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海(/)

    琼海山庄里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铺开万顷艳色的十二桥明月与芍药园。

    然而芍药一物无端让人想起好大喜功的前朝开国君主,庆王一寻思,又命人将其尽数拔了,一一替换作黄蕊秋菊等清雅之物,这才作罢。

    是以秋日的琼海山庄里肃霜天晓,秋蕊娇嫩,于管弦声里登临远眺之时有如蓬莱仙境。

    据闻琼海山庄新建成的时候,西天曾见一鸟形团云,此云红艳如血,蒸腾得西方云霞亦作血色。

    督造将此异象呈报了天师,天师铁口直断此乃大吉之兆,这宅子便也被雍州州牧顺势献给了当朝太后做了寿礼。

    太后薨逝的那一年冬天,恰逢庆王的外公、当朝宰辅敬文公溘然长逝。

    圣上怜子,更怜敬文公的清誉,一并将这琼堆砌玉的琼海山庄送给赵桓作了行宫。

    那曾是赵桓最为风光的一段日子,也是他最后的风光日子。

    自琼海山庄易主,山庄里的姹紫嫣红都被铲作了黄蕊之后,圣上亦仿佛对将这第十二子彻头彻尾地忘却了既没有多余苛责,亦不曾给予多少厚望,仅仅只是死一样的遗忘与沉寂。

    这一段没有头尾的遗忘令赵桓郁郁不平,心怀忐忑,惶惶不可终日。

    他的忐忑终结在了桐州城外的牛头沟里,而公子无忌对这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深秋黄蕊反倒爱得不行。

    霜天素爽,月华流照,冲天香气透长安。

    羌国地处北面苦寒之地,这样艳致的花海与娇蕊一样的美人,于公子无忌来说实在太过奢侈。

    九华与美人却令南方出身的江兆年颇有些吃不消。

    江兆年穿着个赭石色云纹锦衣,腰上挂着个云山双鹤玉,手上的冰丝折扇是叶秋声专程到当铺里给他租的,而那双厚底云纹靴则怎么穿怎么浑身不适。

    他实在不晓得达官贵胄为何喜欢在身上挂这许多东西,正如他也不晓得为何叶秋声与谢棕琳能挑衣服挑个衣服竟挑得如此之久。

    叶秋声身着一袭秋香色褶子裙,梳着高髻,头上簪花,与其平日里风风火火之形貌相差甚远谢棕琳则穿了一件赭石色云纹暗花轻纱褙子,褙子上以金线细细绣了花,花形图上下对称,精致且富贵。

    她为扮敏姬,专程幻了一头白发,一头霜色,不见佝偻她于进门前又以一枚青玉簪挽了头发,以赭石色轻纱覆面,露了一双如秋水横波的眼睛,眼波流转,令人见之难以忘怀。

    三人穿过徐徐清歌与曲水边一群凑诗之人,眼见琼海山庄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仙门道友呼朋喝伴来往不绝,这哄闹之场面让江兆年想起一句“姑苏台上乌栖时”。

    怎的这些仙门中人平日里在各自的地盘上清绝出尘,到了庆王的地盘上,为这声色犬马,诗酒美人一环绕,便同外头那些凡间纨绔没有任何区别?

    江兆年堪堪侧身避过了一个醉醺醺的相熟的长辈,揉了揉鼻子,悄声对叶秋声道:“你们可有何计划?”

    方才几人相持而至,门口司礼之人刚高声宣了一句“敬亭山敏姬”,其声便被人海所淹没,再没听得个响。

    众人无奈,假模假样往前院绕了一圈,奈何前院人太多,寒暄者有之,指点江山者有之,有路过几人身侧者,或瞥见谢棕琳那极为好看的眼睛多看了两眼,再多的动静也便没了。

    江兆年不料这夜宴上熙熙攘攘的一群人竟这般不好哄,遂耷拉个脑袋,左右四顾,一面寻思着是否要扯个人打一架方能闹出大声响。

    “莫慌,我们再看看。”

    叶秋声清了清嗓子,刻意扬声高喊了几句“敏姬前辈”。有听闻此名号之人回过头看了几眼,江兆年见状也刻意拉长着嗓子,一口一个“敏姬”,直嚷得前院一群人纷纷侧目。

    谢棕琳一时不喜这众人侧目之感,低下头,牵了牵裙摆小声道:“莫要太过张扬。”

    叶秋声闻言,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嚷得更响。

    她同江兆年一唱一和,直将前院七八号人吼得一一侧目方才假模假样朝谢棕琳跪下身,扬声道:“老师,您方才吩咐弟子何事?我们要去寻何人?”

    这所谓寻人之说纯属瞎胡扯。谢棕琳闻得“寻人”二字,也愣了愣,木然道:“就照着那星盘上所指而去吧。”

    叶秋声与江兆年相视对望,围观之人亦莫名对视,一一等着后文。

    叶秋声眼疾手快,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明白。此事关重大,弟子必不负所托!”

    几人这一唱一和,云里雾里,围观之人看了片刻不得其法,眼看就要散去。

    江兆年陡然大喝一声,道:“师姐可是说那圣物寄主之事?!这样大的事情,为何师父竟一直不同我们说?”

    圣物寄主又是何事?

    叶秋声眨了眨眼,忙道:“此乃天机,你还小,莫要妄言。”

    天机个鬼的天机,被你们这般大的嗓门一嚷,路过之人谁人不知?

    围观之人眼看几人如跳大神般又演而又是玄乎,一一四顾,只觉这几人有病。

    叶秋声也觉出此举荒谬,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样往江兆年耳边说了几句话。

    她本想寻个机会拖些时间,不料她话没说完,一众王府侍卫直分开了乌泱泱的众人,指着三人大呵道:“哪里来的二混子,竟敢在琼海山庄装神弄鬼?!”

    叶秋声刚想解释,却见侍卫领头之人盯着她左看右看,端详了片刻,越看而眸色越冷。

    她心道不好,直想脚底抹油先行开溜。

    方才来时为免身份暴露,叶秋声专程幻了个五官平平的形貌,本指望着席间众人皆被敏姬吸引注意力,她缩在敏姬后头低调行事便好。

    不料王府侍卫中也藏着懂道法修为的高人,此高人面上虽不点破,却也朝她冷笑了几声,大手一挥,留了一句“众位吃好玩好”便将叶秋声三人七手八脚押送进了偏房中。

    偏房门一锁,咒诀一封,一室沉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现在怎么搞?”

    江兆年缩着脖子,一一举目四顾,房中黑沉寂静,外头的喧闹之声仿佛遥隔楚云端。

    谢棕琳捧了一簇火将偏房照亮了些许,道:“他们恐怕也只是见我们可疑,暂且先将我们扣着,待夜宴结束后再来细问。”

    “我们现在出去大闹一场也不是不行,就怕到时人越来越多,最后我们插翅难飞。”

    “或许人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谢棕琳道:“你是朝中通缉之人,他们扣了越兰亭诱我们过来,无论是你或是越兰亭,总之他们能逮得一个。你若就此出去大闹一场,自暴行踪,到时不需庆王动手,就这满院子的仙门道友,随便一人便能将你扣住。”

    “天下修仙之人对天师一门之境遇本也心怀忐忑,庆王这招与其说是邀天下道友一聚,不如说是逼人站队,”叶秋声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在天师里辈分不高,认得的人少,但即便只有一人想向朝廷邀功,我也跑不出这个庄子。”

    “照我看来断不只一人,”谢棕琳道:“方才我不但见了洗尘山庄之人,还见了无双城的人。虽说天下仙友同气连枝,但天师的境遇摆在跟前,恐怕没几个人敢独善其身。”

    叶秋声闻言,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师尊早告诉我要以天下正道为己任,我们一半在朝堂,一半在江湖,早知此路多歧。殊不知竟这般……”

    她没有说完,谢棕琳已晓得她的后话。

    七泽道人的死是一片雪花,而后天子震怒,覆巢之下,天师一门几近灭绝。

    叶秋声由京师南下,临行前一一拜别的那几位前辈此刻都已销声匿迹,也不知是寻了个藏身之地或者被朝中锦衣卫捉了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众人自踏入琼海山庄之前尚以为庆王是想借越兰亭与东君的由头对天师下手。

    然而细细想来,天师一门几近全灭,叶秋声是在牢中或是在江湖又有何分别?

    倘若能利用她的身份将天下仙友整饬一番,细细看一看各家对朝廷的衷心,如此一来,这天师余党方才算得上是派上了大用场。

    叶秋声的手抖了抖,不敢深想,只道:“昔年宗晅大军压境,仙门人人自危,唯一人率众迎敌,此乃大丈夫之举。我小时候只以为宗晅已是至阴至邪,大奸大恶之人,后来年纪渐长,越发觉得,原来这仙门之中的大奸大恶之徒,竟都装点得这般……道貌岸然。”

    “叶姑娘慎言,”江兆年道:“事已至此,感慨无用,我们得先想后招。”

    由此门出去不难,难的正是后招。出,则正中敌方下怀,满院仙友见了叶秋声,便是一百人中混了一个墙头之草,此草也自得落入庆王眼中。

    不出,亦可,临衍独自一人往后花园那龙潭虎穴之地而去,横竖总有人自投罗网,庆王无论如何也不亏。

    长夜如水,一地月华凝结成了霜白色。

    半晌,叶秋声道:“我断不能眼看着衍公子孤身涉险。我虽不认得他,但他的师尊之名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我们自小便听闻了天枢门广场上的那个巨鼎之典故,怎能弃他的弟子于不顾?”

    啪地一声脆响,谢棕琳将那一捧火焰一收,屋里一时沉寂。

    她怀抱着双臂冷笑一声,道:“我说你们这些人怎的动辄伤春悲秋,这般磨叽?老娘好歹也是个五百年修为的地灵,实在不行便杀出一条血路。我倒十分好奇,这些个冠冕堂皇的仙门修道者,到底有几个能打!”

    “谢姑娘此言甚是,更何况他们也未必愿意同我们打起来。我们装神弄鬼是一回事,但倘若当着众仙家的面再对天师赶尽杀绝……”

    江兆年话还没说完,明灭的火光复又燃了起来。

    一室孤亮,几人忽听了敲门之声。

    敲门之声细密而小心翼翼,在此暗影幢幢的偏房中轻微得仿佛恶鬼在挠。

    叶秋声头皮发麻,脖子一僵,凑到门边问了一句“何人”。

    她短匕在手,蓄势待发,听了片刻。

    门外那人小心翼翼道:“里头可是叶姑娘?我是无双城清辉道长的徒弟,现带了几个帮手,愿帮叶姑娘脱困。”

    几人一一对视,长舒一口气,门一开,只见门外站了稀稀落落四五个修道者。

    为首一人观之不足二十岁,他一身青灰色道袍像是洗了很多遍,直洗得有些发白。

    他的身后跟了一个神采奕奕的作道士打扮少年,这便是许砚之。

    想来无双城终于央不住脸,又不得不将这惹祸精带了来。

    “天下仙友同气连枝,叶姑娘遇险,我们不得不管。”

    便是这气势不足、小心翼翼缩在门边的寡淡的四五号人,令得叶秋声心头一暖,险些落了泪。

    天下仙友同气连枝,单就这几个字便已道尽了一腔侠义。

    “如此,那边有劳……”

    叶秋声一个“劳”字还没说完,只见一队人马手执火炬,腰间佩刀,往此偏房院落之中乌泱泱挤了过来。

    为首一人侍卫头子也是个修道之人。

    他眯着眼睛将偏房外瑟缩的一群人打量了一番,道:“此乃偏房,不待客,这几位……可是跑错了地方?”

    他这一番半威胁带恐吓之神情颇为有模有样,无双城一群侠士毕竟年纪尚小,见此阵仗也被唬得一愣。

    叶秋声见之不忍,心怀愧疚,分开众人往院中一站,大呵道:“我名叫叶秋声,乃朝廷通缉之人。你们要抓就抓我,恐吓人家旁人作甚?!”

    侍卫头子不料她竟轻易露了底,一时也有些为难。

    他们扣人是一回事,浩浩荡荡扯着一众朝中锦衣卫将她抓了可是另一件事。

    抓了她,且当着琼海山庄一众仙友之面抓她,则朝廷虽也行了敲山震虎之举,毕竟会落人口舌不抓,放其逍遥而去,则又显朝廷朝令夕改。

    侍卫头子冷冷扫了一眼无双城的不长眼的侠士,心头也正是火大且犹豫不决。

    如今既已经知道了无双城的立场,然而知道归知道,倘若当真打起来,朝廷一行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不放过,这又显得未免太过苛刻。

    因而这鸿门之宴,双方都在赌,双方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庆王府赌叶秋声必会现身,且仙门中人见了她现身,必有后动。叶秋声一行则笃定了庆王府扣人归扣人,总不好当众与他们为难。

    双方人马在一个偏房院落中一字排开,一一对视,皆不发一言。

    正为难之际,许砚之左右四顾,直愣愣往众人面前一站,指着谢棕琳道:“我等来听敏姬前辈那圣物认主之预言,你们怎的竟把人家抓了?!”

    他这一嗓子吼得皇家侍卫与无双城修士皆摸不着头脑。

    什么星象之变,圣物认主之事纯属狗屁,此事谢棕琳知道,叶秋声知道,在场诸君皆知道。

    然而在场之人知道归知道却又无一人当真敢将之一言点破。

    江兆年反应极快,扯着谢棕琳便嚷道:“就是!我师父此行专程为了告知诸君一个星象之变,你们好大的胆子!”

    侍卫头领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眼看偏僻的偏房院落中挤来了几个无关之人,他灵光一闪,大喊了一声“不好”,曲手成爪朝许砚之面上捞去!

    许砚之这一通嚷得正是时候。

    庆王府就捉人一事本有些投鼠忌器,他索性哄了一堆大老鼠来围观捉鼠之人。倘若他成功惹得了宴中众人侧目,则庆王府受席间众人瞩目,更不好拿叶秋声动手。

    一枚金叶子挡了他的清辉扶袖手。

    只见方才那为首的少年冷冷哼了一声,才一收手,无双城众仙友便密匝匝挤作了人墙,直往众侍卫跟前挡。

    许砚之连退几步,边退边学着狐狸叫声尖声细气地喊,时而“真龙降世”,时而“圣物认主”,狗屁不通,不知所云,然他这一喊得撕心裂肺,令人闻之侧目。

    无双城众人旋即也反应过来,亦随他一起喊。

    几人边喊还边往谢棕琳跟前扑通几声跪了下来,喊声彻天,火光烈烈,清歌管弦之声停了一停,众仙友皆不知何事,皆往偏房中挤。

    等的便是这挤挤嚷嚷,众人瞩目的一刻。

    许砚之往谢棕琳跟前行了个三叩九拜之大礼,佯装正经板着个脸,哑着嗓子憋着笑,一本真经朝谢棕琳道:“敏姬前辈请说。”

    在场众人瓮声瓮气,议论不绝。许砚之给江兆年丢了个颜色,又高声喊了一句:“请敏姬前辈赐教。”

    哄闹的偏院之中这便只剩了火烛燃烧的烈烈之声。

    人墙围作里外三层,最里头是装神弄鬼的谢棕琳,而后是看破却不得说破的侍卫一行,再而后是受邀而来,熙熙攘攘,被这一惊一乍之人闹得一头雾水的一群仙门修道者。

    江兆年挺着个腰板朝谢棕琳磕了个头,道:“老师,弟子愚钝,敢问我们此来所寻何人?”

    谢棕琳生受着众人瞩目之礼,紧抓着衣摆,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佯装正经,右手一抬,一个火球由她的手心往天空中飞去。

    她心知无论自己此时说什么都不甚要紧。

    庆王府投鼠忌器,但凡她还是顶着敏姬的名头,这一群人总不好当真将她们尽数羁押。

    而她们一行人的目的也歪打正着,此时前院熙熙攘攘乱成了一锅粥,临衍趁乱潜入,必能探得越兰亭踪迹。

    火球越飞越高,谢棕琳在烈烈火光中抬手一指,道:“敬亭山素有一传闻,曰,昔年神界皇脉正在人世受十世轮回之苦,此人之魂魄之力实在不容小觑。我前几日夜观星象,偶见紫微星垂于星野,这才想到,原来此人便在这夜宴之上,在我们当中!”

    那枚火球砰地一声碎作四分浮光,直朝东南西北四方坠落而去。

    众人见之皆茫然四顾,却又听谢棕琳道:“此人承真龙之气,将来或会扰得天下大乱!你们快些将他找出来,莫要让他跑了!”

    她话音未落,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好好的一个曲水流觞之夜宴,这便成了一场相互倾扎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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