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梅雨(/)

    陆轻舟有时会做一个离奇的梦,梦中他正与乘黄激斗,凌霄阁的大雪纷纷扬扬,炎炎夏日蛰伏在昆仑虚的数尺寒冰之下。

    楼台庙宇皆被大火灼过,火光烛天,天地既白而红。

    他与那乘黄在冰封断崖之中鏖战了不知多少回合,乘黄姜黄色的爪子在冰面上滑行了好几丈。

    他踩着寒冰上的划痕幻出十二把飞剑,剑光尽处,天地寒彻,那乘黄嘶吼着被剑光与火所吞没。而他自己只觉脚下一凉,不知不觉便跌入了冰湖之中。

    这原是慕容凡将乘封于断崖之下的情形。

    那时凌霄阁一门既灭,他失了一只手臂,早已疼得晕了过去。

    莫说此种情形他从未见过,便是连慕容凡是如何拼了一口老命将乘封于九尺寒潭之下,他亦只听江湖人以讹传讹,做不得真。

    他有时会做一场精疲力竭的梦,梦中他幻成了自己师尊的样子同乘黄交手,同宗晅交手,将日晷之中的琅琊救了出来。

    此为心魔,他念念不忘,一朝辗转反侧。

    这是昆仑虚的大雪与烛天的火光都剖不开不开的锁。

    这锁紧紧缠着他,深深陷入他的身躯,将他的君子之道与一腔清正撕扯得面目全非。

    他有时甚是羡慕那已故的好友,此人一朝归去一了百了,任世人再如何编排,死了便是死了。

    但陆轻舟还活着,生者背着昆仑虚的火与大雪,师门的耻辱与他的枷锁彳亍而行,不见归处。

    既然人还活着那便有许多未完的事要做。

    待陆轻舟挣扎着转醒,日尽黄昏,霜天萧瑟,他身上只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怪乎不得在睡梦之中亦冷得发抖。

    他此时正置身在一个船舱之中,窗外已是落日熔金,瞿塘峡的断崖上浮光点点,古木参天,萧瑟而挺拔。

    他捂着脑袋缓了好久,待龟背岛一战历历浮现之时,他挣扎着坐起身,只觉胸腔与大腿上一阵阵都是疼。

    肋骨断了三根,左腿脱臼,右手肩膀处一道划痕深可见骨,此时已被人包裹妥帖。

    他疼得撕心裂肺,深喘了许久方才想起来,那乘黄死是死了,其尸身在龟背岛结界之中并未滑落入水,而后却又不知为何被凌霄阁给收了尸。

    那时他一式“千山鸟飞绝”便将那畜生的头颅砍了下来,其勃然妖血浇在玄武龟背上,又顺着上头纵横的之裂痕一滴滴落入水中。

    陆轻舟只觉巨浪滔天,龟背猛烈地左右摇摆,而后剑光如星,他感到丹田一暖,之后的事便记不清了。

    再而后,他便醒在了一艘船上。

    陆轻舟强忍剧痛坐起身,床头一盏茶被他扫到地上,茶水泼了一地。

    一小童听得响动,忙入得船舱中朝他一鞠躬,道:“灵犀道人醒了?”

    此小童唇红齿白,圆头圆脑,陆轻舟从未见过。

    他满腹狐疑,心头惴惴,却见小童低着头让朝一边,薛湛手握暖炉也入得船舱之中。

    二人相顾无言,一阵沉默,一柄断剑由连翘呈到了他的跟前。此为慕容凡生前佩剑,后将其赠与陆轻舟,他为其取名“逍遥”。

    陆轻舟接过断,默然不发一言。那时他御剑抗敌,此剑断裂,另有一半滑入水中。

    却不知薛湛究竟使了何手段才将其捞了起来。

    薛湛见其默然不语,低头笑道:“受之有愧?”

    陆轻舟冷笑一声,懒得理他,薛湛挥了挥手,令连翘为二人摆上茶盏与棋盘。

    这一番波澜壮阔的斩妖之行与乱糟糟的一个梦却又不知为何变成了师兄二人对弈的诡异之局。

    舟行水上,朔风凌冽,两层楼高的大船稳稳载着二人顺瞿塘峡一路朝西,途径二城五村,至都江堰掉转船头,又朝白帝城原路折返。

    陆轻舟累得形销骨立,实在懒得同他打太极,遂坦坦往床头一靠,挑眉笑道:“让我猜一猜,师弟又来劝我从良?”

    “从良?”薛湛抬头笑道:“你这又是个什么个用词?”

    彼时陆轻舟正被绷带缠着右手,他的左手早连根断去,双手被制,自不能同薛湛对弈。

    薛湛也不介怀,只见他自顾自低着头,一手拿黑子,一手拿白子,二子龙虎之争,各自化下大半河山。

    陆轻舟背靠在床头,心头狐疑,浑身不自在。

    薛湛见其瘫坐四顾之姿,毫无君子形象,便嗤笑了两声,指着小窗外瞿塘峡的峭壁道:“昔年在门中时我便常念起家乡之事,从白帝城往西,过何家村,再到一个叫骆佳集的地方,那里的水煮鱼片令我都甚是感怀……”

    “薛小公子你能不能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这么阴恻恻地绕一圈我实在听得耳朵疼。”

    陆轻舟斜撑在床头大翻白眼。

    昔年薛湛确实同他唠叨过不少蜀中之事,那时二人还未曾剑拔弩张,他也未曾放乘黄来激他。

    “老子现在手也断了腿也不行了难得耳朵还好使,你要干嘛趁现在赶紧说。我年纪大了,不比你生龙活虎,经不得这般折腾。”

    论岁数薛湛小他一轮,但又论岁数,二人修行甚久,早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陆轻舟此一句“老人家”,既悲凉而又带些许调侃之意,薛湛愣了愣,低头道:“时不我待,师兄所言甚是,你我皆已不是少年。”

    他这没由来的幽幽一叹令陆轻舟头皮发麻,脊背发毛。

    二人静坐无语,薛湛寡言片刻,搜肠刮肚,道:“我有时也会想起当年之事。”

    “放屁,你当年可没这般不让人省心。”

    陆轻舟强打起精神,不愿赏他好脸色,薛湛见此人破皮无赖到了极致,讲不通道理,遂心下长叹,在一方棋盘之中自顾自左右互搏。

    陆轻舟见之来气,又念起乘黄一事,怒从中来,心随口至,破口大骂。

    南来北往的脏话连珠炮似地从他口中喷薄而出,薛湛异乎寻常地懒得理他,陆轻舟骂的更狠,上至人祖宗八代下至后世子孙滔滔不绝,一边骂他也甚是心头惴惴。

    昔日在门中时薛湛最恨他拿其出身说事,二人因着这事险些拔剑相向,怎地他今日竟有这般好的涵养?

    待他骂得累了,挣扎着起身要讨一口热茶,薛湛落了一子,抬眼冷笑道:“师兄慎言。说及昔年,昔年你一言不合撂挑子走人,此一番潇洒,吾辈想学都学不来。”

    “不敢不敢,我看你这几年费心钻营,大业蒸蒸日上,哪敢叨扰?”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又要吵起来,薛湛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头道:“你能不能偶尔听我把话说完。”

    “说吧,我听。”

    陆轻舟大大咧咧靠在软垫上,薛湛也见之来气,恨不能一掌拍死。

    他思量许久,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说辞,连翘适时敲了敲门,低声道:“师尊。”

    她凑到薛湛耳边说了两句话,薛湛厌烦地挥了挥手,连翘战战兢兢,退出房中,陆轻舟看得有趣,扬起下巴道:“待我猜猜?天枢门?”

    薛湛一眯眼,陆轻舟老脸厚皮,不知死活,幸灾乐祸道:“人家千里迢迢往你的地盘来,这接风宴你也不去露个脸?”

    “此事你又从何处听来?”

    陆轻舟嗤笑两声,道:“我不但知道这事,我还知道你的诡计落空,他那小徒弟现下被保护得甚好。你要的那一把钥匙现正在怀君的手中,你若有本事杀上门去将那小玩意抢回来,我辈必将敬佩万分。”

    他吃准了怀君此人打不过又动不得,见薛湛一脸吃瘪,陆轻舟心头愉悦,一股乘黄之恶气便也不觉畅快了几分。

    薛湛站起身,背着手,极目远眺,淡淡道:“谁说我要那东西了?”

    “哦,原来绕一圈你还是想劝我归顺于你,”陆轻舟笑道:“这就奇了怪。薛小公子蝇营狗苟,所图甚远,我辈既没有兴致也没有这点魄力,你为何一定要同我这泥地里头的王八过不去?”

    薛湛不发一言,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夜风甚冷,此夜下了霜,不似昨夜疏阔。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江上腾起薄薄的水雾,陆轻舟冷得发抖,却又不愿在他跟前露怯。他左右四顾,佯装镇定,道:“倘若没有乘黄那一出,说不定我还能考虑考虑。”

    他话虽如此,眼睛却往窗外暗撇,只想着倘若二人一言不合又吵起来,骑虎难下,到时他夺窗而逃又会否摔个粉身碎骨。

    “无论有没有乘黄这一遭,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薛湛背对着他,语气淡淡,看不出表情。

    “别看了,跳下去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捞不上来。”

    “薛小公子慧心,终于想明白了。吾心甚慰。”

    薛湛假意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转过头,道:“你方才说我这几年苦心钻研,劳心劳力,你可知为何?”

    此话二人谈过不知多少次,陆轻舟早听得耳朵起茧,心头起火。

    他哂笑道:“凌霄阁之盛名同我屁干系都没有,慕容凡之声威同我也屁干系都没有,昔年他将我视作传宗之人,你又什么都不是,怎的这凌霄阁之威名倒成了你挥之不去的魔障?你是不是有病?”

    “你还知道他将你视作传宗之人!”

    “老子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他同宗晅勾结引妖军入境,惹得天下大乱之事!”

    陆轻舟大呵道:“你走的这一条路同他当年没有区别,你当那庆王能好的到哪里去?淮安王又强得到哪里去?!这些人同宗晅一丘之貉,你是脑壳进了水才跟这些人搅在一起!”

    薛湛陡然听得淮安王的名字,一惊,低声道:“你还知道不少。”

    “何止这事,今早一通深睡,我还想通了一件事。”

    陆轻舟在薛湛面前不屑再装点他的谪仙之姿。

    只见他他一瘸一拐从床榻上挪了下来。

    棋盘茶杯落了一地,陆轻舟踩着那碎瓷滚水,恨铁不成钢,摇头低叹道:“那时在龟背岛上他已己身之力镇了玄武,我见了他,忽然便想明白了。他他娘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宵小之人,他便再是我的师尊,再以其残魂救我一命,他都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将野心放置在大义之前,他以为捞回我的一条小命便能令我感激涕零?我可去他娘的。”

    薛湛从未听过陆轻舟这般咒骂其师尊,一时惊得呆了。

    陆轻舟摇摇晃晃,一身狼狈,一面朝他走一边沉声道:“你们两个一丘之貉,都是小人。他为了一个狗屁长生不惜以凌霄阁满门性命为代价,而你,你为了引我入局,不惜以你凌霄阁弟子为代价!在你们这些人的眼中,那些为你们奔走为你们赴死的人都是代价,都是轻飘飘一句上位者之谋,你们谋个屁,你们所谋之事有哪一点能比他们的命还值钱?!”

    薛湛退了半步,挑了挑眉。

    “枉我这些年隐居小寒山上避世而居,辗转反侧。我总想着慕容凡身为一代宗师,总不至于这般狼心狗肺,原来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烂人!乘黄既死,我开心得很,你道为何?”

    他灼灼逼视着薛湛,薛湛皱了皱眉头,只觉此人怕不是疯了。

    “我总以为欺师灭祖,离经叛道是为错隐姓埋名,弃凌霄阁不顾是为不忠不义。有时候我午夜梦回,念及他的授业之恩,心头也曾经羞愧难当。后来我想明白了,大道在心不在名,我的一身武学承他大恩,但我的一颗心,不欠任何人。”

    “慕容凡为了一个狗屁长生蝇营狗苟,你为了凌霄阁的盛名不惜枉顾道义,你说,凌霄阁盛名要来何用!你倒说说看,凌霄阁也好,天枢门也好,你们连自己门下弟子的性命都不在乎,此盛名要之何用?!”

    薛湛背靠窗棱听他莫名其妙发了一顿疯,心头也恼,冷笑道:“灵犀道人高义,实乃吾辈所不能及。但你莫要忘了,放乘黄出了那日晷,害凌霄阁十二精英弟子惨死之人是你!又当又立,你真有脸。”

    陆轻舟被他气得笑了。他哈哈大笑,笑了许久,直笑得薛湛心下发毛,辗转难安。

    “薛小公子所说不错,这几条人命确实得算我的,”陆轻舟道:“杀一人救一人,杀百人救百人,本无甚区别。人命就是人命,道义就是道义,你们这些人之蝇营狗苟,我辈实在算不清。也罢,我还有最后一道天雷,若老天要将这一番血债算到我的头上,来便是了。但我与你不同,”

    他眯着眼睛,森森盯着薛湛,道:“我同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小人不同,我们道不同,早不相为谋。”

    “好,甚好。”薛湛点了点头,也被气白了一张脸。

    他此来确实是想给陆轻舟最后一次机会。白帝城之局势在必行,他心知陆轻舟必不易于,却不料他竟顽固至此。

    薛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待他再睁眼的时候,手腕一翻,一掌便拍在了陆轻舟的胸口!

    船舱里的桌椅板凳亦被其掌力掀翻,陆轻舟毫无招架之力,连退数步,吐出一口血。

    “师兄高洁清正,吾辈叹服。”薛湛轻声道。

    陆轻舟被他当胸一掌打得头晕眼花,他费力地开眼,却见薛湛居高临下,淡淡看着他。

    他不知道这目光的含义,却又由内而外地感觉到冷薛湛睨着他不发一言,长夜凄紧,他气得手抖,缓了好些时候才缓过来。

    “师兄倒会为自己编排,”薛湛道:“您老头晕眼花,又聋又瞎,怎地竟以为自己见了师尊的残影?我后来派人去查,龟背岛上的三道剑痕两道属于你,还有一道属于山石道人的那个小徒儿。此人倒是有趣,半人半妖,妖气冲天,这发狠了一剑当空竟也能教你错认为师尊他老人家的残魂,当真有意思。”

    薛湛想起凌霄阁地牢中那没了头的乘黄。

    那时季蘅曾给了他往生之法,又令他以此法将陆轻舟炼化成妖,此乃白帝城局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薛湛拖了许久,叽叽歪歪,硬是将陆轻舟的从琼海山庄之中强行要了过来。

    经此一番畅谈,他忽然就不想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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