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谋(/)

    官道上由南至北驶过一辆马车。此马车甚为稳当,就连车辙上挂着的璎珞坠子都不见有多少晃动。

    驾车之人乃一个小童,小童眉心一点红痣,身着墨蓝色道袍,人小鬼大,一副沉肃样子。

    若逢有识之人,定能识别出此小童腰间的那块上宽下窄的铁制弟子令牌此为凌霄阁的宗门印,此物自慕容凡身死后曾绝迹于仙门三十余载。

    马车里头坐着两个人,一人娇俏,身着黄衣另一人碰这个手炉,面白如雪。此为连翘与薛湛。

    车里燃着一捧银丝碳,纵是浅秋之天,车厢里狐球锦被之物也依然让人生出隆冬之错觉。

    马车一角放着一个罗盘,罗盘由黄铜制成,据闻乃昔日凌霄阁长老吴晋延的遗物,不知为何此物偏落到了薛湛手中。

    薛湛捧着手炉咳了两声,连翘忙递给他一杯水。

    他嫌恶地看了一眼,连翘一时不知所措,薛湛嗤笑一声,道:“有空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旁的事。”

    “师尊所谓何事?连翘不懂。”

    薛湛若有所思看了她片刻,道:“你跟了我多久?”

    连翘心下一顿,又听他道:“庆王前两日同我提过两句……”

    他话没说完,连翘心知肚明,咚咚两声给薛湛磕了几个头,道:“我这条命是师尊给的,师尊让我做任何事都好,唯独此事、唯独这具身子……”

    她的头顶上落了一只手。

    薛湛自矜,平日里既不近女色,亦不近活人,自入门以来,薛湛待她不算亲厚。这是她记忆中少有的几次亲昵,如隆冬的一片雪,化在泥水之中了无痕迹。

    连翘乖顺地低着头,薛湛看了她半晌,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应了庆王这一遭?”

    他极少同她谈及自己所谋之事。

    连翘似懂非懂,怔怔然抬起脸,她的脸太过凄楚,扯得薛湛一阵恨,一阵怜,更一阵暴虐。

    薛湛的手指微微收紧,既似梳她的头发,又仿佛要把她的一头青丝扯下来。

    连翘吃痛地仰起头,薛湛面无表情盯着她,直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透彻她细嫩的脖子,微微隆起的胸口,她的如三月柳枝的腰,她腰间的一枚上宽下窄的弟子令牌。

    薛湛倾身拿起那枚令牌端详了片刻,又道:“你可知我为何甘冒天下人之横眉也要将这凌霄阁的牌子扶起来?”

    连翘摇了摇头。

    她是三月柳枝的新嫩,新嫩如初绽的花,含蜜水的果实。新嫩之灼灼年华,张狂恣肆早不属于他的时代。

    薛湛放了她的头发,冷笑一声,闭口不答。

    连翘权以为他主意已定,默然摸了一把泪。她不敢放声大哭,只敢蜷在厚厚的毯子里暗自发抖这样子倒像极了薛湛刚入门时的样子。

    薛湛冷眼看了她片刻,给她递了一杯茶水。

    连翘诚惶诚恐地接了,指尖相触,薛湛忽道:“你可知,当庆王将那只乘黄交与我的时候,我有多恨?”

    她不敢答,他自问自答,又道:“昔年乘黄夺我师尊性命,灭我一门清誉,我见着那妖物便恨不得将之拆皮剥骨,剁碎了喂狗!但我没有办法,庆王要试我,仙门亦在试我,我避无可避……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薛湛抬起手,为连翘擦了一把脸。一把脸是一手的泪,他浑然未决,又看了她半晌,直看得她眸中自己的倒影仿佛被时光遗忘的一张脸,面白清秀,瘦弱而藏着戾气。

    他本该如陆轻舟一样鬓生华发,如他一般活得肆意而完整。

    “昔年师父收我入门的时候便断言我天资平平,心不静,不宜修行。师兄惊才绝艳,承凌霄阁重任,我不过一个顶着奇特皮囊苟活之人,那时茫茫昆仑虚上下没有一人真将我看在眼里。后来师兄丢了个烂摊子给我,自行泛舟湖上,留我这苟活之人……罢了,往事休提,”薛湛捧着连翘的脸,难能挤出一丝笑意:“所以说世事就是这般没有办法。我纵恨极了庆王,恨极了乘黄这孽畜,但我没有办法。正如庆王开口向我要你,我亦没有办法。”

    这是他少有的示弱时刻,连翘听得这一句“没有办法”,重重一抖。

    她一抖便哭得更狠,薛湛又替她擦了两把泪,柔声道:“我们修道之人讲究一个心静则灵台清明。我心不静,整夜整夜睡不着……你去替我排忧解难,可好?”

    “连翘这身子这命都是师尊的,求师尊莫要将我……!”

    她抓着薛湛的手腕又是一阵抖,薛湛被她抖得心生烦躁,一把抽离了手腕,捡起帕子将自己手心中被濡湿的一块泪迹默然擦了干净。

    边擦他边同外头小童吩咐道:“往北,取道永安城。”

    此时仙门之中已织成了一张巨网,凌霄阁,洗尘山庄,古塔寺,无双城。

    当真时光如梭,细算来自庄别桥留一身清名身死,天枢门如日中天,一跃成为众仙家魁首也已经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有愤愤不平者,有假意逢迎者,众人之窃窃都被一个叫朱庸的人给网罗了下来。

    薛湛此番北上,经永安城,过一州十三县,为的便是见一见这叫做朱庸的没有修为之人。

    连翘还在哭。她死抓着狐裘一角,哭亦不敢放大声响,只细细地喘,悄声抹泪,像极了一条可怜兮兮的狗。

    薛湛见之生厌,摆了摆手,道:“罢了,看你这副样子,回头庆王又要同我抱怨。”

    黄衣姑娘如蒙大赦,重重又磕了个头,薛湛盯了她片刻,长叹一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一番口舌罢,精疲力竭,捡了手炉便开始闭目养神。

    是不舍?不忍?或是终究同那些人还有些许不同?

    薛湛不欲细思,皱着眉头睡得昏沉。

    一只细嫩的手为他拢了拢背角,薛湛猛地一睁眼,其眼光如刃,盯得连翘一阵瑟缩。

    “别碰我。”

    连翘忙欠身缩朝一边。薛湛自己拉着背角,将其白瓷一样的少年轮廓埋到狐裘温暖的皮毛中,没由来想起了昆仑虚的苦寒。

    那时他刚入得门中,尚是年少,又因身子不好,成夜成夜地睡不着觉。

    他半梦半醒,只听一声马的嘶吼,觉马车剧烈一震,陡然停在了路中。

    薛湛皱着眉,握狐裘的手暗暗收紧。

    “怎么了?”

    连翘亦被此异变惊醒,翻趴出马车就想问个究竟。薛湛将她拦了下来,小心听了片刻,道:“敢问阁下何人?”

    四野俱静,风声细碎,树梢沙沙作响。

    连翘又脆声问了一遍,薛湛见得马车一角的罗盘指针飞速旋转,冷笑一声,掀开车帘,道:“也不知是什么一阵风,竟吹来了妖界皇族之人?”

    原来黄土官道上站了一人,其人红发银甲,一把银枪熠熠生辉。此乃左重寒。

    左重寒身边还跟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此女子长得极美,妖纹一路由大腿蜿蜒到颈上。

    此为夜歌。

    “薛道长好眼光,”夜歌盈盈笑道:“我们只是来谈一笔生意,还请道长赏个脸?”

    由南至北贯通的官道上驶过了另一辆马车。

    这辆车行得急,才同薛湛的马车擦身而过,恰好错过了官道上的两个大妖。

    狭窄的车厢之中挤了四个人,是为叶秋声,江兆年,谢棕琳与临衍。

    四人方由空空如也的兰台寺地牢刚一离开,便听得了江湖上一个消息。

    庆王赵桓近日观紫微星气冲牛斗,实乃大吉之兆,拟在琼海山庄办一夜宴,广邀天下修道之人同庆。

    天下修道之人熙熙攘攘,能同皇室攀上关系的也就那么几家,是以当庆王的请柬落到了怀君手中的时候,众人皆惊。

    兰台寺中除了一巨大蛇尸骨再无他物。

    晨光将一地血污涂抹得徒生艳致,巨蛇的肠子内脏流了一地,几人见之不忍,临衍却不知该哭笑不得多一些或是心疼多一点。

    即便神力被封,她还当真如初见时一样摧枯拉朽,不依不饶,强悍得丝毫不令人心忧。

    然越是如此,临衍反倒越发心忧。

    水牢石壁上留了一封信,信由一枚匕首嵌入石壁缝隙之中,此为一张请柬。

    此为庆王亲笔手书,其字迹龙飞凤舞,张扬得有如其人。

    信中言道,中秋之夜,琼海山庄,愿得一见。

    原来这鸿门之宴,一层一层,由东君开始,最后却又瞄准了天师余党。

    天师一行人刺杀当朝参知政事颜飞而不得,这一群惨兮兮的余党由京师一路辗转至岐山再到了雍州本已是穷途之末。

    众人本以为颜飞下一步该拿庇护天师余党的天枢门开刀,却不料这一层一层的布局之下,坐镇京师的庆王与他背后的神界旧人季蘅绕过了天枢门,直取长鸣山,捉了东君以作诱饵。

    东君既在手中,不愁越兰亭不现身。

    而一场斩白蛇之战后庆王竟又得了个陆轻舟,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谢棕琳雷霆之怒,险些将此请柬付之一炬,后几人一经商议,此琼海山庄的鸿门之宴,一层一层,请君入瓮,几人还当真非去不可。

    临衍抱着沧海静默不言,江兆年见之不忍,刚想安慰几句便见叶秋声摇了摇头。

    “此行凶险,我方才思索了一下,既要救人,那便须得谋个完全布置。”

    “你如何能确信我们此行不是自投罗网?”临衍问道。

    临衍自兰台寺出来后沉默了许多也凶了许多,仿佛一口闲气闷了多年而不得安放。

    江兆年一缩脖子,道:“此事小哥哥不必忧心,我们来之前早已打探清楚。庆王的琼海山庄分前后两院,夜宴当在前院,后院有一书房,书房中藏了一暗格。无论藏人或是藏宝,此地当是不二之选。”

    临衍一挑眉,叶秋声忙道:“兆年的师父也在里头,他断不会胡言乱语。”

    按说这琼海山庄书房之事还有一番机缘。庆王好美人,抢了民女不往庄子里放便往琼海山庄的书房里放。

    琼海山庄距京千里之遥,庆王的小癖好在朝中也不是甚隐秘。然庆王风头太足,陈罪的折子都被人暗中扣了下来,一一如石沉大海。

    此事自然不好同临衍说,叶秋声心道,一说怕此人得一怒之下,由北向南,一条血路杀往琼海山庄又将庆王吊起来剥皮。

    临衍这人话虽不多,他这一身妖血生人勿近,一脸的盛怒隐而不发,无怪乎天枢门正拿此前任首座弟子头疼。

    江兆年左看右看,只见临衍面无表情,谢棕琳黑着个脸,遂小心翼翼道:“倒是我们虽得了请帖,时姑娘也好歹也是朝中通缉之人。就这般大摇大摆进去岂不是……?”

    叶秋声点了点头:“自不可如此。我有一计,你们且听一听。”

    她被临衍看得毛骨悚然,心头暗怵,只道此一尊阎罗虽看着温良恭俭,实则越是沉默越发令人心悸。

    “我听闻敬亭山中有一名修士叫敏姬,算来此人也同我的师门有些渊源,我小时候也曾见过她一面。敏姬前辈声名在外,尤善观星之术,且此人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很。我素听闻朝中对其早有结交之意,我在想,若我们借着她的名头……”

    临衍点了点头:“可行。敏姬走前院,我走后院,调虎离山。此计虽老,胜在有用。”

    “可……”招风耳的少年怯生生环顾了一圈,道:“我们又不认得敏姬姑娘……”

    “无需认得,”叶秋声道:“她老人家常年闲云野鹤,其庐山真面目还没几个人认得。到时候我们分作两头,衍公子速速往后院去救人。切记,此为鸿门之宴,无论救不救得越兰亭姑娘,你们都不可恋战。否则我们得不偿失。”

    临衍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叶秋声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临衍才道:“我知道。但我方才一想,此招甚险。倘若在场中人若有识得她的,那又如何是好?”

    “可能性极小。敏姬前辈三十年没在仙门露面,识得她的人现在恐怕也混成了各宗掌门,庆王虽是皇家贵胄,再怎么说也只是个领了爵位不久的小王爷。”叶秋声言罢,盯着谢棕琳看了片刻,颇有些不好意思,又道:“要说这敏姬前辈同朝中的渊源还有些……不同寻常。昔年她在敬亭山隐居的时候,当朝天子曾派帝师三顾茅庐。这事……咳,其实除了此人修为精纯,善于观星之外……她,当真,漂亮。”

    怎的这天家之人一个个都这幅德行?

    谢棕琳朝众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老神在在往车厢上一靠,手一伸,道:“既是个人间绝色,那就由我来扮吧。”

    言罢,她直迎着江兆年一言难尽的神色,老神在在喝了口茶,道:“怎么,老子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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