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
所谓抉择的档口并不如故事中讲的那般惊心动魄。
很多时候人的很多人不过是在一个日淡风轻的日子里心念一动,也正是这般的心念一动令他走了全然不同的一辈子。
临衍不知道自己踏上了怎样的而一条歧路,总归冬日静好,日头和暖,永平镇的黄昏一如岐山的日升一般熔在一团不明所以的淡漠金色里。
永平镇距白帝城不过半日路程,小镇不算繁盛,统共三条街道纵贯南北,那凋敝之景较贯穿东西交通的临仙桥又更惨了些。
也正因着这一份凋敝,当临衍二人往小镇客栈中投宿之时,掌柜未曾多问便为二人妥妥安排好了热水与热粥。
永平镇盛产酸梅,今年的连年大雨令果农损失惨重,白帝城栖梧宫见之不忍,伙着一群乡绅捐了不少银子,这才令蜀中黎民好歹免于流离失所。
蜀中山水素有薄名,往来游览之士络绎不绝,但冬日的三树两草实在没甚看头。
城中百姓早早收了摊子,日头刚落,商铺连门便管得严严实实。
临衍与越兰亭二人同骑一匹瘦马横穿过凋敝的街道。
落日熔金,山河一片艳致,越兰亭蜷在临衍怀中微闭着眼,她身后的一个身躯既暖而飘零,二人同是飘零之人,却不料他却别门中旧人旧事后竟这般……滚烫。
马蹄达达穿过城郊农田,蜀中多山地,农田平地亦节节攀高。由山头往下看去,一层层的梯田实在蔚为壮观。
二人穿林间小路一路上行,蜀中虽不似桐州那般银装素裹,这淡淡一层薄冰却足令万物萧瑟。
越兰亭缩在临衍胸前打了个喷嚏,马蹄渐缓,临衍拉着缰绳将将二人停在山坡一座小石潭边。
潭水上结了薄薄一层浮冰,石潭两侧的巨石上泛着白霜,石潭边一条石制长凳在枯树下孤零零遗世独立。由山坡俯瞰下去,永平县的炊烟尽收眼底。
恰是黄昏楼头,登高临远之时,金色的浮光将山头上稀疏的二三枯树都点染出了些诗意。
此处本是当地一个名景叫做寒江晚照,当二人向掌柜打听时,高高的掌柜讶然张大了嘴,道:“此处是冬天,那上头光秃秃白茫茫什么都没有,连水都给冻了起来,你们去干嘛?”
二人到底驾着马一路行来,边走边思绪纷繁,也不曾多说几句话。
而今刚到了地方,临衍将越兰亭接下马,道:“天冷,还劳你陪我走一趟。”
要说这一趟倒不是非走不可。二人从雁荡峰奔逃至此,临衍记挂陆轻舟,遂提议二人先往白帝城来,一面打听那叫何家村的地方一面留意些凌霄阁动向。
薛湛既在白帝城大宴仙门,想来无论如何也得下一番布置。
二人乔装至此,一路且虽见了不少小心谨慎的仙门中人,要说打听到甚有用之事却也断然不曾。
临衍却别旧师门,正自心头郁结,一路愈发不苟言笑。
越兰亭知他抑郁,也不拆穿,于是无论如何也央了一匹瘦马将他带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山头之上。
他倒会为自己揽事,这一行本是她的主意,到头来他却又对她客套生疏起来。
越兰亭懒得理他,吹了吹那落灰的石凳子,自顾自坐了,道:“你可喝酒?”
“……你从哪里偷来的?”
越兰亭白了他一眼,道:“本座缺钱么?”她指了指马背上一个牛皮制的酒囊,道:“我专门向掌柜要来的烧刀子,你尝一尝。”
临衍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小心翼翼舔了一口酒囊的口,道:“你怎的这时候想来喝酒?”
他虽如此问,心下到底也甚了然。若说鬼蜮归来后天枢门人对他不管不顾,此事倒还有所转机,这一番雁荡峰刀兵相向,他朝松阳长老挥了一掌,他这天枢门弃子的身份便已坐得牢牢实实,再无转圜之余地。
失了首座弟子令牌时他便有此预感,但临衍万不曾想到,门中同辈弟子竟有这般大的变化。
肖连城出尔反尔,崇文成了蝇头小人,赵春菲身死,承澜为了救他生死不明。他有时觉得自己生而不祥,客死亲友,无论陆轻舟或是承澜,但凡关心他在意他的人都能被他的妖血之事带到沟里去。
这一念既起便再也压抑不去,临衍有时觉得自己太过没用,更多的时候他甚至感叹老天荒谬,仙门的正派作风仿佛给喂了狗。
数不尽的疑问与无力之感在临衍的心头萦绕不去,他固然不怕叩问自己的妖血之事,却实在怕自己质疑那长久以来信奉的君子之道与仙门大义。
倘若仙门之中大义不存,他的坚持又有何意义?
“你再发呆,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越兰亭回过头淡淡道:“我拉你来看日落,不是让你数蚂蚁。”
此山无名,但这寒山晚照之盛景却实在蔚然壮观。
石潭上的浮冰折射出璀璨的光影,临衍斜靠在一棵枯树干上往来路看了看,道:“想来现在这个时辰也不会再有人上来。”
他言罢,将那烈酒猛灌了几口。烈酒入喉,不似流霞仙酿甘醇,只有火辣辣的灼烧感顺着喉咙往下滚。
临衍猛咳了几口,抹了抹嘴,道:“你要不要来点?”
越兰亭又白了他一眼。若非晓得此人自小持身清正,骄矜得很,看他这喝酒都能给自己呛红脸的脾性实在太过没用。
越兰亭接过那酒囊灌了两口,皱了皱眉,道:“……唯一的优点在于它没有参水。除此之外,实在太过……”
“不许你这般说。”临衍劈手夺过那酒囊,又给自己灌了两口。
酒水顺着他的喉结滚落入衣襟之中,越兰亭一瞬不瞬盯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此时距薛湛所划定的日子还有大半月,我们如何打算?”
“时日无多,光探访这何家村还需要些日子,更何况他既然抓了陆前辈,想来重重机关,守卫森严,我们还得花一番功夫布局。”
临衍猛地将那一袋子烈酒尽数灌了下去,又道:“所谓布局,也只剩了你我二人。砚之也不知身在何方,可有顺利脱困。”
他这一句“你我二人”,昔日在永安城中听来还未曾有现在这般绝望。便是浮世飘零,天涯不归之人,也总该有一隅安乐。
越兰亭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怎不知你这般能喝?那时你在桐州醉的不省人事,砚之还说你沾酒必醉。”
那时许砚之以越兰亭和季瑶二人逼问他,他答不出,便不得不借酒逃过一劫。
临衍接过越兰亭的手,凑在唇边轻啄了一下,道:“怎么?那时候你便对我有不该有的心思了么?”
此人怎得越来越臭不要脸。
越兰亭坦坦迎着他的目光,挑眉道:“本座从来是个自洽之人,不像你,身在江湖,心在别处,别扭得很。”
她这四字总结得太过精准,临衍细细念了数遍“身在江湖,心在别处”八个字,负手望着渐沉的天色,摇头笑道:“还是你看得通透。确实如你所言,我这人太过别扭,空怀济世的理想,却又没用得很,实在可笑至极。”
“你这个结论又是怎么来的?”越兰亭讶然道:“你二十五岁不到已有如此修为,放弃那首座弟子是你的选择,往春波苑去是你的选择。你已足够自由,也足够倾尽全力,为何还这般妄自菲薄?”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倾尽全力是没有用的。”临衍揉了揉越兰亭的头发,笑得万分宠溺。
他高她许多,论年岁实在可称为她的后辈,但二人同在,他老喜欢折腾她的头发,便如折腾一只张牙舞爪的花猫尾巴毛。
越兰亭拍开他的盈盈玉手,白了他一眼。
“怎的?我又哪里惹了殿下你?”
越兰亭自顾自撩起衣摆坐到小石潭边。
她将手贴在薄薄的冰面上,低头淡淡道:“你为何总心心念念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有时我理解你年纪尚轻,有时我又觉得,你所忧心之事甚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在我看来,生死之外的事情都不值一提,此话于你来说或许太不公平,但……”
“怎么说?”
临衍也趴到小石潭边,潭面不大,他在浮冰对面与她相对望。
手头的浮冰太薄,稍一用力便有凉水浮了上来,他看着她,一脸莘莘学受君指教之色。
越兰亭绷了片刻实在绷不住,莞尔笑了出来,道:“难道不是么?我自鬼蜮醒来后畅快了不少,若有故人尚存,我便去登门拜访,若故人已逝,我便去他们的墓前上一炷香。他们身前所忧心之事或曰生存,或曰家国,但现在转过头来看,人都已成了一抔黄土,这些事又算什么呢?”
“啪”地一声,越兰亭手下的浮冰咧开了一个口子。
彻骨的冷水涌了上来,越兰亭忙收回手,连呵了好几口暖气方才寻得些许触觉。临衍笑吟吟看了片刻,远远给她丢去一个帕子。
这帕子上还沾着他袖口的皂角香,越兰亭哼了两声,远远接了,左右不过瘾,又将那帕子牢牢缠在了手掌心上。
“你真如此以为?”
“什么?”
“……此事我许久之前便想同你说,”临衍道:“你曾说你是来往无忌之人,但我觉得你要的不是这个。你这并不是畅行无忌,而是一种弃置,你刻意弃置了许多可能性,由此将自己保护起来。”
他一面说,一面隔着浮冰给越兰亭抛了一根红绳。
红绳沉在凉水中晕作深色,越兰亭挑眉接了,他笑道:“但这弃置实在没有必要。你只管去做你想做之事,我在这头牵着呢。”
临衍自顾自将那红绳绑在手腕上,越兰亭讶然张了张口:“你这东西哪里搞来的?”
“你管我。”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越兰亭又白了他一眼,道:“怎的?让我将之绑在手腕上,你趁机念个什么邪咒,然后将我换魂夺魄么?”
“我倒想,”临衍道:“奈何你九殿下神力无边,我没有还手之力,这才想了这样一个馊主意。此乃我在门中之时好事者塞给我的。”
此“好事者”是为怀君。
那时怀君偷偷摸摸将此物塞给临衍,本想着这孩子也老大不小,终身之事就这般拖着也不是办法。
但他万万不料此观音庙里求来的姻缘之物竟落到了越兰亭手中。倘若他事后得知,怕能一口老血喷将而出。
“那时我……咳,我心虚烦乱,放你一人在客栈中便自行离去,现在想来,当真该死。你我既已行……那……”
“已经脱了裤子,”越兰亭道:“接着说。”
此人怎这般不知羞耻?临衍咬了咬牙,道:“于我,此事便是姻缘之大事。无论你信与不信,在乎或是不在乎,在我的心里,你便是那……一生一世之人。除你之外,在你之后,再没有别人。”
越兰亭闻言挑了挑眉。要说这一生一世之约,她老当益壮,早不知经历了多少回。肝肠寸断的感谓倒是没有,她反倒有些讶然。
“你可想清楚了?”她道:“本座手上有八十二条人命,其中七十条是昔年九重天上留下来的,轮回境中那些不算,而后林林总总,本座从来不是甚好人。”
“胡说,”临衍道:“你怎不是好人?无论有没有我,你都是一个坦诚自洽之人。”
越兰亭的眉头扬得更高。
“你师父也这般说,”她故意道:“还有许多人也这样说。”
这“许多人”自然包含了她那些纷乱不堪回首的过往。
越兰亭不知为何偏在此时刺了他一下,临衍眨了眨眼,道:“人家人都已经没了,九殿下能不能放人家好好安生。”
“……”
“你用这事激我没什么用,至少在这事上我想得甚是透彻,”临衍道:“君子之道在心不在判断。尽心而听天命,其余之事……”
他话音未落,忽而失笑开。
他本想开解越兰亭,却不料一顿兜兜转转,她又将他绕了进去。尽心而听天命,既指二人之事,又是门派中事,以及二人将来所要面对的纷繁诸事。
越兰亭眨了眨眼,道:“你还不冷?”
她点到即止,临衍心生感谓,再也绷不住。
“我们修道之人,这点小事自然无碍。”他一边道,将那缠了红绳的手探入凉水之中。
水中腾起些许热气,越兰亭讶然张着嘴,却见他默念咒诀,一池凉水由他触过的地方开始渐行回暖。
临衍双指合十,指尖白光一闪,只见那白光落入池水之中。
尤是隆冬时节,大地银装素裹,偏生这山顶一方清池之中晕开了一抹云霞一般的热气。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浮星点点,微茫不见,夜空下万物沉寂,人烟凋敝。
二人面对面趴在一汪小小的潭水边,无畏地将一池冰水融化了开。
这无畏之举于漫漫的寒冬毫无建树,越兰亭牵着那条细细的红绳,忽然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你为何一定要在对岸同我说话?”她笑道。
“你要我过去?”临衍挑眉道:“你不怕我才喝了酒,怒上心头,恶向胆边生,见你孤身一人在此便……”
他话还有说完,只见越兰亭似笑非笑坐直了身子。
她将靴子丢朝一边,双脚探入刚被他蒸热了的水中,在他讶然的目光之中抽下簪子,令她的长发披散下来。
临衍素知此人甚是大胆,却不料她竟当真仗着自己的美色行此……勾引之举。
她眼下的黑痣如泪一样盈盈欲滴,她的眼中如有星辰垂落,她缓缓解开腰封,拉下外套,穿着个薄薄的里衣站在凉风里的石潭边,微抬起下巴。
“你疯了?”临衍左右四顾,忙道:“有人怎么办?”
“你不是修道之人么?”越兰亭似笑非笑,道:“你还不知怎么办?”
她一面说,一面便将那薄得透明的里衣也拉了下来。
越兰亭缓缓步入水中,她左手腕上一道红绳艳得刺目,她好整以暇挽了挽头发,对临衍道:“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