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
是日,白帝城中惠风和畅,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其盛况较之天枢门四方成道会亦不多让。
怀君不屑同松阳长老在万众瞩目之中登临栖梧宫,遂自行带了两个小仙童,一大早便经白帝城石梯绕行,穿风竹林而至寂照阁平台。
天朗气清,四海宁靖,瞿塘峡的滔滔江水与悬崖石壁雄浑壮阔,于此隆冬萧瑟时节亦不显半分颓唐。
怀君在一座石栏杆登临远眺,这时栖梧宫广场上已摆好了矮案蒲团与各色瓜果,一众身着青灰色道袍的少女端着果盘在案间穿梭。
那熙熙攘攘的一众仙友还没上来,雪衣烨然的一派盛景还未曾这般令人心烦。
怀君长吸一口气,怔怔注目着枯树掩盖下的一线江天暗自出神。
他念及山石道人在时,二人也常这般登临望远,忽而又念及天枢门后山的那一片湖,长生殿广场前的那一个鼎。
持身清正,或有九鼎之意,这没由来的揣测一经翻腾便如纸包不住的野火。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庄别桥这样一人,倒与许许多多的道门宗师不同。
怀君怔怔然站了好一会,直至身后人声越来越大,簌簌的脚步声由疏而密,再至络绎不绝,他遂长叹一声,硬着头皮,不得已同众仙家宗师一一问候。
栖梧宫依山而建,上出重霄,下揽白帝城之盛,地方虽不大,登临之景却实在令人流连。其主殿唤作摘星楼,殿前广场上三十几张矮桌分作两排,桌上一一奉了蟠桃与红枣糕,每张矮案后头站着两个侍女。
眼看今日天色好,为免晒了贵客,与会管事又忙吩咐众仆役往矮案上撑起一个个青灰色轻纱搭成的棚子。
一丈宽的棚子由晒干了的绿竹棍撑着,绿竹棍边沿挂着小巧的铃铛,当风拂过,响声清越,轻纱曼舞,可谓雅致。
这一方广场虽不算宽,但这众仙家魁首们雪衣烨然,环佩玲琅,熙熙攘攘齐聚一堂,正可谓是胜友如云,高朋满座。
但这一群高朋是冲了栖梧宫而来,又或者是冲着栖梧宫身后的薛氏宗门与凌霄阁之余威而来,这便十分耐人寻味。
待一群胜友呼朋喝友一一寒暄罢,一群仙童躬逢众仙友而精疲力竭之时,晌午将近,日头逐渐暖了起来。
众人在蒲团上做坐定,端看薛湛如何收场。
烟光凝而暮山紫,潦水尽而寒潭清,众人登高临远赏景赏得百无聊赖,薛湛小半柱香不见踪影。
期间栖梧宫掌事露了两次脸,两次慷慨陈词,恭迎贵客,众仙友的牢骚怨声也一阵比一阵更大。
怀君见那管事一把年纪还在同众人鞠躬赔笑,心下不忍,低头对云缨道:“什么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彼时那白发苍苍的栖梧宫掌事正站在两排矮桌中间激昂陈词。
栖梧宫不敢开罪远到之人,他们收了凌霄阁的利又不敢直接在薛湛身上开刀,这里外不是人,便只得派个人往那高台上说些场面话。
奈何这陈词之人的场面话太过乏味,时而仙门鼎盛,时而众仙友承上天福泽,东一句西一句,浑然不知所云。
怀君听了一耳朵便觉出无趣。他是以抓了人家一句“覆巢之下”用以打趣,云缨听了,也莞尔笑道:“或许是人家慌不择路。你也别太刻薄,覆巢二字,若让无心者听了也就听了,若让有心之人听去,这可颇为……耐人寻味。”
谁是巢,谁是卵?这是覆的什么巢?为何又有覆巢一说?
那老者话一出口方觉不妥。且不说天家之事尚未明朗,就连妖王宗晅之谣传也多为捕风捉影,做不得真。
下头有人听之,冷笑一声,道:“我等大老远往你这里来,怎的就为了听这两句废话么?若非天下仙友同气连枝,我等都就琼海山庄一事等个说法,谁稀得爬这么老高的山来吹这趟冷风?”
人群一一称是,那姓非的宗主忙朝那人鞠了一躬,道:“此个中曲折,三言两语道不清。今天天气好,我等先为诸位接风。”
他言罢,挥了挥手,三五个衣着明丽的少女抱着琵琶长笛等器乐,款款穿矮桌而来。
他若不这般糊弄那还好,待众少女往台上一一坐定,台下诸人怨声载道,嗡鸣之声险些就要令得那几个姑娘脸上挂不住。
座中诸人皆是仙门宗主,连天枢门都一次派了三个长老,这一群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大老远地乘船而来就为了看你这几个丫头抚琴?
云缨挑了挑眉,正想再讽刺两句,却听旁边一小仙童朗声道:“天枢门松阳长老到。”
松阳长老年迈,不屑与二人一同上山。只见四个仙童簇拥着一个衣衫崭新的老者慢悠悠往广场上绕行而来,怀君挑了挑眉,端端正正站起身同他行了个礼。
云缨亦行礼,他假意受之有愧,颤抖着双手扶二位小辈坐好。
姓非的宗主不敢怠慢,忙将松阳扶到了主座右手一侧的矮桌边,恭恭敬敬道:“我们承的旧礼,实在让您见笑。那高桌高椅我已令童子去搬,您看……”
他话未说完,松阳长老摆了摆手,颤颤巍巍撩起衣摆往那蒲团上跪坐下去。
怀君正跪坐在他的右手侧三张桌子后头。
他见之发笑,忙端起清茶饮了一口,看这松阳长老在门中时身体健硕如牛,一人追着几个小兔崽子绕后山三圈也不见得腿脚不便,这怎地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众目睽睽,万众瞩目,他却无端开始年迈体衰?
怀君低着头憋着笑,座中一人实在听不得那丝竹管弦靡靡之音,将杯子重重一顿,高声道:“不是说那日幸存的小仙娥现也在栖梧宫?我等皆怀揣了天大的疑问,非掌事能否快些将人请出来,令我等一解心头疑惑,解完了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可好?”
这说话之人名叫王异,满脸络腮,是灵山宗的宗主。
灵山宗背靠西陵,怀君曾去过一次。那时其宗主还是个姓卢的修士,却原来那卢姓修士也在琼海山庄一役中丧生。
怀君佯装品茗,一一朝座中环视,却原来这一番接了薛湛请柬之人,多多少少都同那琼海山庄之事有些关联。
他默不做声又暗暗抿了一口茶,茶香辗转在口中全然品不出味。
“这……”非宗主不料这群人突然发难,眼看连片刻都等不得,一时冷汗涔涔,浑身不自在。
王异身旁一个年轻女修士也道:“我的父亲也在那夜宴上被人刺瞎了一双眼。他说夜宴之中曾有妖魔现身,我们猜来猜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倘若果真如此,现下哪容得我们静听这丝竹管弦之声?”
这丫头的一席话太具蛊惑之力,众人虽不曾见过这丫头,闻言也无不点头称是。
期间有大呼栖梧宫待客不周者,有喟叹两句自家离散之亲友者,熙熙攘攘,瓮声四起,众人的怒火与躁意眼看就要将非宗主一口吞进去。
非宗主技出无奈,茫然四顾,眼看那薛湛还不知在鼓捣些什么事,只得一咬牙道:“众仙家稍安勿躁,此事非同小可。那小姑娘自从琼海山庄归来后受了些惊吓,时睡时醒,语无伦次,怕是不便见客。”
“方不方便我们自有判断,你只管让她来便是。”
“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派两个女弟子往那姑娘处探一探。到时她无论说了何事,大家也都听着,也断不会有人作假。”
“自琼海山庄之后我师兄重伤未愈,疯言疯语,若此番我们再不能探得真凶……”
“莫说了。我还听人言道此琼海山庄一事或许牵连上了朝中重臣……”
“张兄慎言!朝中之事岂是你我所能揣测,我们只求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我母亲的亡灵还未曾安歇,倘若此事就这般不明不白,我于心何忍。”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你一言我一语,眼看众人皆朝琼海山庄那幸存之人而去。
细细想来,众仙家对其惨案背后的庆王与庆王上头的那位天子也甚怀揣测。
昔有天师一朝灭门,朝中锦衣卫倾巢而出方才将其余党一网打尽,而今众仙家如坐针毡,坐立难安,便是再好的饕餮盛宴也味同嚼蜡。
非宗主被一群人说得冷汗连连,期间一人猛一拍桌,指着座中云缨道:“不是说天枢门前些日子派了个人去了京师?你们专程往那里去,可有问出些什么事?”
那曾往京师而去又空手而归的云缨此时忽然被一年老女修士指了出来,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擦了擦嘴,老神在在,道:“不曾。”
那人见之不满,眉头紧锁,道:“真的?”
“那琼海山庄之中并未听闻天枢门折损了哪个弟子,倒是后来他们又选了个首座弟子出来,这又是几个意思?”
“当初是谁说琼海山庄里曾有一以一敌百的妖魔现身?”
话已至此,众人的心浮与气躁眼看又要朝那不明不白的庄别桥之徒而去。
众仙友虽不知那山门前惊天一剑的少年因何被天枢门驱逐出师门,然而经此人一提,桩桩件件,实在经不得多少揣测。
“我师父临终前说,她曾在山庄里见了几个连夜落跑的仙门中人?此人手中之剑实非凡品,怕是旧识。我初时不曾细想,却不料……”
“一派胡言!”
松阳闻言也来了脾气,他一拍桌坐直了身子,朝那洗尘山庄清秀的修士道:“在场诸位谁的手中之剑是为凡品?那日往山庄去的人,谁又不曾带了兵器?仅仅因这几句无端的谣传便疑到了我天枢门的头上,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我们先往京师而后又同朝中周旋,此间辛苦不见你们一人说半句好话而今我们碰了多少壁才无功而返,怎地到了此处,倒成了我们的不是?!”
松阳长老这一通脾气发得正当时候。云缨挑眉不发一言,怀君坐在她的身侧咳嗽了几声。
他硬着头皮,死抓着一个空了的茶杯道:“我虽收到请柬但并不曾往雍州去。后来山庄里遇了横祸,我们派往增援的弟子也一去不回,此事我们同你们一样痛心。”
怀君说到此处,头脑一空,陡然便没了下文。
他这不善与人交际的脾气众人也多少有些耳闻,松阳眼看他握着杯子的手抖了抖,恨铁不成钢,接口道:“方才非宗主所言不虚,我天枢门同天下仙友同气连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们倘若当真想知道真相,还得将那幸存的小仙娥叫出来才知道。”
松阳这一口太极十八手打得甚是时候。
眼看这一滩烂账又落回到了栖梧宫的头上,非宗主心头百转,痛骂不止,表面上端着个脸,朝众人一一行礼罢,低声道:“此事在下实在不能做主。”
“在你栖梧宫的地盘上你竟做不了主?”
满脸络腮的王异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非宗主怒从中来,长袖一挥,道:“莫说我做不了主,在场诸位怕是都做不了主。今晨早些时候,朝中来了一行人,他们奉圣上手谕将此女接了去。你们不信我无妨,尽管去问。他们刚走不久,恐怕现在还没出蜀中。”
非宗主这一句“圣上手谕”将在场诸人震得哑口无言。
琼海山庄一事虽令仙门大震,但京师久不发一言,态度暧昧。此时他们忽然派了个人将唯一的幸存者接了去此事是真是假?他们这是要逼问真凶还是杀人灭口?
正当众人心头惴惴,低声议论之时,长席尽头传来几声笑。
此笑声颇似少年,却又十足耐人寻味,怀君抬眼看去,只见薛湛捧着个手炉,身穿厚厚的雪色狐裘,穿众人直往主座中去。
“非宗主尽胡说,什么圣上手谕?我仙门这几百年来拳拳忠君,你莫要吓坏了诸位。”
凌霄阁人姗姗来迟,众人神色各异,待他慢悠悠往那主座上做好,撩起衣摆,放下手炉,又令他身边那黄衣姑娘为其斟好一杯茶的时候,王异心下恼怒,垂桌便道:“薛掌门此话何意?”
照说薛湛并未得慕容凡亲授的掌门之令,他在仙门之中也多以全名自称。
仙门之中私下曾有人揣测过陆轻舟与他的恩怨,这“便宜掌门”一个雅称便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王异的这一句“掌门”似是敬称又带些嘲讽意味,薛湛挑了挑眉,假意未觉,只道:“不就我说的这一个意思么?那小仙娥在栖梧宫养伤时已将所发生之事一一告知于我,我闻之大感震慑,这才来迟了片刻。”
“如此,那你还不将那人带出来让我们见一见?”
薛湛又挑了挑眉。他今日金冠华服,脸白得渗人。
虽这一张皮相看不出年岁,但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实在令人见之生疑。薛湛站起身,捡起那手炉,朝连翘挥了挥手。
连翘应声退朝一边,薛湛朝络腮胡王异不紧不慢,不咸不淡道:“带不出来,人已经死了。”
众人皆倒吸一口气。
王异“砰”一声将眼前的桌案一掌击碎,狠声道:“你到底几个意思?”
“不正如字面意思么?”薛湛道:“我以赤蛇花水冲洗了她的灵识,她这才将期间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已与我。而后她灵识涣散,救不回来,这便去了。”
薛湛说得轻巧,下头听的人却着实惊出了一阵冷汗。
这赤蛇花水取自昆仑虚断崖冰层之中,是为剧毒,其物有令人神思恍惚以至于口吐真言之效。
但此物毕竟太毒,而那栖梧宫的仙娥好歹也是个仙门中人。
薛湛这一言不合便令得其神魂涣散之举实在太过阴毒,王异闻言,怔怔然说不出话,薛湛笑了笑,缓缓步下座中,朝众人一一扫视后,道:“因此一举,我也知道了琼海山庄之祸的罪魁祸首。”
“是谁?”
薛湛抬起下巴。是日风和景明,波澜不惊,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他怔怔然盯着那太阳看了看,轻声道:“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师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