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质虎皮(/)
临衍握剑的手略有些抖。
他平生最恨枉顾他人性命之人,庄别桥文质彬彬,沐芳性子柔中带刚,他自小所见所知皆是圣人之语,贤者爱民之词,便是行侠仗义之时也不敢轻下杀手。
他本以为世间诸人皆如此或者世间再是流浊,天枢门人好歹如此。
他从不敢自诩天道,更不敢自命替天行道。
临衍眼看着那没入狸奴胸口处的半截拐杖,思绪纷乱,忽觉世间荒谬,一川遥月所照皆是流浊。
“我说怎一群人都不动,原来是天枢门弃徒在此。”
松阳长老由崇文搀着,另一边跟着周启光。承澜见了他,心下一沉,怎的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都被他领了来?
“临衍,你有何话说?”
这时候有个甚话说?
临衍将越兰亭牢牢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道:“敢问长老为何痛下杀手?”
“我方才已经说了我的道理,你听不懂么?”
临衍长剑当胸,怒极反笑,摇了摇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道,你的道理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天枢门弟子多多少少对临衍留有揣测,前有他连夜潜逃之事,后有琼海山庄之祸,众人一时摸不准他深浅。
而今眼见他同肖连城等人刀兵相向,他的身后又带了个声名狼藉之人,众弟子纷纷握紧了兵器,一一如临大敌。
临衍二人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堵在院中孤立无援。他从未料想过这孤立无援的祸事竟起萧墙,便再是同门中人刀兵相见,他也未曾料到自己竟这般愤怒且失望透顶。
沧海寒彻,他的气海绵长而深沉,一腔勃然的怒火与灵台的清明相互拉扯。
他试图循着那一腔妖血与怒气奔流之源头而去,却原来气海正中不是他的罪孽,而是他的是非与黑白。
临衍似笑非笑,朝松阳长老拜了一拜。
“昔有一前辈曾同我说过,反身而诚,善莫大焉。却原来他这话说的不是我,”他面带讥诮,自言自语道:“弟子不肖。”
他的讥诮令松阳长老无地自容。
昔年庄别桥在掌门位上清正严明,他二人不算亲厚,但他有时望着松阳的眼神实在……仿佛一面明澈的镜子,他在他的跟前便什么小人心思都藏不住。
却不想临衍当真承其先师遗风,小小年纪就活得这般清正而洞彻。
“给我拿下!”
长剑出鞘,一众弟子七手八脚将临衍围在小院正中。
此情此景颇似他们逃出忍冬林的那一日,那时候承澜护卫他们下山,肖连城也迎着肖卿的慧眼不惜撒谎助他脱困。
那时众人皆未沾血债,而临衍也未曾对自己的师门这般心灰意冷。
“谁敢过来!”
越兰亭举着句芒弓朝天一箭,冰箭窜上沉沉夜空,如烟花一般绽出数缕冰屑。
冰屑飘摇而落,众人皆不知她底细,一一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有胆子就过来试试,本座在人间纵横五百多年,屠光你们几个小崽种还绰绰有余。”
不得不说,越兰亭虽神力被封,但她唬人的功夫实在青出于蓝。
临衍淡淡看了她一眼,二者背靠背御敌,临衍低声道:“你的凤凰呢?”
“……”
许是半途迷路,要不就是上次被夜歌伤得太狠,诚心不来救驾。
越兰亭心头惴惴,也不知此局何解。若强杀出去也不是不可,但这一众相熟之人毕竟同她有过几面之缘,纵然她再无所顾忌,临衍想必也不愿见他们同门见血。
眼看二人狐假虎威之举撑不了多久,松阳长袖一挥,指着越兰亭喝道:“妖女,你诱我首座弟子堕入魔道,这笔账,我天枢门还等着同你慢慢算。”
“你别忘了提庄别桥的事,”越兰亭面不改色,道:“我还嫖过你前掌门。”
“……你!”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越兰亭拉了拉临衍,后者会意,长剑在手,静待时机。
“此中实在误会甚多,此事弟子也是后来才晓得……”
“你少给我拖延时间!”
二人的小诡计被松阳长老一言拆穿,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刀兵见血。
临衍此时也再不敢顾念同门之情。
这一群人气势汹汹,诚心将他同越兰亭打作奸恶之徒,他百口莫辩,心灰意冷,只得以手中剑意来同众人讲道理。
他的武学为怀君亲授,便是再不敌松阳,与众小辈弟子交手早绰绰有余。
松阳眼见他闪转腾挪,一夫当关,在一众小辈弟子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他心下恼怒,操起拂尘便朝他抽去。
这一式“小桥流水”虽看似绵软,实则缜密非常。他修的本是以柔克刚的心法,临衍沧海虽利,剑招也甚清绝,到底资历深浅。
松阳一招“二十四桥”往临衍的肋下抽,这一式暗含机锋,临衍刚以沧海挡去,他的剑意便被松阳缠了进去。
拂尘缠上沧海之刃,未等临衍发力,无孔不入的气劲便将将他的剑势生生带偏了几分。
临衍反手一扯,越拉越被拂尘缠得没有办法。他刚试图以强力与之相抗,待运气而起之时才发现松阳的气劲竟似那蚕丝一般摸不到尽头。
这便是松阳心法的特异之处。莫说临衍,便是怀君与他切磋之时,一个不慎也极易被他缠得找不着北。
临衍心一横,左手运掌,一掌便朝松阳肩头拍去。
他的沧海剑势已偏,这一掌实则绝地求生之举。他右手握剑顺势一推,长剑脱手,其掌力万钧,这才打了出来。
松阳不料这运剑之人竟弃剑不顾,他接了临衍一掌,喉头一甜,正准备乘势追击,却不料越兰亭凝了个冰箭便朝他射去。
三支冰箭恰被拂尘一一击碎,临衍一手抓着铁柱子上垂落下来的一根铁链,两手空空,直顺着柱子往上踏了几步。
“拿好!”
越兰亭将司命凌空向他抛去。临衍接剑,天衣无缝,待天枢门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扯着铁链凌空飞旋,其手中剑如孤月,一式“千军辟易”当空横扫,气海生波,当真有沙场点兵的气势。
当空十二把飞剑蓄势待发,越兰亭双手合十,待她双手张开之时,掌心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珠子。
神界从不缺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越兰亭默念咒诀,宝蓝色珠子越长越大。
待她念完咒,夜空中隐隐现出蓝色咒文,这风行咒结界可护她片刻无伤,这样的珠子她一共拿了三个。
“你敢!”
松阳仰头大怒,临衍左手拽着铁链,将司命朝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以自身妖血为引,幻出十二把飞剑当空砸了下去,临衍与松阳遥相对望,心道,你说我敢不敢。
沙石飞溅,地列天崩,小院中的断壁残垣更显颓势。天枢门众人均被这强力气海所伤,纷纷退避自保,众人以铁柱子为圆心,三尺之内了无生人。
临衍抓着铁链落了地,冷汗涔涔,手臂上血流如注。他将越兰亭一把捞起来,低声笑道:“你的凤凰再不来我们就要交代在这了。”
这时候却还笑得出来,越兰亭瞪了他一眼,道:“还有辟邪,到时候龙凤呈祥,我又怕你心怀不忍。”
临衍说不过他,摇了摇头。
曦光破晓,雁荡峰东侧燃起血一般的一抹红。一夜鏖战,众人早精疲力竭,日头此时方才破晓,也不知破晓之后的日光照往谁边。
临衍二人背靠狸奴的尸体而立,那一截入体的龙头拐在他的胸腔中还未。
越兰亭与临衍对视一眼,道:“若你不怕血流成河,我可以……”
“别,我怕。”临衍道:“再等等。”
众人受此飞剑余波,一一不敢上前。
正当松阳调息毕,与天边曙光一同照下来的还有一丛火把。
这一从火把从山下而来,持火把之人皆为官差,其凡胎,不明所以,纷纷跟着领头之人来捉一个朝廷缉拿的逃犯。
这逃犯甚贼,大半夜摸到雁荡峰竹林之中装神弄鬼,而今他胆大包天,往府衙跟前一通挑衅,官差气不过,这便又领人往雁荡峰上来。
这一来便撞了一群雪衣仙门之人。两队人马在春波苑的矮墙外狭路相逢,正自惊疑不定,临衍眼见救星从天而降,将双掌凑到嘴边大声道:“杀人啦!救命啊!”
“……”
不止越兰亭,天枢门众人见那骄矜首座弟子竟行此臭不要脸之举,纷纷目瞪口呆。
临衍浑然不觉,拼了命挥手大喊道:“官老爷救命!草民知错,这就同您回府衙之中画押认罪!官老爷且千万莫要弃我于不顾!”
松阳行走仙门这几十年,从未见过这般打不过便报官的厚颜无耻之人。
他大张着嘴,缓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对领头那圆滚滚的官差抱拳道:“此乃我门中私事,还望各位……”
“你又是谁?”
那官差夜间受了临衍的戏弄,一大清早又被许砚之从睡梦之中惊醒,正憋着一股子气没处撒。此时他见了乌泱泱严阵以待的一群仙门弟子,先一愣,而后心头火起,既怕而又憋屈。
“我朝廷之人来捉拿逃犯,你们拦在这里又是几个意思?”
“敢问逃犯何人?”
不等松阳说完,临衍便又在院中大声道:“我知道许家小公子藏身何处,请官大爷近身一叙。”
他此时上蹿下跳,毫无昨夜的清绝与谪仙之姿。天枢门弟子见之不忍,目瞪口呆,又听他道:“昨夜我撒谎骗人,实在过意不去。此外还晓得天师余党藏身何处,各位大爷千万要信我!”
原来你所谓“再等等”等的便是这一群脓包?
越兰亭气不打一处来,盯了他半晌,不得不承认此招说怂也怂,说绝也甚绝。
前有琼海山庄之祸,而后仙门之中人心浮动,便是这几个脓包再不顶用,松阳也决计不敢将这几人当场格杀。
他便是失手杀了临衍都还有个说处,但偏生这几个府衙的脓包,凡胎,那是当真动不得伤不得,连辩都辩不得。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便是这个理。
松阳眼见竹林之中来了一群朝廷中人,心下一沉,纵再是百般不愿也只得同那脓包一样的官差领头之人虚与委蛇。
二人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何事,松阳长袖一抚,怒道:“我们同朝中素有往来,便是当今参知政事的小儿子也曾同我们有师徒之情,你们如此从中作梗,是几个意思!”
“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拿参知政事压我!”那胖官差急道:“京城距此千里之遥,你们聚了一帮人闹事,不报朝廷,还设私刑!你他娘的想反吗!”
要说仙门处事较朝中更为克制,几百年来便是真出个人命,朝中也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没有琼海山庄的一记警钟,仙门人自行处置其弟子,照说官差确实不好插手。
坏就坏在这弟子自称知晓朝中通缉之人的下落,几个官差纵再不愿同天枢门人瓜扯,一个好容易盼来的线索却无论如何不能再丢。
松阳同官差僵持不下,临衍二人在院中煽风点火。
晨曦胜血,雁荡峰的一派远山寒黛皆点染上了艳色。越兰亭仰起头,只听得云层间传来一阵清越的长鸣之声,百鸟朝凤,有祥瑞降于雁荡峰顶,那象征着四海宁靖之物总算赶到了。
“走!”
临衍一手抓着铁柱子顶头垂下来的链子,另一手抓着越兰亭,念了个扶风之咒便往上攀。
松阳眼见二人又要跑,盛怒之下拂尘横扫,三条铁链被他一击扫断了两条。
越兰亭眼疾手快抓着链子双腿一蹬,荡到铁柱子背面避开这来势汹汹的杀招。
临衍低头眼见松阳一击未成,又要推来一掌,他将司命衔在口中,反身聚力,迎了他的一掌。
二人掌风相接,铁链轰然裂开,铁柱子表面受此气海冲击寸寸龟裂。
千山鸟飞绝,竹林连声萧瑟,连直插云霄的柱子受此强力一击,也微微偏了寸许。
松阳方才全力一击,本想将此人一掌直拍下来,却不料临衍有妖血加持,其修为经了连翻历练,早精进不知多少。
二人双掌隔空相击,松阳吃了轻敌的亏,而临衍虽也内息翻涌,一条胳膊麻得动弹不得,却也好歹为二人谋得片刻喘息之机。
“好,好,好。”松阳连声长叹,心道,这般天资这般孤勇,若非不慎堕入魔道,将来该成为怎样一个惊才绝艳之人恐怕连其师尊治他不得。
他爱才归爱才,但第三招雷霆之力已运于掌中,就等着将临衍一掌拍下来!
临衍衔着司命剑身,一条手臂已经失了知觉,他眼见那凤凰正落在铁柱子顶头,越兰亭抓着铁链一路往上爬,此时距那凤凰仅有一步之遥。
松阳掌风汇聚,气海翻涌,眼见又要一掌拍来。
临衍心下一沉,道,倘若他就此落入天枢门之手,她又待如何?
她恐怕能一把野火将天枢门烧成灰。
临衍低头笑了笑,正准备倾其全力接下松阳的第三掌,却不料下头剑光一闪,其力万钧,那气海之强令众弟子不得不一一俯下身去。
“走!!”
承澜捡起沧海,凌空一抛,临衍稳稳接了,还未来得及谢过。
却见承澜将万钧往地上一顿,那气劲之强,倾其全力,生生将松阳长老的一掌尽数接下。
她终是信他的君子品性,内质清正,而她终究看不惯门中仗势欺人之举。
临衍攀上凤凰背,遥看地上一群人乌泱泱抬起头。
承澜瘦弱的身形在钧天的气海之中尤为渺小,而钧天不敌松阳一掌之力,应声断裂。承澜喉头一热,胸前一疼,直直晕了过去。
她在晕过去之前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与舒畅,而临衍遥坐在凤凰背上,居高临下,心头翻涌而出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愤怒是为无力与愧疚,也为着门中一派道貌岸然,竟将一个清正之人逼迫至此。
反身而诚,善莫大焉,承澜不愧为怀君的弟子,而他此举奔逃,实在有愧于庄别桥。
晨曦晕成烈焰般的血色,二人在凤凰背上乘奔御风。
浮月山川瞬息远去,雁荡峰的盈盈玉竹与春波苑的浮桥曲水尽收眼底。连乌泱泱一群仙门闲客也渐渐地越缩越小。
临衍得见翻涌的气海与攒动的人头,他捂着胸口,半闭着眼,暗暗做了一个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