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荷花(/)

    “白帝城?”陆轻舟道:“那不是我师弟的老巢么,你们什么时候又成一丘之貉了?”

    季蘅笑而不答,只一掌往陆轻舟肩头推去。

    他渡魂这具身体的时间尚且不长,颜飞又老迈,纵其魂力有万钧之力亦多少受了些掣肘。

    陆轻舟避过这突如其来的第一掌,第二章与他双掌相接的时候露出了些许疑色。

    饶是他走南闯北多年,这一路心法莫说仙门,便是妖族也未曾见过。

    一个十年寒窗曾中举人的朝中参知政事为何竟有这般深厚的修为?

    河岸边的垂柳纷纷扬扬,巨石碎了一地,陆轻舟于这一地碎石飞尘之中灵光一闪,想到了那神出鬼没的淮安王。

    陆轻舟失了长剑,又曾被十六根银针封了修为,此一番强行提气运功,其经脉早显出疲态。

    他与季蘅虚晃了几招,沿着小沧浪池连退几步,每一步皆感到手臂上细密的疼。

    方才他情急之下接了季蘅一掌,外人虽得见气海卷得水流翻起横波,但他心头清楚,这一招看似强力,实则败絮其中,实在经不得推敲。

    与他对决的红衣老者也探出了破绽。

    季蘅不慌不忙运掌成刃,其一招一式从容飘逸,想来也在试探拖延。

    他到底在拖延何事?叶秋声已被其格杀,天师最后一脉也已断绝在了这琼海山庄之中,他还在等何人?

    十几招一一拆尽,陆轻舟扯了一把垂柳枝,强撑着一口气化此绵软之物为利器,一道抽往季蘅胸口。

    谢棕琳隔岸观此情形焦灼,情急之下长袖一拂,只见小沧浪池中腾起了丝丝缕缕的白霜。

    白霜顷刻结成了碎冰,碎冰以叶秋声的尸首为圆心,越结越大,片刻后,只见方才还被气海冲击得波涛阵阵的小沧浪池竟生生被她冻了起来。

    一条冰链由浮冰下的水中蔓延至河岸边二人缠斗之处。

    那冰链如一条蠕动的蛇,蛇头破冰而出,一个巨大的冰蛇之首大张獠牙,直朝着季蘅咬去!

    谢棕琳翻身至浮冰之上,将叶秋声背上妖气缭绕的拔了下来。

    叶秋声的尸身被浮冰封冻,其血流早已经凝固,谢棕琳在手,白衣凌然,一步步踏着行将断裂的浮冰往岸边行去。

    五百年修为之地灵自不易与。

    玄冰化成的蛇头裂作齑粉,季蘅连退几步,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片刻,若有所思。

    这具身体终究太过脆弱,连区区一玄冰诀都险些扛不住,他抬眼得见谢棕琳在手,身如鬼魅,嘴角一咧,道:“久违。”

    谢棕琳听不得他的这一句久违。

    只见她将沉沉的扛在肩上,右腿迈出弓步,如虹,浮冰迸发出断裂的脆响,谢棕琳将此直直往季蘅所在的方位掷了出去!

    当此时,陆轻舟拼尽全力幻出六把飞剑,飞剑亦如虹,莹白色剑光与妖气萦绕的一道,势挟万钧,直扑季蘅而去!

    假山碎裂之声与浮冰的断裂之声不分伯仲,与之相伴的还有四散的尘沙与土地上的一个巨大的坑。

    在坑里嗡鸣作响。

    公子无忌右手抓着季蘅的后衣领,左手一枚镜子撑开的结界将那六把飞剑与一柄飞射而来的之力尽数挡得严严实实。

    二者皆是心有余悸,公子无忌此危机当头从天而降,当得上是一天降救兵。

    “此乃……妖王旧物?”

    公子无忌讶然拽着季蘅连退几步,摇头啧啧叹道:“这玩意你都能搞来?”

    季蘅不满他姗姗来迟之举,一掌拍开他拽着自己后衣领子的手,沉声道:“消息放出去了?”

    “自然。”公子无忌眨了眨眼,笑意甚是温文无害。

    “如你所料,仙门来了五家,还有其他七七八八共三十几号人,人正往山上来。”

    琼海山庄地处半山丘上,山庄外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子,缺月残声,血色和月明。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彰显对方人多势众,身着宝蓝色衣衫的锦衣卫正一批一批,里里外外朝小沧浪池围拢过来。

    此一方绝境,庆王敲山震虎,运筹帷幄,当真插翅难飞。

    公子无忌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浮冰上长身玉立的谢棕琳,轻声朝季蘅说了一句话。

    季蘅闻之险些气绝。

    一念他自作主张布下了兰台寺之局,此局虽换了个陆轻舟,但放跑了一个上神东君,又险些放跑了至关重要之谢棕琳,左思右想,实在血亏。

    “此事回头再说,你莫要……”

    季蘅的一个要字还没说完,却见当空一缕残白,一物渗血,直溜溜滚落到了他的脚边。

    二人定睛一看,此乃一个人头。

    一道清绝的剑意如猛虎扑山般直袭公子无忌的右臂。这是天枢门“风声鹤唳”的后半式,一式风声呜咽,飞鸟投林,草木皆兵。

    岸边柳树轰然断成两截,他二人连退数步,直踏足浮冰之上,方见临衍白衣沐血,衣袂翻飞,如嗜血修罗般由一扇原形拱门中行来。

    那诡异的妖纹由其繁密的领口中一路攀上了他的脖子与右脸,其狠绝之色令季蘅想到了一个一个本该在妖界王城之中沉睡的人。

    临衍的身后还跟了个上神越兰亭。

    季蘅不可置信地盯着公子无忌,后者脸皮甚厚,一脸无辜,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道:“我本想事后再告知于你。”

    他眼见季蘅行将恼怒,忙又道:“别这样盯着我,我们此番若将几人一网打尽,你我都不亏。”

    若打不尽呢?!

    原来公子无忌在书房里布下了白衣修士秦泽,本想着他或许还能将人拦上片刻,谁料秦泽竟这般不中用,这么快做了临衍的剑下亡魂。

    四方对峙,季蘅与公子无忌站在沧浪池浮冰上,浮冰一侧是谢棕琳虎视眈眈,另有陆轻舟三人守在岸边。

    小院外有一地残躯与狼藉,金秋的璀璨花色与整装列队的锦衣卫之人。

    再往外,越过了琼海山庄森百的外墙是成片的疏林,林间有三十余人焦急穿行,众人皆持法器,如临大敌

    这一群仙家修士,原本是琼海山庄之局的最后一颗棋子。

    照说公子无忌的布局甚好。

    他本想以天师余党为幌子,先行除去仙门异见之人为薛湛铺路,再诱另一群异见者前来营救,如此里外夹击,将之先行以铁血手段镇压。

    此一番敲山震虎,而后无论薛湛或是朝廷在此熙熙攘攘的仙门之中行事便畅通了许多。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他不料季蘅这当朝宰辅的这具身躯竟这般不中用,不料本该随着薛湛去往白帝城的陆轻舟竟去而复返,更不料临衍竟真破解了他在暗室中步下的铁锁阵。

    陆轻舟姑且好说,倒是季蘅现下见了越兰亭,怕也猜到了他阳奉阴违的小心思。

    现下二人当下被困小沧浪池中,前狼后虎,无论他所谋再是精妙,若就此一命呜呼,所思所谋皆是狗屁。

    “……其余人随你,谢棕琳不能丢,九殿下留给我。”

    季蘅一时懒得同他算账,揉了揉手腕,往后退了两步,忽而道:“你方才究竟做了什么,竟把九殿下惹毛成这般?”

    他话音未落,想起那臭名昭著的琼海山庄书房暗室,顿感头大如斗。

    公子无忌左看右看,干笑了两声,掉头就跑!

    “来人!有刺客!”

    众人不料世上竟有人无耻至斯,临阵脱逃,且丢下盟友临阵脱逃,实在不讲任何君子道义。

    季蘅亦被他此举所震慑,倒是谢棕琳眼疾手快,双手幻作树藤便朝公子无忌的脚下缠去。

    被她一怒之下封起来的浮冰此时已显出断裂之势,公子无忌身法甚好,闪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

    一道黑雾直扑谢棕琳的面门而来,原是季蘅见她阻了二人去路,当即便朝她身上轰了一掌。

    但他的这一掌实在绵软,莫说谢棕琳,便是岸边的陆轻舟亦看出了颓势。

    这具垂垂老矣的身躯并无任何修为基底,实在支不住他这般折腾。

    季蘅只感到一股熟悉的撕裂之感,仿佛皮肉与魂灵被一物强扯着分作两半,此物为亘古的时光之力,亦是他逃脱不得,反抗不得的死之力量!

    季蘅拼尽全力往河岸边轰了一掌,垂柳巨石应声而碎,亦将岸上三人拦了片刻。

    三条水蛇自浮冰下潜行浮动,直往季蘅脚下游,季蘅技出无奈,只见三个玄冰凝结而成的蛇头破冰而出,水花四溅,浮冰断裂成数片,季蘅脚踏的那一片浮冰恰为众矢之的!

    “愣着做什么!都他娘给我拿下!”

    季蘅被此玄冰气海所伤,背上一片青紫,肋骨亦断了两根,跪趴在浮冰面上吐出一口血。

    一众锦衣卫领了天子御令,为捉拿天师余党不惜一切代价。

    血浆迸射,剑光飞尘,浮冰上的季蘅好容易站起身,堪堪走了两步,腿一软,公子无忌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明黄色长衫的王公拖着白发苍颜的当朝宰辅拼命往沧浪池对岸跑。

    一边是谢棕琳幻化出的层出不绝之冰蛇与树藤,另一边是凌空一跃直奔二人而来的陆轻舟,季蘅当此绝境之时忽然心生异样,他低头念了两句咒,道:“你的这具身躯可还好用?”

    “……你放屁!”

    公子无忌一面破口大骂,拖着季蘅并行树尺,忽一念想,若果真将此人丢到冰封的凉水之中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横竖自己有傀儡香镇着,自己虽不如他习得渡魂之法,然这天下之大,或许真有奇遇得令其生还也说不定。

    他的一番绸缪还没思辨明白,却听喊杀声越来越近,公子无忌汗毛倒竖,心道不好。

    此为山下那一前来群营救的仙门中人,他们竟比料想之中到得还早。

    “叮”地一声,青玉扇骨挡下了陆轻舟的一式吹花拂袖手。

    一川遥月被乌云遮了半许,月光漏下清辉,喊杀声四起,方才眼看已经消停了的火光此刻又重燃了起来。

    螳螂捕蝉,黄雀入局,却原来陆轻舟当机立断,凌空跳过了池边假山朝二人一路滑了过来。

    陆轻舟即便失了长剑还有一身精绝修为,公子无忌临时抱佛脚地得了个明微心法,用来当头哄人还好,真若论起临阵对敌,他一个曾在千军阵前指挥若定的诸侯王又哪是陆轻舟的对手?

    吹花拂袖,闻之风雅,实则杀机暗藏。

    陆轻舟双指合并,以内力化为利刃,当即将公子无忌的肩上砍了一刀。

    他的血并不新鲜灼热,反倒殷红黑沉,这令陆轻舟略感惊诧。

    公子无忌护着季蘅且战且退,心有怒气郁郁成结,眼看岸边一群人也将临衍团团围住,胜负不辨,他灵机一动,道:“不若我们各退一步,我放他们离去,你放我二人离去?”

    陆轻舟冷笑一声,剑势削得更狠。

    信你才有鬼!

    “咔”地一声,二人所置身之浮冰又裂了些许,公子无忌手下不停,心头百转千回,与陆轻舟虚晃两招又道:“昔年凌霄阁之事我亦略知一二,你不如同我走一趟,我……”

    他话未说完,只听脚下的浮冰传来巨响。

    由术法凝出的浮冰不敌二人对战之冲击,顷刻分作了两块。

    公子无忌站立不稳,忙退几步,不料陆轻舟一把拽着他的领子,一副同归于尽的恶鬼神色。

    浮冰于轰然巨响之中彻底断裂开,公子无忌同陆轻舟在光洁冰冷的浮冰上摇摇晃晃,岸边才有人大呵了一声“小心”,一个百尺来高的冰蛇头便由小沧浪池水底钻了出来。

    谢棕琳朝二人召来了致命的一击。

    公子无忌头大如斗,不及深思便一掌将季蘅推了老远。

    二人受此玄冰诀一击,纷纷挂了彩。公子无忌一拳砸往陆轻舟的肋下,陆轻舟生受其一拳,皱了皱眉,反身一掌,直往浮冰上的谢棕琳拍去。

    浮冰表面光洁水滑,谢棕琳被他的一掌推了老远。

    陆轻舟单手捞住公子无忌的衣摆,转身大喝道:“走!”

    言罢,不等岸上诸人反应,他便强拽着明黄色衣衫的王孙公子,视死如归,风萧萧兮,直往水中跳了下去。

    有没有人想看公子无忌和季蘅的塑料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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