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歌酒(/)
怀君从未到过蜀中。他自无双城到得岐山谷地后便甚少往外跑,剑阁之中藏书万卷,卷帙浩繁,已然够他消磨上许多时光。
而蜀中的冬日虽没有雪,但其落木萧萧,长风肃杀之状也尤为令人感怀。
长时间的舟行水上更令人感怀。怀君晕船。
此事他虽羞于向门中小辈提起,但天枢门人见其由岐山往西南而行,一路神思恍惚,面白如纸,便没人有胆去烦他。
怀君未曾得见瞿塘峡陡崖峭壁上的“登临”二字,未曾有机会尝一尝蜀中凉鸡之滋味,也未曾来得及体会一番朝辞白帝彩云间之快意便匆匆赶下了船。
他被一群雪衣弟子簇拥着下了夹板,还未得片刻喘息便又被人强拉着同等在岸边的松阳长老会了面。松阳长老自雁荡峰一役后愤愤不平,见谁都沉着个脸。
怀君不欲同他深交,匆匆拱手作别,谁料仙风道骨的八旬老者并不打算就此放他离去。
他先扯着怀君诉了一番承澜的不是,而后又将雁荡峰萧一平之祸尽数扣道了临衍的头上。
待得怀君面白如纸,头重脚轻,眼看就要当场呕出酸水,松阳长老这才消停了些许,令崇文为其奉上一条毛巾,又道:“你那小弟子去了何处?”
怀君摆了摆手,脚步不停,只想往客栈中睡个天昏地暗。
松阳一时拿不准他此举何意,生怕他又一言不合闭关不见人,忙扯着他的广袖急道:“昨日凌霄阁出了好大一件事,据闻那白帝城西侧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得见冲天妖气,那妖气之盛,连栖梧宫观星台上的修士都被吓了一跳。此事我也是今早才知道,如今大事在即,你的小弟子又不知所踪,你待如何是好?”
“那冲天妖气是指何事?”
怀君脚步不停,边走边说,松阳长老跟在他的旁边弓着个背气喘吁吁。
怀君实在不忍见此垂垂老者气喘吁吁之狼狈,遂放缓了脚步,又道:“这里是栖梧宫的地盘,你我皆受凌霄阁之约而来,那妖物又同我们有何干系?”
怀君白着个脸,冷汗涔涔,脸色也不太好。
一旁崇文见之不忍,欲将二位带往客栈之中,松阳狠狠瞪了这不识相的小弟子一眼,抬手便拦了怀君去路,道:“你那小弟子随着肖连城一同下山,而今他不知惹了什么祸事,一时不知所踪,你怎的竟毫不在意?”
正谈话间,一匹高头大马挤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朝二人狂奔而来。
马上坐了一个白衣蒙面女子,此人不着环佩,头发以一根木簪松松挽着,腰间一把断剑,是为云缨。
肖连城跟在云缨的身后不发一言,一路上他也受了不少闲气。
云缨脾气不好,此事人尽皆知,她刚往京师探了些许消息,这又听闻那去年才收到门中的小弟子赵春菲不知所踪。
她一路风尘仆仆由京师到蜀中,肖连城还未来得及解释两句便被她一顿冷嘲热讽刺得体无完肤。
肖连城是为小辈,不敢回嘴,一群人此番由雁荡峰匆匆赶到白帝城,一路上肖连城打碎了牙齿和血咽,满腔辗转,好不委屈。
是以他见了怀君与松阳便如见了亲人一般倍感亲切。
云缨当先下了马,回过头见肖连城慢吞吞还在马背上磨蹭,皱了皱眉,对怀君道:“凌霄阁那边派了人过来接。我将他们回了,只道一路舟车劳顿,洗尘宴也不必铺张。他们虽未曾明说,看这样子也并不爽快。你们接下来可是去客栈?”
松阳的一腔滔滔不绝被云缨拦腰折断,正自恼怒,如今听得凌霄阁之“不爽快”,冷哼一声,道:“我们一次来了三个长老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他们还待怎样?”
云缨懒得理他,一手推开挤挤嚷嚷的人群,回过头道:“那便先将他们回了,只道住处我们自有安排。晚上的洗尘宴我看怕是回绝不掉,看样子薛湛也会来。你们探一探他的口风也未尝不好。”
“我们?”松阳道:“你不一同去?”
“我还有事,你们先去。”
云缨不由分说,不给他半分面子,松阳虽心头微恼,却也实在不愿在此非常时刻开罪此人。
他低低哼了一声,道:“不知什么事情竟比门中事还重要。”
云缨懒得理他,自顾自往前走,松阳自讨没趣,长袖一抚,又道:“你来的时间比我们久,可有探出些什么事?”
“三日后在栖梧宫有一场论道会,到时薛湛会向众仙家言明他请柬之意。我看这意思好像朝中也派了人过来,就不知此人是谁,也不知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彼时薛湛以凌霄阁之名向众仙门广发战帖,众人念凌霄阁之残破,并没有人理他。
然而今年仙门之中尤为不太平,前有琼海山庄之祸,后有朝中不轻不重几番敲打,最后朱庸大手一挥,道,天下仙门同气连枝,众仙家平日里往来不多,此番借个机会往蜀中聚一聚也好。
天枢门众人这才登了船。
但雁荡峰那一场祸事却是天枢门自己惹下的孽。
肖卿本欲在请柬到期日前派肖连城往萧一平处探一探薛湛的老底,谁料此行老底未曾探出来,天枢门小辈弟子平白丢了一个又伤了一个。
那半妖半人的前首座弟子现了身又逃之夭夭,肖卿震怒,说什么也要令怀君来镇场。
前有山石道人余威犹存,怀君身为庄别桥的亲师弟,众仙友念其师兄盛名,多多少少也会卖他点薄面。
怀君这便被众人硬塞到了船上。
待一众人匆匆赶到客栈,客栈之中早人满为患,四海八方都是仙门来客,大堂中哄闹一堂,摩肩接踵皆是熟人。
怀君喜静,沉着个脸一言不发,任松阳在他耳边再如何滔滔不绝都面不改色。
云缨听得心头火起,怒斥道:“有何事不能找个僻静之时再说?此处人多,我们是客,当心隔墙有耳。”
松阳冷哼一声,正待再辩,却看怀君黑着个脸,扶着客栈楼梯,摇摇晃晃,冷汗涔涔,眼看就要晕过去。
崇文忙将他扶了,问道:“长老可还好?”
他的一个好字没有说完,便见怀君捂着肚子,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众人不料此仙风道骨,白衣白发之人还有这般狼狈如狗的时刻,一时惊得呆了。
是以当怀君施施然绕过那摊秽物,老神在在往客栈中关上门,颇为自负地拍了拍衣袖往房中木桌前一坐之时,再无一人敢烦他半分。
一个小巧的纸鹤正悄然留在桌子上,怀君缓了口气,冷着脸将之小心翼翼地展开。
此纸鹤的落款之人他不认识,但其上所说之事却桩桩件件却实在令他心惊胆战。
信中说,他那叫映波的小徒弟在何家村给人找着了。
蜀中遍布薛湛耳目,天枢门的探子不敢伸得太远,映波身受重伤,血肉模糊之时找上了无双城的来客。
信中又道,映波在水中泡了一天一夜,现在受了些风寒,正在一个叫“兰苑”的地方调养,还请怀君长老暂且放心。
怀君放下纸鹤,心头惴惴,实在放心不下。
他沉思片刻,掏出一张纸,给云缨写了一封信。
照说云缨就在他的隔壁,二人若有事相商实在不必搞这些多余之功夫。奈何天枢门人甚多,松阳还在一边虎视眈眈,为稳妥起见,怀君不得不被迫做了一回贼。
他将那纸鹤送出窗外,尚不放心,又往纸鹤上捏了个诀助其隐去身形。
片刻后,云缨敲了敲他的房门。
怀君打开门,讶然朝外头探了探,云缨摇了摇头,低声道:“都在下头吃饭。”
怀君这才将她放入房中。
云缨反身合上门,倚在门边将那纸鹤扬在手中抖了一抖,道:“无双城同你私交甚笃,此消息应当无误。昨日白帝城西侧的妖气我也略有耳闻,我猜此事或许同你的师侄有关。无论如何,现在唯一晓得真相的人就是你那小徒弟,你且收拾一下再乔庄一番,我同你一道去看一看。”
怀君退了半步,僵着脖子,讶然道:“你也一起去?”
云缨沉下脸,怀君左顾右盼,见房中独他二人,无人可救他于水火。
怀君低头咳了几声,硬着头皮道:“此番劳你助我已是很不好意思,我那师侄惹祸甚多,两个弟子又不让人省心。倘若兰苑一行再把你搅进来……”他话音未落,收了云缨一个冷眼,讷讷闭上嘴。
“随你。”
云缨拉开房门掉头就走,怀君心头惴惴,犹豫片刻后道:“好吧,那我过些时候在后门等你。”
怀君口中所指之“师侄”自是临衍无误。
此时临衍正被寒铁缚着四肢,关在一处阴暗的地牢之中辗转反侧。
他昨夜里才经一场鏖战,精疲力竭,此时被人绑到了切骨严寒的地牢之中反倒得以歇息片刻。
他早些时候昏睡了片刻,此时却睡得极不安稳。临衍深皱着眉头,冷汗涔涔,其脸颊上翻起潮红,胸口处妖气汇聚,实在见之可怖。
他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中有宗晅,有慕容凡,有凌霄阁的万里冰封与簌簌坠入天顶的瓦砾,还有陆轻舟的剑光。
宗晅与慕容凡皆坐在一张船上对弈,二人各执黑白子将那棋盘塞得满满当当,慕容凡哈哈大笑道:“小友绝技,在下心悦诚服。”
临衍站在二人不远处迎风眺望,他低头看了看那棋盘,却见棋盘之黑白子皆堆作了小山。
他心生疑惑,刚思考着这如何是对弈之势,却听宗晅道:“不敢,不敢。你我相交数十载,我也便偶尔运气好,胜你一两回罢了。”
临衍曾在日晷之中见过宗晅,那时他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断不似现下这般垂垂老矣之态。
他此时依然穿着日晷幻境里那身暗金交领的衣衫,又偏生戴了个帝冕,如此不伦不类,实在令人见之可笑。
临衍笑不出来,盖因临衍每见着他的脸便总能想起玉娆日记中的字字泣血与自己的妖血之事。
宗晅二人并不看他,自顾自同慕容凡对弈。
他看得无趣便想下舟离去,不料小船在江中浪涛急流之中稳如泰山,江水茫然无边,更不见渡口的影子。
巨大的太阳悬在水田交接之处,薄红似血,一时分不清此为黄昏或是清晨。
临衍心下生躁,左右四顾,却听宗晅道:“你所谋之事甚是大逆不道,我虽有心助你,奈何老天不准,你待如何?”
“你所谓之大事是为长生之事,还是另一事?”
临衍心知此“另一事”是为将双鱼佩交与宗晅,引得妖军入境之事。
他讶然看了看垂垂老矣的慕容凡,只听他道:“大丈夫做便做了,无需后悔,更无需向天下人交代。我只忧心我那徒儿,他太过刚正,又太过不屈。这世间容得下庸庸碌碌的小人,恐怕容不下他这般才华横溢的清正之人。”
“此话何解?”
慕容凡将一枚白子垒到那小山一样的棋子堆上。他眼见棋子堆不承其重,白子黑子簌簌落了一地,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收他的时候光念其根骨上佳,全然忘了一句刚者易折的道理。他与我不同,我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我为千夫所指也好,被人掘了祖坟也好,这些都是身外之事。但他这样一个看似逍遥物外,实则最为重情重义之人,若将来遇了进退两难之局,我怕自己庇护不了他。”
“那你待如何?”
一只乌鸦略过头顶,其翅膀上的劲风扰得小船震了震。
临衍站立不稳,险些摔入水中,宗晅一把将之扶了,将将稳住身形。
慕容凡道:“他入门的那一天我曾卜过一卦。天府星与武曲星同宫,主富足,气冲斗牛。这人要么是个王侯之命,富贵泼天,要么便是个惊才绝艳,英年早逝之命,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这思来想去,放心不下,边想着……”
慕容凡望向临衍,临衍心头一紧。
“也罢,毕竟阴阳两隔,多说无用。我只愿他求仁得仁,给自己谋个善果,至于那君子之道,清正之气,便是……”
他话音未落,那乌鸦盘旋着又飘了回来,正正落在了小船的茅棚顶上。
临衍与那乌鸦对视片刻,乌鸦腾空而起。
一阵巨浪拍来,小船左摇右摆,天翻地覆,眼看便要将临衍摇下船去。
“老友,我们再来一局,可好?”
临衍听得那乌鸦惨烈的叫声,汗透重衣,惊而睁开眼,陡一睁眼便见了地牢石壁上的水痕。
他的伤处已被人草草处理过,薛湛仁念,虽将之四手四脚锁在水牢之中也好歹给了他一件衣服。
临衍头晕脑胀,浑浑噩噩,忽而想起梦中那只乌鸦,忽而又想起龟背岛上的乘黄。
陆轻舟!
他强扯着铁索摇了摇,腕上那精铁沉逾数斤,轻易不可折断。
他心口的伤处聚了一簇妖气,不仅如此,他的浑身上下,血脉里奔流之处皆是浑浊之气。
原来有人趁他睡梦之时将那东君加诸在他身上的封印解了开!
临衍心下一沉,心道不好。
他听得水牢外传来脚步之声,愤愤扯了扯手头铁索。
沉沉铁索纹丝不动,势将他锁得严严实实,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临衍心头忐忑,手心沁出汗。
他想起了龟背岛上的惊天一剑。那时乘黄既出,气冲牛斗,妖气冲天。
乘黄将凌霄阁弟子诛杀殆尽,一众十八人,竟无一人生还。
而后便有十二把剑光直朝乘黄而去。
再而后他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