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图难足(/)

    公子无忌不曾得见这场闹剧,盖因谢棕琳一行在偏院中闹事之时,他恰好在后院书房的暗室之中自斟自饮。

    单说自斟自饮也不尽然。

    酒是上好的流霞,其琥珀色液体呈在夜光杯里,隐隐可见杯底浮雕着的鱼。

    他的跟前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前是一团红绳,再往前,两条红绳从屋顶上垂落下来,柔柔地缠在一双皓白的手腕上。

    皓腕凝霜,红白相称,实是人间不可多得之盛景。

    越兰亭双手被缚,低垂着头颅奄奄一息。

    这是她被缚灵栓压抑力量的第十日,亦是她滴水未进的第十日。

    十日前,她被公子无忌从兰台寺水牢中捡了来,二人在马车上对视了片刻,越兰亭拔下金钗便险些将他当场格杀。

    金钗入体却偏了半寸,公子无忌眸光一沉,非但不怒,反倒燃出几分兴致。

    这一腔灼燃的兴致便化作了此时的困局。

    越兰亭被缚灵栓掐住了命门,正动弹不得,公子无忌被夜宴之事累了十日,这才得空来检视他的笼中之鸟。

    此水鸟正被拔去羽毛,脱了锐气,一点一点被他摧折得弯下腰。

    每念至此,他的一腔窃喜与杀意便不可遏制地奔涌而出,直将他烧得兴致烈烈,仿佛一眼窥不见的死都成了久旱逢甘的一滴露。

    露水滴在越兰亭的脖子上,这是他手中的酒。

    越兰亭仰起头,茫然眨了眨眼,眼见是他,冷笑一声,哑着嗓子道:“我说小王爷怎地这般阴魂不散,原来是色急攻心。你也不怕我将你一刀阉了,就此造福世人?”

    “怕,当然怕,”公子无忌笑道:“所以你手上的绳子是缚仙索,脚上的链子是昆仑铁,你的缚灵栓被我收起来封了你的脉,还有什么?”

    他假惺惺一拍手,道:“此墙壁是玄铁打的,上头的石板是黑金石,我还从你头发里搜出了一根针,啧,九殿下当真是防人之心甚重,简直连半分机会都不肯给。”

    越兰亭眯着眼睛盯了他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道:“你想/上/我?”

    公子无忌不料她竟这般直白,手一顿,道:“想嘛自是想的。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事事关重大,我受人之托,实在得先问你两句。”

    “何人?淮安王?或者当称他一句神界故人?”

    她一脸讥诮之色刺得公子无忌心下一窒。

    早知此人绝色,倒不知她连威胁人的时候都这般如新嫩而带刺的花,令人忍不住地想去摧折。

    公子无忌抬起她的下颚沉声道:“你这又是从何处听来?”

    越兰亭冷笑而不答,他遂放了她的下颚,自顾自踱到矮几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罢,此事本也瞒不了许久。我本想问你,这天子白玉圭在你体内这许久,其神力竟没有丝毫消退之兆么?”

    越兰亭被他这云里雾里的一句气得笑了,道:“有与没有,我又为何告诉你?”

    “此问题甚是愚蠢,我也是受人之托,忠朋友之事,你莫笑我。”

    他将杯中流霞一饮而尽,此玉杯别致,葡萄美酒,玉杯的莹润光泽在这由四方烛火点亮的暗室之中苍冷如冰。

    若此物真如冰,也必有消融的一刻,正如他的死与惶惑也终将消融,四方山河也终将落入到他的手中一般。

    暗室中燃着经年不散的香,此香清冷,有镇魂之效。

    公子无忌不喜这清冷香味,他就着精巧的玉杯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又道:“第二个问题,你入轮回之时尚未脱离神籍,你的魂火之力必然较其他魂火更强。那具神力无双的身子自不可能跟你一起去,这神魂分离许久,你到底是如何撑过来的?当真只是因着一个天子白玉圭么?”

    越兰亭懒得理他,自顾自闭目养神。她渴了太久,昏昏沉沉,早不知今夕何夕,亦不晓得此不阴不阳的一人到底所谋何事。

    公子无忌也不迫她,二人各自静置,各自发呆。

    公子无忌想到了死之永寂,她则想到了白蕊。

    那时她往轮回境里纵身一跃,其魂力虽有天子白玉圭庇佑却也不免被业火灼伤,险些回不来。

    白蕊将九转回魂珠给她的时候并没有告知她,此乃其天帝怜子之心意。

    那九重天帝君的心意时断时续,令人揣摩不透,颇似她在王城里光着脚丫子四处奔跑的岁月,一不留神便被敲碎得无影无踪。

    九转回魂珠护其魂火长明,天子白玉圭助其神体与魂火共存。

    后来越兰亭将九转回魂珠赠与白蕊,她的魂火虽经八百年摧折亦还正强盛,但魂火的消耗如指尖流沙一样细微不可觉察。

    东君封其神力,临衍许其余生,这于她来说已是上苍之恩赐,再而后不过魂火寂灭,归于长河,实在无甚可畏。

    越兰亭垂着头低笑了两声。

    她闻到傀儡香的清冷与绵密,抬起头看了跟前不生不死的赵桓一眼,没由来道:“这香令我想起故国。”

    公子无忌讶然回望,见其神色悲戚,不似作伪,便道:“九重天上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深埋在泥土中的王城,断壁残垣,古树参天。

    越兰亭笑意更深,闭口不答,公子无忌神色一冷,又道:“临衍果真是温冶的转世?他的魂火竟有这般渊源?”

    越兰亭闭口不答。

    她的默然触得公子无忌心下恼怒。他端着玉酒壶走到她的跟前,居高临下,仿佛俯视一个玩物。

    “我听人说,九殿下昔年在神界的时候甚是……无所顾虑?”

    公子无忌抓着她的头发迫她抬起头。她莹白的脖子与锁骨如玉雕般无暇,她的发丝太软,一手绵柔,一手意犹未尽。

    一壶琼浆顺着她的脸颊与下颚流到脖子上,又滚到衣襟深处,沾得衣领锁骨上一片湿。

    公子无忌一面倒酒,一面若有所思道:“无所顾虑,这词不好。不甚精确。我倒觉得,这该称作……”

    “秽乱宫闱?”越兰亭笑道:“你可是想说这个?”

    公子无忌眸光一沉,将她的头发扯得更紧。

    “好说,”他跪坐到越兰亭跟前,俯身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那时明山寺初见孤便在想,这般如谪仙一样的一个人,若行这秽乱宫闱之事,该多么令人……难以忘怀。”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瘙得她一阵痒。

    “你想试试?”

    越兰亭似笑非笑的神色扰得他险些将其生吞。

    公子无忌一愣,避无可避,只见越兰亭唇角一抿,嘴中含了一根细若牛毛的针。

    公子无忌搜刮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利刃,唯独忘了撬开她的嘴。

    此乃兰台寺地牢之中备下的不时之需,越兰亭眼见铁栅栏缓缓洞开,石室之中一人锦衣华服朝她走来的时候便已在舌下埋了一根针。

    寒芒倏然不可见。公子无忌一摸右脸,其脸颊渗出一丝血。

    黑血滴了两滴,不似活人殷红,他顷刻便觉天翻地覆,右脸一阵抽搐地麻。

    “一点谢礼,不成敬意,”越兰亭似笑非笑,道:“这也是镇魂之物,镇的便是你这不生不死的鬼!”

    公子无忌掐着她的脖子,右脸酥麻,连同整个又半边身体都在不住地抖。

    什么狗屁镇魂,他以生魂入了赵桓的身体,险些被她的银针将其魂魄剥了出来。

    傀儡香燃得愈发旺盛,公子无忌咬牙切齿,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手捏着她的两颊,不管不顾朝她咬去。

    血腥之气在唇舌中翻卷,与此一同入体的还有流霞酒香。

    越兰亭被迫迎了他的一口酒,咳了半晌,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往酒里参了什么?”

    不是催情之物,亦非蝮蛇之毒。公子无忌早些时候吃了谢棕琳的亏,断不敢在她身上太过随心所欲。

    越兰亭只感喉咙处一阵灼烧之痛,而后痛觉入体,由喉咙顺延而下,直烧得五脏六腑都是热与疼。

    “镇魂之物。”

    公子无忌牵出一抹残酷的笑意,那装出来清贵之色不存,亲和的神态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助你神魂分离,也助我将天子白玉圭掏出来!”

    越兰亭摸不准其话中真假,只觉五脏六腑疼得摧心折肝,冷汗层层,连抬头看他都是奢侈。

    “笑话,我皇家礼器岂有这般容易……!”

    她话未说完,公子无忌又咬上了她的唇。

    不同于方才的浅尝辄止与酷烈,他此举带着轻柔与试探,绵长与逐光似的……绝望。

    这又闹的哪出?越兰亭大睁着眼,眼见他的眉睫近在咫尺。

    一具陌生的躯体,陌生的脸,身躯与魂火全然割裂的怪物,她并未尝出其甘味,只觉荒谬。

    公子无忌亦觉出了荒谬。

    他从未入过轮回,他的魂火被季蘅以傀儡香镇在王墓之中五百年,好容易寻得了一个合适而清贵的身体,此事他从未同任何人说过。

    那王墓之中沉沉的黑与永夜般的死令其心生畏惧,畏惧得险些发狂。

    越兰亭不曾回应,他便泄愤似地在她的唇角上咬了一口。

    血气之中的力量勃然凶狠,即便被东君封了,亦不减半分力道。

    公子无忌得了她的神血,心满意足地摩挲着她的唇角,假意深情,假意狠厉,低笑道:“滋味甚好,也无怪乎连昔年神界大祭司都这般……意犹未尽。”

    暗室中的烛火忽明忽灭,映得越兰亭的脸亦不甚明亮。

    她咧被他得薄红的唇角,浑不以为意,莞尔笑道:“你这自作主张之举,你的盟友怕是不知道吧?”

    公子无忌神色一窒。越兰亭强忍腹中疼痛,又道:“你将我绑在这里许多时日,若那神界旧人要来取我的天子白玉圭怕早已动了手。你身上傀儡香的味道浓得呛人,我斗胆一猜,你想摆脱他人掣肘,又想以我作为谈判之筹码……啧,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这困在陌生躯体之中的滋味,恐怕不好受。”

    深秋孤冷,霜色结在铜墙铁壁之上仿佛一层透白的苔藓。

    公子无忌握着她后脑的手不断收紧,越兰亭吃痛,紧咬着下唇,好容易憋出一抹讥诮之色。

    “你我皆是困局之中的人,说什么无所顾虑?”

    萧萧落木无边寂寥,自古逢秋都是寂寥。

    公子无忌不喜这讥诮之色,亦不喜她一针见血的直白。

    他略一挑眉,道:“是么?说起来我虽不是你神界中人,倒是听闻了些许神界旧事。诸如九重天湮灭之祸,祸不在天,事在人为。此事,你可有听说?”

    公子无忌餍足地放了她的头发,另一手却好死不死依然轻抚着她的唇。

    “你情夫手上那一枚四方石棋盘有多少人盯着,便就有多少人想置你于绝境。自古人心不都如此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样一方至宝,加之里头的渡魂之术残片,你猜,谁会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是那九重天上指引魂魄归位的众神,还是你们皇室之人?”

    故国没有晚秋,没有澄江似练与翠峰如簇。故国只有星辰与冷,空荡荡的王城里只有孤冷与一人的温度,连日月四时,春秋之辨都是神界湮灭之后的事。

    越兰亭许多时候不喜故国孤冷,更多的时候却总重复做一个梦一个在万家灯火之中飘了起来,越飘越高,渐渐与故国同高,与故国一样与世格格不入的一个噩梦。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金玉其外,色厉内荏,唬不住公子无忌这百年老狐狸。

    “鱼咬钩了,我得去前院看一看。”

    公子无忌站起身,好整以暇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

    皓腕凝霜,红白相衬,实乃人间不可多得之盛。

    他摸了一把越兰亭的头发,又摸了摸右脸的伤处,温文笑道:“我还当是什么稀罕物,这么快药效就退了。”

    暗室外头豪华竟逐,里头悲恨不续。

    公子无忌意犹未尽,反复摩挲着自己的唇角,道:“说你秽乱宫闱还太过轻了。若你生在我的时代,该治你个祸国殃民之罪。”

    他眸光深沉,似笑非笑,在石制内墙上寻了好久方才,寻得一个手掌大小的口。

    卡口“咔”一声轻响,石门应声而开。

    外头是琼海山庄的书房,再往外是人间的晚秋,满目繁盛,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长夜仿佛了无止境,月华撒在地面上冷而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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