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中之鳖(/)

    临衍头重脚轻,头晕脑胀扶着一睹木墙坐了下来。

    他方才眼见越兰亭坠入水牢,情急之下险些纵身一跃,奈何谢棕琳眼疾手快一根银针扎入他的后颈,临衍直觉意识飘忽,如坠云雾。

    直到他被人手忙脚乱抬离石室,经甬道一路扶到兰台寺倒佛塔旁边的柏邃王墓之后,他才缓过了神。

    接应之人是几个天师余党。

    天师一门可谓惨绝,月前刚经颜飞铁口直谏被扣了个“妖言祸国”的帽子,后又被庆王的人马一路追杀。

    这几人由京师一路逃到雍州,疲于奔命,一身狼狈,途径三州十五县,折了七八个好手,到得此间的都是幸存之人。

    他们此行受怀君长老所托,是为寻一个腰上挂着白玉葫芦的天枢门弃徒与一个叫陆轻舟的凌霄阁旧人。

    是以临衍几人前日刚进了兰台寺佛塔,天师之人后脚便寻了柏邃王墓的入口。

    王墓布局复杂,里头机关重重,待几人好容易寻了个偏墓室试图一探究竟的时候,误打误撞一触开关,谁料此墓室中的机关竟不通王墓,反倒打开了王墓同兰台寺地牢的通路。

    兰台寺地牢重见天日,天师之人从天而降,刚带着临衍一行逃出生天,待再想回去捞陆轻舟的时候,王墓石门沉沉闭合,兰台寺地牢再度被关得严严实实。

    天师一行五人,两人在外接应,留两人上天入地,这两人一人便是叶秋声。

    另一人是个花白头发的壮汉,两个天师之人,带了个招风耳的少年,此为江兆年。

    叶秋声一身宝蓝色衣衫,扎着个马尾,圆眼,柳眉,一笑一对酒窝,望之明丽亲和。

    她先将重伤之人一一安顿好,又道原路回去怕是凶多吉少,若想捞出被困的二人,怕还得另想法子。

    临衍却顾不得这许多,站起身就要往兰台寺冲。

    东君黑着脸将他的肩膀死死按着,临衍抓着他的手腕反手一扣,道:“你怎能狠心让他二人同这凶兽待在一起!?”

    “越兰亭上神之尊,我只是暂封了她的神力又不是抽干了她的神力,若真遇危情,她自然有办法脱困陆轻舟昔年在东海斩巨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以他二人之能,留一条小命自是无碍,”东君被他抓得手腕一片青紫,低骂了两声,道:“倒是你!你一个凡人之体半吊子修为,不顶屁用,去了又能怎样?!”

    临衍被他这一吼,也来了些脾气:“留命是留命,伤情是伤情,此白蛇七百年之寿,若他二人因此伤筋动骨,你又如何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众旁人被二人吵得没有办法,一边拉开一个,一边又训了两句。

    凤弈捧着东君那被捏青了的手腕心疼得滴血,折扇一张,眼看又要动手,最后谢棕琳召了惊雷,沙土簌簌,墓室石墙上亦被她燎了一道沟。

    “我他娘的姘头在里头躺着说什么了我?!他二人一个滚过轮回境,一个受过两道天雷,哪一个不比这白蛇凶残?!再吵就莫怪我杀生正道,先将你几人的尸骨喂蛇再说!”

    她这一嗓子下去,墓室中果真静了片刻。

    叶秋声左看右看,这一尊尊上神一个赛一个凶残,一个赛一个不讲道理,她遂低头道:“要救人也需布个局考量周全再去。我看那巨蛇已被伤了筋骨,战力再强也怕是强弩之末,况且就算现在要回去,也得由外头再绕一次,急也没用。”

    “人家既布下了鸿门宴,想来应该不是要令她二人葬身蛇口。小哥哥先冷静些,我们这就由方才的路绕回去,慌乱易出错,越是这时候越要沉着。”

    江兆年这话说得十分漂亮,临衍闻之一愣,摇了摇头。

    “抱歉,关心则乱。”

    他捂着胸口一路闷头朝墓室外走,每一步均感千斤沉重,而那妖血勃然之处更是烙得他伤筋动骨一般地疼。

    几人行不到三步,大地轰然巨响。

    墓室中的陶罐陪葬滚乱了一地,沉沉石门上的灰簌簌落如繁雪。血腥之气越发浓得逼人,一口一口的浊气皆如凌迟。

    临衍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跑不到几步忽听东君道:“观此血气……他们怕不是把那蛇给剥了吧?”

    东君所料不错。只见兰台寺地牢之中,一地血泊,血气熏人欲呕。

    陆轻舟手持司命,狠厉如鬼,越兰亭站在地牢另一头,指尖寒芒未尽,浑身沐血,也正喘着粗气。

    二层佛塔高的白蛇将死未死,瘫在青石地板之上抽搐,其莹白的腹部由一道剑光劈开,肠子血肉淌了一地。

    方才情急之下,越兰亭将司命抛与陆轻舟,自己用仅存之神力强行幻出了瑶琴。

    也便是这时,陆轻舟寻了时机。只见他凌空跃起,趁巨蛇被剑阵扰得左摇右摆之时抓着它的蛇尾,同临衍一般捏了个扶风咒便顺着白蛇的脊背攀行了上去。

    瑶琴幻出的气海将巨蛇逼至墙角,陆轻舟眼疾手快,跳上蛇头便将司命往巨蛇颅骨之中插了进去!

    司命之锐同沧海不相上下,其剑刃一寸寸埋入它的颅骨,巨蛇痛苦地将栈道石壁撞得尘沙四射。

    “噌”地一声,仙音绕梁,一股白光朝白蛇激射而去。陆轻舟忙松开手,任那蛇头将他撞得飞了出去。

    他凌空捏诀,滚了几滚,堪堪稳住身形,也正当这时,他方才凌空幻成的最后一把飞剑落了下来。

    血污飞溅之处,巨蛇挣扎不得片刻,缓缓矮下身,躺倒在血泊之中不断地抽搐。

    佛塔内千疮百孔,一地狼藉,蛇血顺着地板上的洞口流淌入地下冷泉之中,又随泉水朝东而去。

    这本该死在五百年前那场战役之中的巨蛇妖,至过了这许多岁月方才等来了终局。

    陆轻舟将司命从巨蛇颅骨中抽了出来,丢还给越兰亭。他的发上衣服上全是血,不知属于自己或是属于那蛇妖

    越兰亭亦好不到哪里去,只见她靠在石壁上半闭着双眼,蛇血成块地结在她的发丝与衣衫之上,而她低着下巴,鼻息沉沉,不知在想何事。

    也正当此时,她身旁的一道铁栅栏缓缓地开了。

    石洞中缓缓走出了三个人,当首一人锦衣华服,金冠束发,一席风流,一尘不染。

    只见他轻摇折扇,言笑晏晏,将一地蛇尸打量了片刻,又将浑身浴血的越兰亭打量了片刻,击掌笑道:“甚好,漂亮至极!寡人方才看得也是热血沸腾。”

    越兰亭忙直起身,却见公子无忌顶着赵桓的皮囊走到她的跟前,一手撑在她的头顶,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果然不愧是神界皇脉,寡人这一个小宝贝折在你的手上也算物有所值。”

    恰如在明山寺之时,一个调戏民女的破皮无赖险些被她一刀阉了。

    而这破皮无赖现下占了上风,暗无天日的佛塔中蒸着血与焦味,越兰亭偏过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手腕正止不住地轻微颤抖。

    公子无忌温柔地抓过她的手腕,温柔地将之按在墙上,低头看了她片刻,轻声道:“自桐州一别,我想你想得可谓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眼看中秋将至,九殿下总算如约而来,吾心甚慰。恰好寡人的琼海山庄里备了薄酒与珍玩,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故国旧信,如何,九殿下可愿赏光一叙?”

    “我于九原游历之时曾听闻一炉鼎之说,有一邪巫告诉我,昔年仙友们还不如今日这般守规矩的时候,曾有人捉了修为精深之女子将其……抽干了修为,一举两得。师兄可曾听过这事?”

    陆轻舟死盯着薛湛笑了笑,道:“原来你我同门一场,你竟对我怀了这样的心思?好说,好说,我虽不是断袖,但薛公子这张小脸长得也勉强耐看,你若有这般想法,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

    他还没有说完,连翘一鞭子抽在他的背上,疼得陆轻舟龇牙咧嘴。

    此地为一个水牢。

    不同于兰台寺那个藏蛇的水牢,这水牢的布局颇为稀松平常,其砖墙以巨石垒成,观之沉厚,地板上长了青苔,青苔间沁出水痕。

    两条铁链由天顶垂下来,一条缠着陆轻舟的胳膊,一条缠着他的脖子,陆轻舟被两根铁链吊着上身,一时动弹不得。一束日光从他的头顶投射下来,他尚未觉察出日光洒在皮肤上的温热便被连翘又抽了几鞭子。

    上好的牛皮鞭沾了水,专用来修理此口无遮拦的狂徒。

    薛湛好整以暇捧着个手炉,支了张凳子坐在他的跟前道:“师兄这嘴还如当年般惹人生厌你可知这是何处?”

    陆轻舟被那两鞭子抽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当真不知此为何处。

    他那日在兰台寺地牢里昏昏沉沉见了赵桓,还没来得及诧异便被人一棍子打晕带到了他处。

    此期间约莫十五日,他被药得昏昏沉沉,只在守卫换班之时方以灵识探了探。此地较永安城更为温软湿润,浅秋亦不着凉气,想来是在南方。

    但具体他被带到了南方何处,他亦不知晓。

    正如他猜不出为何薛湛竟同赵桓勾结到了一起。

    陆轻舟挂着一股嬉皮笑脸之色,龇牙咧嘴道:“你要金屋藏娇藏我做甚?我一个闲云野鹤的王八精,到底做了什么孽劳你薛公子你三番五次来请?”

    他在凌霄阁里甚不正经,旁人看到的惊才绝艳陆公子乃他修成人精之后的一张脸皮。

    昔年陆轻舟以不惑之年拜入慕容凡门下之时,曾一度伙着二十出头的薛湛行偷鸡摸狗之事。

    薛湛出身蜀中宗门,自小养尊处优骄矜得很,他起初不明白为何这年纪不小老不正经的师兄为何竟能这般没脸没皮而自洽。

    而后凌霄阁一夕陨落,他没想明白的事情便也没再深想。

    二人在凌霄阁时相杀不相爱,陆轻舟嫌薛湛太过少年老成,薛湛嫌他一把年纪比狗还嫌。

    是以陆轻舟在旁人跟前再是端着,到了薛湛面前却又不知不觉抬出了一副嬉皮笑脸气死人不偿命的神采。

    薛湛早知他秉性,冷笑一声,挥了挥手,接过连翘手中的牛皮鞭。

    “莫说我这做师弟的亏待于你,我三顾茅庐都请不得师兄光临寒舍,痛彻心扉,迫不得已,这才卖了这张老脸将师兄拐了来。师兄可不要不识好歹。”

    薛湛这张十五六岁的“老脸”令陆轻舟见之发笑。

    陆轻舟好容易挤出一个苦笑,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昔年凌霄阁一堆屁事同我无关,先师是正是邪,是个什么劳什子传说也同我无关。我在齐云观乐得逍遥,若你还死乞白赖要同我掰扯……”

    “师兄这祸都扯到了庆王的头上,还说自己同此局无关么?”

    薛湛一手握着暖炉,一手拿着鞭子,若有所思道:“我知你无意复兴师门,无妨,这事本也指望不到你。我此番请你来是为两件事,其一,先师留下的日晷。”

    南方虽不似雍州寒冷,他却将一身狐球裹得更牢了些。薛湛冷眼瞧着陆轻舟赤膊之身,他背上的淋漓伤口令其见之快慰,亦见之感慨。

    昔年二人在凌霄阁时虽也时常斗狠,但陆轻舟曾将他从饕餮手中一把救出来的情形,他却每每梦回,如鲠在喉,难受得心焦。

    这是一道疤,也是一句警告警告他此行天理不容,背德丧伦,欺师灭祖,不得好死。

    薛湛优哉哉拿着牛皮鞭端详了片刻,道:“昔年师父用那戒尺教训我的时候,也不知是否有这般疼。”

    他话音未落,狠狠抽在陆轻舟的背上,仿佛泄愤,又是赎罪。

    “我竟不知你的爱好这般……别致!”

    薛湛运鞭便不似连翘那样不由分说一通乱打。

    他早知陆轻舟旧伤何处,是以当他运了咒诀往陆轻舟身上狠抽的时候,伤不见皮开肉绽,却足以令其疼得撕心裂肺。

    “这是师弟我近日新习得的玩法,我虽不甚热衷,但也深觉有趣有趣而有用。”

    薛湛连抽十下,眼见陆轻舟强咬着牙齿眼看就要晕死过去,遂也同他一道咬着牙齿凝出一股酷烈的笑意,道:“师父的日晷现在何处?”

    “此物我给你便是。第二件事呢?”

    陆轻舟喘了许久方才觉出皮肉的存在感。脊背伤处疼得切骨,昔日凌霄阁之秘事更令其痛心疾首。

    薛湛打得累了,将那鞭子一把丢还给连翘,抓着狐裘定了定神,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玉雕成的瓷瓶。

    “化妖水?”陆轻舟有气无力道:“怎么着?要我喝下去验明正身?”

    薛湛哈哈两声,阴沉沉道:“灵犀道人说笑。您这一身清骨莫说在我仙门,便是连妖界都有些传闻。师弟不才,想邀您试一试我们新搞来的些许小玩意,说不定灵犀道人做惯了仙门之清姿,偶尔一尝那妖血入体的滋味便再也难以忘怀。”

    “尝?怎么尝?”

    陆轻舟话音未落,却见薛湛拧开了青玉瓷瓶盖子,将那一罐温凉的化妖水尽数倒在了陆轻舟的背上。

    此水同常物无异,陆轻舟方才正被那一顿鞭子抽得火辣辣灼疼,现下经凉水一润,后背竟觉出些许爽快。

    “你现在当然不觉得疼,”薛湛道:“化妖水化的是妖血。待我以往生之法将你熔炼成妖的时候,你便能体会何为切骨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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