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盟(/)

    天枢门严禁小辈弟子私斗,然而一伙入门的轻狂之徒入门的时候毛都没长齐,平日里一个不服一个,要说私斗之事也不能说全然没发生过。

    承澜剑法精绝强横,临衍轻易不惹事,但众人年少时总有口角,一来二去,几人便琢磨出了一个“君子之盟”的办法用来解决纷争。

    或比书法,或拼骑射之技,三局两胜,输了的那一个乖乖上房掏鸟蛋。

    此为几人幼时琢磨出来的小玩意,临衍在这时候提了出来,却是令众人心头一阵唏嘘。

    好一个时光飞逝,昔年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凑在一起嬉戏玩乐,无忧无虑,而今再遇干戈之时,却是前路多歧,一片茫茫未知,众人均身不由己。

    “师兄你这提议实在可笑,我们早不是黄口小儿,如今要事当前,谁来陪你胡闹?”话虽如此说,肖连城也将无光剑从狸奴的脖子上撤了下来。

    临衍这提议说是儿戏也不尽然,几人狭路相逢,若要真打上一场,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然而这一战甚是没有必要,两伙人所图虽不相同,无论鹿死谁手,终究是天枢门的一大遗憾。

    众人皆已不是黄口小儿,但也多多少少体会了些人在江湖的掣肘。

    是以一场君子之盟,虽看似荒谬,反倒成了当下最为妥当的解法。

    唯一的问题便是二人需得守诺。临衍朝肖连城行了一礼,道:“昔有文公退避三舍以偿楚王之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等当效仿。”

    他盯着肖连城等一个答复,后者被他看得没有办法,点了点头,勉为其难道:“行罢,倘若你胜,此人随你去,倘若我胜,你随我走。”

    师兄二人皆往院中站定,肖连城拿剑指着那院中一叠木板。他这才想到,自己左臂受伤,倘若临衍果真要与之打一场,他怕得落下重伤。

    到底这位昔日的首座弟子还是给他留了个薄面,如此一来,无论胜负,他的左手伤病之处都与此局无甚干系。

    临衍在门中时话虽不多,所思到底缜密。

    肖连城一念至此,越发觉出自己同他的差距,他乱麻麻一团的心绪不知如何自处,只得将之暂且悬置。

    赌局开始,临衍先手一掌拍向那一堆木板之中。

    气海生波,绵密不绝,一叠碎木板被他拍得四散开。他以长剑凌空挑了一块,待那三尺大小的木板腾空而起的时候,他长剑如水,铁画银钩,“大学”二字便被他迅捷而精准地雕在了上头。

    此举看似容易,实则既要提剑之人眼疾手快,亦要剑法精准。

    凌空挑个烂木板子不难,在木板上雕字不难,趁着木板凌空的功夫刻字,且其力不大不小,既不将木板击飞而去,又能在木板上留下字迹,这对于剑道的掌控可比提剑御敌来得更为精妙。

    三寸大小的木板轰然落了地。崇文忙凑上前去看,那二字笔走龙蛇,潇洒飘逸,这“学”之一字的一横尤为深邃。

    但也因之过于深邃,一笔把控不住,笔划斜斜划到了木板的边上,险些就要划出去,此乃美中不足。

    便是如此,崇文也不得不啧啧叹服。

    大师兄这下山一劫,非但功夫长进,连这行事手段也越发……张扬而随心所欲。

    他将那木板抱回到二人跟前,肖连城看了片刻,点头道:“师兄剑法精纯,实乃吾等楷模。”

    他话音未落,也挑起一块木板。

    这“明德”二字的笔划更多,他挑这两个字,想来也心存较劲之意。若二字写成风流俊逸之形,那固然好,即便他一笔一划乱了方法,他这二字实在难,到时众人也必心生敬佩。

    他同临衍不同,临衍任首座弟子时并不曾刻意逢迎过谁,他承先掌门盛名庇荫,人缘甚好,门中小辈无不敬其温文有礼。

    肖连城这首座弟子之位来得甚是勉强。那日论道之时他本没有服众,众弟子虽明面上照拂着肖卿的面子对他礼让有家,但几人背后还不知如何编排。

    他在此高位之上如坐针毡,骑虎难下,有时午夜梦回都能给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轰”地一声,尘沙四起,三尺有余的硬木板砸到了结霜的一地废木料顶。承澜与映波二人忙凑过去看,要说肖连城剑法虽不如临衍飘逸,但这一板一眼的一个准度却实在值得大书特书。

    原来他趁木板腾空之际强迫自己凌空写完了一个明字,这字倒是入木三分,端正笔挺。倒是一个“德”字,或许因为他思虑过多,此字笔画又多,字的左半边倒好,右半边那一个“心”字实是乱了。

    映波将硬木板抱往二人跟前,临衍看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师弟剑法长进不少。”

    那时二人尚在门中,肖连城曾央他偷偷教自己一招半式。如今看来,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虽然尚有待历练,但其剑法的准头与力道,早不需他来为人之师。

    肖连城被他夸得心头五味杂陈。他揉了揉鼻子,也凑上前看。“大学”二字飘逸清绝,“明德”二字端方不逾矩,一左一右,一时也难看出个高低胜负。

    平心而论,临衍的这两个字更好一些,但他心头隐隐不服,又念着自己这两个字笔画更多,先行吃了亏,便对崇文道:“你说,怎么算?”

    这问题你问我?

    崇文缩着个脑袋干笑了两声,逮着二人就是一顿猛夸。

    承澜听不下去,摇了摇头,道:“我以为师兄之笔法可见其清骨。师弟以为呢?”

    肖连城实在不料承澜竟站到了临衍一边,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他本想着承澜无论如何也是天枢门人,这一局胜负,她再是不愿都多少会站到自己这一边。不料她话中有话,从中作梗,实不知是过于板正或是过于不识大局。

    承澜冷眼看了二人一眼,对越兰亭招了招手,说:“越兰亭姑娘看呢?”

    这问题你问她?

    肖连城纵再忍者不服,此时也来了脾气。

    临衍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这局算平罢。你挑两个字,我们重新写过。”

    肖连城丢了面子,正满心不快,只见他将无光剑往临衍胸前一指,道:“你我已不是黄口小儿,要来便来真刀真枪。搞这些虚头巴脑有何意思?你不必顾及我的伤,我虽资质平平,这一年把的功夫,到底有了些长进。”

    无光的剑身较沧海更厚,剑身为北寒精铁打成,与肖卿手头那把戒尺系出同源。

    寒意入骨,临衍不退不避,挑了挑眉道:“师弟怎的这般想同我打一架?”

    “不要叫我师弟!”

    肖连城长剑一指,临衍又退了两步,那一身鸦青色长衫上沁出些许血迹。

    承澜吓了一跳,细看之下,那血迹却是早黏在上头,似是有了些许时辰。她方才被这一团君子之局带到了沟里,此时细想,临衍二人一路行来,若说没见那萧一平或许情有可原,但他怎可能没见到赵春菲?

    方才竹林之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萧声,萧声被此惊天破地的天雷掩了,她初时不觉,此时细想,越想越觉出不对。

    几人半道上遇见的阿欢不就是个用萧之人?既然林中传来萧声,说明阿欢距他二人不远,怎的这赵春菲见了二人也没个声响?

    临衍胸前的血迹早已干透,她固不知此血迹是谁的,但这血总该不会是他自己的他半幅妖血,正邪难分,倘若他果真心存歹念,同妖界谋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

    承澜一念至此,心头大震,万钧剑直指临衍面门。

    “你方才还没回答我,赵春菲现在人在何处?!”

    “师姐缓些!”映波茫然四顾,看得呆了,直拉着承澜的衣袖急道:“师兄不是这种人,你们才阔别一年,一年前大家还同往饶城除妖,师兄是个什么品性你还不清楚么?”

    她清楚固然清楚,但也不敢太过于清楚。长风如泣如诉,遥夜一川月色,一晃眼便已过了寅时。

    这一夜众人都没有睡觉,众人各怀心事,各自所谋皆有不同。

    越兰亭叹了口气,拉着临衍摇了摇头,道:“你们说的可是那个赵姑娘?我们方才来时撞见她同一个养羊的小姑娘起了争执,二人争执不下,意外之中便……!”

    “便如何!?”

    万钧直指越兰亭面门肖连城大喝道:“我天枢门弟子素来温良恭俭,轻易不与他人口角,更莫说口角之中生了意外。他二人不过走了片刻,到底因何起了冲突,你二人到底撞见了什么!?”

    他这一问,越兰亭左右为难,实不知如何说。

    赵春菲以妖魔之躯潜入天枢门接近临衍,萧一平幻作二八少女的模样将其当场格杀,萧一平的孙女原来是一只风生兽,而那妖兽身受重伤,濒死之际,二人不得已才放萧一平离去。

    如此曲折蜿蜒的一个故事,莫说天枢门小辈,连越兰亭自己想而来都深觉荒谬。

    “要打便打吧,事已至此,你们人多势众,我们一一接招便是。”

    她将临衍牢牢护在身后,众人心生怪异,临衍也感怪异。他干咳了两声,拉了拉越兰亭的后衣领,道:“别闹,事情不是这样解决的。”

    临衍一手将越兰亭往后提,另一手反手握着沧海,横在胸前,一一扫视众人,淡淡道:“春菲师妹的事情是我疏忽之责。她方才不慎坠崖,我欲救而不得,实在……痛心。若你们信我,我可将此事一五一十说与你们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前我对你有诸多隐瞒,但事已至此,我的这个秘密也没甚好瞒的了。”

    这后半句话专朝肖连城而去,临衍本以为这小子君子之道修了这许久,再如何冲动也必是个讲道理的。

    不料肖连城心头大震,手头无光抖了抖,幽幽道:“你方才说,春菲师妹,不慎,如何?”

    事已至此,转圜已实在不容易。纵承澜隐隐觉出此间隐情,肖连城这一行失了云缨长老的爱徒,他首座弟子必然难逃其咎。

    无光剑上缓缓聚起寒气,临衍不欲与他争锋相对,摇了摇头,道:“你可愿听我把话说完?”

    他此言恳切,一派真挚,肖连城听也气恼不听也不得,遂只能强压下剑锋冷声道:“天亮之前,此间因果缘由,你需得全然告知于我。”

    临衍对越兰亭摇了摇头,又对承澜摇了摇头。

    承澜心知他的妖血之秘,她虽对顾昭之事耿耿于怀,到底也不信临衍是那奸恶之徒。她料定此中必有隐情,且这一个隐情必比她想象之中更为复杂。

    而今她见临衍单刀赴会,无论是为救人或者会一会旧日师友,他好歹迎难而上,坦坦而来,光这一举动便足以买得她的片刻耐心。

    “好,你说,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的一个事字还没说完,却见小院门口密密麻麻燃起一排火把。

    承澜讶然回过头,只见众人皆身着白色压边道袍,一个个高冠束发,白衣胜雪,她心头一沉,只道不好。

    却见崇文分开众人,耀武扬威往指着院中道:“那人就在这里!长老慢些!”

    临衍的心也沉到了谷底。跟在崇文后头颤巍巍上山而来的正是松阳长老,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人,一为奄奄一息的萧一平,一为已经死去多时的风生兽。

    要怎说天道好报偿,萧一平与他的风生兽还未下得雁荡峰便撞见了天枢门来的援兵,二人对峙不消片刻,对方人多势众,他便落了网。

    要不又怎说天道无常,原来方才崇文趁几人争执之时偷偷溜出了院中,前往山下接应。

    这要事当头,一个儿戏一般的“君子之盟”自不会没有后手。

    临衍同肖连城磨磨唧唧切磋许久,肖连城自知不敌,早偷偷往临仙桥传了信。

    当真是大道不存,君子一言在此纷乱的局势里头实如狗屁。

    承澜不料肖连城出尔反尔,说好的君子之盟却又布了后手,实在讶然。

    肖连城也甚讶然,他偷偷布下后手不错,但他万万不料一个拖延时间的君子之盟竟扯出了赵春菲的死与临衍身上的一个秘密。

    他断没有想到这“后手”来得这样之快,也断没有料到这所谓“后手”竟是松阳长老亲自来。

    天枢门众人一举数十人,直将临衍与越兰亭二人围在了一地木屑的小院之中。

    狸奴还被捆在铁柱子上奄奄一息,萧一平则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一身狼狈。二者主仆相见,既是讶异,也颇为感念这一场天道无常。

    松阳长老颤巍巍指着他身后的萧一平道:“此人身为仙门中人,豢养妖兽,其心可诛!他眼见事情败露,便将我天枢门弟子一掌推入了山崖之中,杀人灭口!而今天道有眼,此妖人被我等抓了个正着,我天枢门自持清正,上承天道,如此奸恶之徒,留之何用!”

    他话音未落,一把夺过萧一平手中的龙头拐,直直将拐杖的龙头插入了萧一平的喉咙之中!

    众人呆若木鸡,小院之中鸦雀无声。

    松阳长老凝了个咒,将那拐杖生生掰作两段。断口处参差不齐,他一步步朝临衍众人行去。

    越兰亭指尖聚出寒光,句芒弓在手,蓄势待发。

    “陪你的主子去吧!”

    他扬手便将那一截断去的拐杖插入了狸奴的胸口。狸奴大睁着眼,目瞪口呆。

    叮地一声细响,拐杖的一头同铁柱子相击,但那响声太过细碎,隐在一团乱局中听不甚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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