。
仿佛饮鸩止渴,又恰好甘之如饴,他眸光一沉。
残漏无尽无绝,一地月影如霜雪。临衍低头盯着她看了片刻,将她的一缕碎发撩往耳后。
他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嘴唇,越兰亭大睁着眼,眨了眨,临衍闭上眼,触感温和,如一汪泉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越兰亭指着他胸口可怖的妖纹问道。
“自鬼蜮归来后,有时如此,有时又能停一停。”
她试探地碰了碰他胸口的疤,临衍忙将她的手腕扣在了头顶。
“别动……”他道,别这般看着我。
越兰亭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可你此局若是不解,恐怕于修为有损。”
她曾设想过万千种情形同他坦然相对。或在旖旎烟花巷陌,或在遥夜山水间,皆是意乱情迷,皆是一派温存与凶狠,皆是扯不断的一腔柔与恨意。
但她从未料想过这样的情形,他在他的咫尺之畔,气息灼人,而她忽然觉得灵台一片空明,如一片未经打磨的镜子。
“你是否身怀妖血,体内是谁的妖血,我都不在意,”她道:“你是君子亦或不是,我也都不在意。这世上的意外之事太多,我们所能抉择的事情也只有针尖那么一点。你已尽你所能,你的体面与德行,同你我之苟且,没有半分亏损。”
他吻上了她的额头。由额头至鼻尖,至下颚,小心翼翼,奉若瑰宝,淋漓而又克制。
一辆滑板车
他的内质是一块温凉的玉,有匪君子,自由而完整。
待得东方渐白,更漏已不再漏的时候,越兰亭晕乎乎地裹着被子醒来。
临衍异乎寻常地醒得比她还晚,她蹑手蹑脚爬下床,仿佛昨夜作了贼。
越兰亭还没溜得床边,临衍勾住扯住她的脚踝,道:“九殿下吃干抹尽就想跑?”
越兰亭为此人的厚颜无耻惊得目瞪口呆。
“……昨天爽的好像是你。”她道。
临衍猛咳了几声,心觉她所说有理,亦燃起了几分愧疚。
“昨天非常之时,实在抱歉,其实我也可以自行……”
临衍话一出口又觉不妥。脱也脱了,帮也帮了,此时再说歉意,怎么听怎么仿佛道貌岸然的臭流氓。
他心怀愧疚,没了出处,越兰亭拍了他一掌,权当复仇。
“本座饿了,去做早饭。”
临衍颠颠向店家借了厨房,颠颠端来两碗豆浆与煎蛋,此煎蛋金黄不腻,盐味刚好,水准一如既往。
越兰亭浑不在意地细细吃,临衍揉了揉她的后颈,几番温柔相视,欲言又止。
越兰亭被他的悦目之柔扰得浑身鸡皮,索性将筷子一放,道:“干什么这般在意?你若实在心下有亏,下次再给我来一次不就行了?”
临衍的一口豆浆喷了一桌。
“……我,从没,尝试……”
“我教你呀。”
她这一笑之欠,之流氓,之莞尔,之目中有深意,激得临衍脸一红。
他低头佯装一本正经地一咳,道:“要收钱的。”
越兰亭目瞪口呆。
“……怎么收?”
“不贵,三两银子,童叟无欺,我天分甚高,保准让九殿下爽得。”
豆黄色的豆浆顺着桌沿流淌到地板上。
越兰亭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缓了半天,道:“……你这开价略贵了吧?三两?”
“好说,若九殿下用罢满意,还请多多光顾,我也好混个熟客,卖个脸面,给您些许折算。”
再同他扯下去便越发要令人不忍直视,越兰亭佯装正经,踢了一脚他桌子下的小腿,道:“我昨日遇了个趣事,这天枢门一行怕当真得缓一缓。”
她将魅妖假扮谢棕琳之事略一说罢,临衍沉吟了片刻,道:“兰台寺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从来不曾听闻?”
越兰亭摇了摇头。
“既然人家布了这局,无论用何种手段总也得把我哄去。看样子东君同谢棕琳之事均出自同一人之手,我有种预感,此人这一番布局之广,手笔之大,连我也只是他的一枚子。”
“你是否已心有揣测?”
越兰亭亦将淮安王之事略同临衍一说。
言罢临衍沉默许久,敲着桌子道:“仙门薛湛,朝中庆王,东君与你的旧友都同昔年神界有些关联。由饶城里头乘黄露面开始,一路到天枢门,再到妖界……他的下一步棋……”
临衍看了看越兰亭,越兰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神体之盛,永世不衰,若此淮安王珣果真挟了东君是为渡魂之术,那么他所盯上的下一具容器,想必非越兰亭莫属!
“你的神体,我的血脉,我们都是此人的掌中棋子。那日妖界之人忽然露了个脸,我觉着妖界那边亦有大手笔。这名叫做兰台寺的地方,你当真要去?”
豆浆已渐渐生了凉意。恰正浅秋,早晚已不复夏日炎热,越兰亭受托下巴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映波同我说,那不阴不阳的庆王赵桓竟还记着春天的琼海山庄一约,我们可否从此处入手,探一探此人虚实?”
临衍摇了摇头:“人家赵桓好歹是王孙公子,你我平民百姓,朝中无人,恐怕不好施展。我方才想了想,虽说此乃裸的鸿门宴,但我们若是去了,运气好,或许还能探出些虚实若不去,则彻底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实在太怂。我们去之前先铺好路,你同我一道,横竖你的神力还被封着,即便他们要想法子解封也还需费些功夫。”
却不料那日托东君将她的神力封存好,误打误撞竟埋了个优势的局面。
越兰亭深以为然:“你我定然不能这样莽撞行事。此行凤弈定要跟着你莫要作此表情,他好歹也是个神脉,若当真打起来我们也好多个帮手。怀君那边怕是一时不好出山……”
“我们已经给陆轻舟前辈带了许多麻烦,我实在不好意思向他开口。”
越兰亭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还不至于到得倾巢出动之时。谢棕琳乃雍州地灵,修为不在凤弈之下,东君虽孱弱,他的神体之秘也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倒是你的妖血之事,照此看来,恐怕在仙门之中已有所察觉。你可有甚打算?”
“无妨,”临衍道:“知我为人者自有其判断,不知道的人多说无用。我可以试着给映波写个信,到时若形势有变,怀君师叔必不会坐视不理。”
临衍好容易寻了张纸,展平,提笔,他还没有落笔,忽而一抬头,道:“我为何忽然有种……故人相见的预感?”
“哪个故人?”
临衍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许是我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