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月(/)

    月影下的桅杆在水波中被切割成了许多片段,月影与水影层层交叠,软雨收尽,风声细碎,连江上的寒烟也被吹薄了些。

    临衍躺在甲板上怔然望着月,他的手边有两个酒坛,酒坛已经空了,凌冽香气泼了他一身,透明的水渍顺夹板的缝隙往下漏,拧成一缕又顺船舷边沿滚落下去。

    一路滚落往涛涛江水之中,正如魂火入了长河。临衍抬起手臂遮着眼睛,浪涛声碎裂,风帆膨胀,他随着船舷左右晃动,许久不见迷糊,越发清醒却越想起了许多事。

    他想起了饶城里那个击节而歌的蝙蝠精。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镳镳,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他不知自己为何偏生想起了那一场悲切的雨,以及雨中飘摇的歌声。那歌该是越兰亭唱的,曲调婉约,古意盎然,他从未听过。

    船尾处有人吹埙,想来是怀君。

    埙声不似歌声清越,呜咽悲歌单薄地悬浮在江水疏烟之上,绕梁不知其所终,心下空茫也不知其所起。

    也直至此时他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之事。陆轻舟是断然再不能同他把酒言欢了。

    船上诸人怕他难过,一路顺水朝东没人理他。临衍乐得自在,茫茫自己灌了几口酒,忽又感到一阵怅然与孤独。

    他坐起身,捂着额角摇了摇脑袋,心口窒涩,头重脚轻,清醒得不合时宜,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发抖发软。

    都道一醉解千愁,他酒量这般糟糕,为何竟死活这般清醒?

    临衍扶着船舱的门框又摇了摇头,船舱中一盏油灯亮着,越兰亭与怀君都不知去了何处。

    云缨端坐在案前沉思,见了他,偏过头淡淡道:“船行一夜,我们明天早上在樊城靠岸,再由并州行陆路回岐山。”未等临衍回话,她站起身,将那油灯挑得更亮了些。

    “越兰亭呢?”

    云缨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道:“船尾。”

    他默然行了个礼,未行两步,云缨低唤了一声。

    “长老无需……”

    “你可知妖界为何紧咬着你不放。”

    她这一句甚是石破天惊,临衍挑了挑眉,恭身站定,心觉怪异。“不知,”他道:“敢问长老可知?”

    “你可知宗晅昔年之事?”

    是为他烧杀掠夺之事或是在断潮涯边被山石道人揍得险些魂飞魄散之事?

    临衍心知云缨或有要事相告,遂摇了摇头:“不知道。”

    谁料云缨将那挑灯的小银勺摇了摇,一吹,道:“那便算了吧。”

    “……长老为何问这个?”

    “也没什么事,”她淡淡道:“昔年他坐拥妖界王城,又以铁血手段迫众部臣服,这一段往事,倒没多少人提。”

    “……是么。”临衍低下头。他的钝痛繁密如一张网,网中既有薛湛,有仙门中人之道貌岸然,有朝中人的善恶不分,也便顺道网罗进了宗晅的血罪。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位者的野心从来都这般……”

    他一时语塞,想不出该如何往下说方能不违君子之道。

    “他们因你的妖血而来,”云缨道:“你是宗晅唯一的血脉。若说他们有何事求你,便只剩这一样妖界的王位。”

    临衍抬起头,似笑非笑,眸光浅浅,如剔透的琉璃。

    “让我一个仙门弟子去当那王位上的傀儡么?”

    “经此一役,你妖血之事天下皆知,你又如何自称仙门弟子?”

    他轻叹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这才觉出脑袋有些晕。

    这一阵晕眩求之不得,他觉察到了怨愤与无力的对峙。他倾身往前走了两步,云缨忙将他扶好。临衍拨开云缨的手,道:“为何在地牢中时,你不曾让我做一个选择便将我带离了白帝城?”

    “此乃灵犀道人与怀君的意思……!”

    “你们从来不认为我可以有一个选择么?”他笑了笑,道:“你与师叔,与越兰亭,都替我铺好了所有的路,从天枢门到白帝城,三州十二县,一路行来,你们可有问过我的意思?”

    云缨被他扰得头大,沉下脸叱道:“你在天枢门中闯下的祸事同我有何干系?”

    她此言有理,临衍头晕脑胀,下盘不稳,扶着桌沿跪下身。

    “也好,离了门中招牌,日后行事也方便许多……”他低头喃喃,船尾处越兰亭听了动静,忙潜身往船舱中钻。

    越兰亭上前拉他,怀君忙一把拦了她的胳膊,二人挤在创舱门口讷讷无言,怀君摇了摇头,道:“有事回门中再说。”

    “我若回了门中,还能再下得了山么?”

    临衍眨了眨眼,越兰亭心下一窒,心疼得紧,忙道:“我陪你一道去。无论如何,天枢门中好歹还是安全的……”

    她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颠簸袭来,舱中诸人险些站不稳。

    “或许是风太大,松阳呢?”

    怀君忙往甲板上查探,临衍脑袋磕着木桌边沿皱着眉,一时被这二两黄汤果真将他灌得不知东西南北。

    越兰亭眼看他抚在桌沿就要吐出来,忙将他捞往船舱一侧的蒲团上。

    又一阵剧烈的颠簸将矮桌上的油灯震翻了过去。一室黑冷,月色透过窗棱撒了下来,风声呜咽,江上的寒气蒸得越发浓稠。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云缨不愿同二人共处一室,越兰亭被临衍拽得脱不开身,只得反握着他的手腕细细摩挲。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倘若你下次再这般……”

    “我不……”

    他将手指放在了她的唇上:“事不过三,倘若你再如此,我便真的要生气了。”

    越兰亭仿佛被他化成了一摊水。他指尖上沾着的酒气未干,他的衣襟上再不复皂角清新,他面带颓色,眼波潋滟,仿佛刚从一个深渊中爬起来。

    越兰亭心疼得紧,她伸出左手,就在指尖距他额头不过咫尺的时候,船身开始剧烈的晃动。

    甲板上一船夫大呵道:“备战,备战!”

    “你等着我出去看看。”越兰亭扯过一张毯子被往临衍脑袋上砸,临衍抓了个空,颓然摇了摇头,却见江上寒烟浓得险些就要将这艘孤零零的巨舰吞没进去。

    风势较方才更猛,两岸青山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临衍上头不多时,一时不知此为醉酒之顾或是寒烟浓稠之顾。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缓不多时便又听外头道:“妖界来人!妖界来人!”

    十二支巨大的黑色铁爪破空而来,铁爪上连着锁链,尖利的爪尖勾往船舷往回扯。迎风顺水而行的巨舰便被这铁爪扯得缓了下来。两艘舰艇跟在天枢门巨舰后头潜伏不多时,江上风大雾重,众人一时也看不清来路。

    待一群妖界之人顺铁链攀往天枢门人的甲板上之时,一场血战才刚刚开始。

    午时刚过,天色昏沉,睡梦中的天枢门弟子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正自节节败退。

    怀君一剑将那铁索上急行的二人扫落到了江里,越来越多的妖界来客便蜂拥着顺铁索攀行而来。这一群人皆化了人形,身着黑衣,修为了得,同那时急袭天枢门山门的试探之军不可同日而语。怀君不敢轻敌,忙往头顶上抛了个夜明珠,却见夜明珠的柔光之下,肖连城正同一黑衣人激战正酣。

    肖连城接了肖卿不知从何处求来的一把剑,此剑较寻常兵刃更重,倒与他师门一脉的心法相吻合。

    那黑衣人以一钢轮斜砍过肖连城的肩,肖连城直迎而上,剑刃上风声不止,破风之势竟将甲板上蒙蒙的雾气都搅乱了几分。

    剑刃由下往上挑开黑衣人手头的钢轮,他的另一钢轮脱手而去,钢轮上燃起炫目的白光,眼看又要绕肖连城背向而去。

    一簇冰箭破空,断箭将钢轮一举击退到了水里。

    越兰亭手持句芒弓,另凝了两支冰箭在手,直穿两妖胸膛而过!

    “这群妖怪修为不弱,怕还有后手。你们先拦片刻,我去船头看看。”怀君道:“掌舵之人呢?”

    他话音未落,一截断臂连着血肉横飞到了怀君脚边,断臂的指尖还在抖。舰上船夫乃天枢门由白帝城中所雇,一群人凡胎,在妖魔的铁蹄之下毫无反手之力。

    怀君怒上心头,手头剑光繁密,直逼得二三妖魔不得近身。

    黑衣化形的妖魔不敢同怀君硬碰,调转枪头便往越兰亭处去。

    她背靠船舱,双手揣入袖带中,二三火符如长链一般将又放倒了二三敌手。一道剑光当头斩落,越兰亭就地一滚,只见那黑衣一行人中有一人使剑,那剑意竟有几分眼熟。

    越兰亭头大如斗,不敢细思,转身便往船舱里溜。她矮身钻至船舱之中,左右四顾,心下一沉。

    临衍呢?

    船舱中黑沉沉一片,月色经江水一摇,越发蒙昧。

    “临……!”

    一只柔软的手将她拉往地板上,三支铁箭破空而来,纸制的窗户上顷刻便被烧了三个大洞!

    铁箭的尾端在越兰亭脚边上抖,待那四散的尘烟缓了些许,越兰亭方才见得季瑶也缩在她的身侧、在那木窗下的一片阴影之中。而临衍正在她的身侧。

    “你……”

    “我方才一直在下层船舱里,闲话休说,左侧系了一条小船,你们先乘船走。”

    临衍醉意未退,强撑着半分清醒,一脸不敢苟同。越兰亭也为这一群突如其来的妖物吓了一跳,还待在辩,季瑶推着临衍往船舱外走,边推边道:“你们还真想跟他们一起回天枢门?”

    越兰亭还欲再辩,季瑶不耐道:“船上有怀君长老坐镇,便是宗晅亲临也撑得住。松阳长老正在船头掌舵,我们一艘船上三个长老,你们留着作甚?”

    季瑶此言有理,越兰亭望向临衍。

    轰然声动,甲板龟裂,巨舰缓缓又顺水行了几丈。铁爪钳制之处沟壑淋漓,木质甲板被铁架划穿,又因巨舰推进之力将那铁爪的划痕扯得更为蜿蜒曲折。

    临衍盯着季瑶半晌,犹豫未决,季瑶一拍大腿,道:“你要留着也行。我们同无双城同时出发,想来他们的船也在不远处,越兰亭姑娘先去搬救兵,我们再挡一挡。”

    越兰亭挑了挑眉,临衍头大如斗。他还真能让她一个被封了力量的人独行不成?

    待四人小心翼翼行至船头,果不其然见松阳长老衣衫烈烈,正卯足了劲同那飞速旋转的较劲。

    一道巨浪拍来,几人险些站立不稳。空气中血腥之气忽浓忽淡,寒烟连江,雾气腾腾,两岸青山在雾气之中影影绰绰。

    船尾三艘大船藏在雾气之中看不分明,大船停在江心,风帆收了起来。想来那雾色里的穿便是十二支铁钩子的来由。

    季瑶护着二人趁乱潜至左侧船舷处,只见一艘救命稻草似的小船正颤巍巍被麻绳系在巨舰边沿。

    越兰亭一剑将那麻绳斩断,小船落入江水之中,她一马当先扯着那麻绳翻身而下。行至一半,麻绳剧烈震了震,越兰亭险些掉入江水里。

    “你们……!这是做什么?!”

    有眼尖者目睹三人似是要逃,大喝一声,指着季瑶道:“你又做什么!”

    季瑶当仁不让,一剑便朝那人劈去。

    眼看与妖界来人的一场鏖战又险些祸起萧墙,二三天枢门弟子皆朝左侧船舷聚来。所幸苍天有眼,妖界来人似是吃准了巨舰身如孤岛,船中诸人纵倾其全力也不敌铁索上爬过来的妖界众兵。

    待船上仙门弟子一战力竭,临衍头重脚轻,翻过船舷,顺那麻绳往下爬。

    越兰亭平安跳落到了小船上,临衍行至半中,却见一道狠厉剑气直削往船舷边鬼鬼祟祟的三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松阳长老的拂尘比剑光还猛,季瑶不敢硬抗,忙闪朝一边。

    那劲风一样的剑气将船舷上抖动的麻绳当即斩断,桅杆轰然倒下,夹板震了震。临衍双手一空,直直摔入了滔滔江水之中。

    刺骨的水流漫压过五脏六腑,且冷且令人清醒。待他攀上小船一侧,浑身湿透,一场薄酒也已醒了一半。

    酒意褪去,怒气升腾而起,甲板上的一场血战在漫漫的长夜之中如催命的咒符。

    临衍眯了眯眼,凌空一掌拍往巨舰船身,那后坐力之大,直将二人栖身的小船推行了数尺之远。

    “其他宗门何在!”

    江上长风凄切,雾气连天,莫说其他宗门,便连小船周围二尺开外的水面都险些看不见。

    想来那一群妖界之人也正是吃准了这般良机行此偷袭之举。

    临衍怒从中来,心下如波涛翻卷,越兰亭抬头看了看甲板上的血气,心道不好。

    “你冷静些,若我们行半柱香不见援兵再原路折返。”

    越兰亭拿起船桨笨拙地摇了摇,临衍夺过那桨,道:“倘若我天枢门遇难而无人支援……!”

    “必不至于如此。”

    越兰亭话虽如此,心下打鼓。索幸上天垂怜,江心小舟飘不得片刻便见了不远处的一尊巨大的黑影。

    那船影长二十丈,二十余个船桨齐生生发力,好巧不巧也正朝二人方向来。

    越兰亭忙凝了一把水珠子撒向空中,水珠光华流转,荧光之下,却见那巨舰的船头上影影约约站了一个人。

    此船不悬风帆,也未有图腾,临衍心下一沉,直觉性便朝那船身拍了一掌。

    船头那人也迅然出手。

    只见他凌空运掌,掌风挟着几缕黑气直朝二人扑来!临衍一掌回之,那人意犹未尽,又朝飘摇小船的方向拍了一掌!

    临衍同那人掌风相激撞,喉头一甜,险些吐血。

    他本以为怀君的一身修为已是仙门罕见之精绝,不料这人的一掌更令人险些难以招架。

    江水生波,浪涛声忽远忽近,二人对撞的气海层层扩散,小船的夹板裂了一条缝。

    船头那人翻过船舷,直朝二人坠落。

    临衍一击过后,妖血勃然,右臂麻得抬不起来。他左手捂着胸口的黑气,右手捏诀,一道惊雷朝那黑影劈去。

    雷光划破夜空,也将那人的斗篷吹得飞了出去。只见那黑影抬着双臂,黑气在他周身聚集,他的身躯悬空在二人不远之上方,长风烈烈,这惊雷砸在他的身上仿佛化入水中,听不得一丝响声。

    那人低下了头。

    他的鬓角发白,发色浓黑,眉目较寻常中原人更深。他的唇色惨白,黑色衣衫下两道猩红色纹路由颈部一直蔓延上了他的左脸。若非这两道丑陋的疤,他的这一张脸足称得上俊美无双。

    这张脸临衍曾在日晷之中见过。

    “……宗旭。”临衍道。

    宗晅笑了笑,聚气于掌,又一掌与他凌空相击!

    这一次倒不曾激起江水奔流,因为二人的气劲皆内敛在了掌力之中。两股力道相撞,周遭寂静无声,小船在江心静置,不曾偏离半寸。

    临衍长呕一口鲜血,他胸口的妖气受这威压般的妖力逼迫,正如野火一般蔓延向其四肢百骸。

    临衍在小船之中退了半步,越兰亭抬起头,与半空中的那一个人影四目相对。

    “这不是宗晅,”她沉声道:“他是淮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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