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东击西(/)
悬空之人不置可否,既似试探,又像是诚心将二人揍个半死不活。
三掌过去,临衍勉力难支,四肢发软越兰亭虽也好容易幻出了个结界化去了他的一半攻势,然江水奔流,浪涛四溅,二人在小船之中如那漂泊的浮萍,步步逼退,回过神却又被他逼退到了天枢门的巨舰下方。
二人本以为攻船之人乃一伙化形的妖物,怀君一人便可将这一群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背后的一只黄雀承上古神界之魂火,且肥且壮,几人在他跟前则如砧板上的鱼。
临衍气息未平,强忍胸前剧痛,直想再同他对击一掌。越兰亭知他心绪不宁,正在气头之上,偶遇了强敌必然不死不休战上一场。
她实不愿见其命丧于此,也不愿见那一船天枢门人就此沦为他人鱼饵,遂仰头对那占据了宗晅身躯的淮安王道:“你要那天子白玉圭我给你便是,只要你……!”
她话音未落,宗晅幻出一把长弓,一簇铁箭当胸而过,直将她射落入水中。
临衍大惊失色,也一同入了水。江面上簌簌的铁箭如疾雨一般击得水面浪花四起,临衍一手幻出结界,结界上的裂痕令他胆战心惊。
他好容易拉住了越兰亭的一片袖子,一团火球入水,热浪擦着他的大腿而过,临衍一把将她捞在怀中,脚下不停,一路又往巨舰下游去。
身后又听得二三人入水,其目的也是越兰亭。
临衍暗捏了个避水诀往更深处潜去,巨舰吃水较深,五丈开外还不见底,临衍抱着越兰亭,身后一群妖物紧抓不放,她胸口的血晕得水中一片薄红,临衍陡然转身,幻了个寒冰盾便将那追行诸妖罩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不料其陡然发难,一时不查,纷纷受此寒冰波及。有不慎撞到冰层上者顷刻便被冻了起来。临衍一路潜行,绕至天枢门巨舰底的另一侧。
临衍不敢恋战,只听得水面上密匝匝一阵巨响,桅杆木板纷纷坠入水中,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漫天箭雨与成吨的火球。
火球入水既灭,水面上飘起阵阵白烟。天枢门的巨舰底倒成了避风之所,临衍将轻飘飘的越兰亭护在怀中,待那阵箭雨过去,他摇了摇她肩。
神血入水,丝丝缕缕溶解至江中各处,临衍不敢深想,又抓着她的脸摇了摇,一缕水泡从她空中升了起来。
虽身受重伤,人还有气。
她胸口的那一簇铁箭非金非玉,也不知是否为神界旧物。临衍一手捞着她的后背,另一手捂着她的胸口伤处缓了片刻,船底的水草缠了他一头一脸。
他听水面上动静小了些许,不敢久待,探身便又朝水面上游。
待他小心翼翼扶着小船的船沿探出水面,却见两巨舰相距不过数丈,小船被两艘大船卡在中间动弹不得。
两艘大船的夹板之上又多了数条铁索,想来那夹板之上早战成一片。临衍不敢耽搁,忙托着越兰亭湿漉漉的身躯扶上小船。
船身经他方才几掌冲力,船底裂痕连纵,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他先将越兰亭挂在小船边沿,撑着上半身跳上小舟,又才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拖了上来。
临衍心头钝痛,借着掌力将小船推离了巨舰之缝隙。小舟滑出不远,落水与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是妖界之人或是天枢门弟子。
他将小船划至天枢门巨舰一侧,寻了一束垂落下来的湿漉漉的麻绳。他回头看着舟中越兰亭苍白的脸,放不下心,又俯下身压了压她胸前的伤处。
越兰亭皱起眉头,显然痛极,他心头辗转,抓着那麻绳直起身。
“带我上去。”她气若游丝道。
临衍愣了愣,心知自己的小算盘果然瞒不住他。
巨舰之中一场鏖战生死未卜,便是上头的妖物再是神通广大,想要抗住天枢门三位长老合力而击恐怕也需花点时间。
这片刻的功夫足够为越兰亭争得逃命之机,她虽身受重伤,但她有天子白玉圭镇魂,即便在此寒江孤舟之上熬个一夜,明早再静待渔人将她捞上来也不是难事。
临衍作此打算,本想同她就此诀别,不料越兰亭心有灵犀般清醒了过来,半睁着眼,费力地支起上身道:“我是你唯一的谈判筹码,你若放我离去,船上断无一人可以活着离开。”
“你……”
“死不了,”她朝他伸出手,气若游丝,轻声道:“我有一计,虽不能将他击退,却能拖延些许时间。方才他们将此处战得妖气冲天,过不多时便有仙门船只来支援,我们……能拖则拖。”
临衍方才也正打了这主意,他本想将越兰亭放逐后再同宗晅虚与委蛇无论宗晅的身躯里住着谁,既然妖界三番五次相邀,也便说明他的一身妖血还算得上是谈判的筹码。
但宗晅之身躯里倘若住了个淮安王,想必此局便远不止仙妖之争那般简单。
临衍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他们一群人每次都玩这鸿门之宴,你去便是自投罗网。”
“我去不去他们都能找来,”越兰亭惨笑道:“我一个人划个船,人家有备而来,我又能飘多远?”
临衍断不信她这“心生一计”之屁话。此人诡计多端,专哄周边相熟之人。越兰亭知他犹豫,抓了那麻绳便要撑起身:“时不我待,本座现在头重脚轻,还得劳你扶一把。即便我们真的落入他的手中,他有求于我,总不至于一来就将我砍死。你若再不快些,上头那几个人可能真得被他砍死。”
越兰亭抓着那麻绳摇摇欲坠,临衍咬牙无力,圈着她的腰,又信手捏了个扶风咒。
待二人在摇摇欲坠的麻绳上攀行一半,临衍猛然反应过来,这怎地又成了“我们”?倘若由他一个人上来,她在船中暂且避过当下之祸,这自投罗网一拖再拖的伎俩又有何不同?不过是由妖血做筹码换为天子白玉圭作筹码,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已无力细思越兰亭那头脑中究竟装了何物。
临衍拖着个伤患,一路飘至船舷之时已闻得那浓稠不散的血腥味。他强忍恶心,四顾无人后将越兰亭往船舷边上推了推。
天枢门战船的夹板宽约五丈,船舱小而夹板甚宽,五根桅杆已断去三根,剩下一根挂着一团撕裂了的风帆迎风招展。
甲板上一地残躯断臂,血流未干,那经铁爪摧残过的地方惨兮兮裂出巨大的豁口,豁口下的仓储谷物清晰可见。甲板上还剩二三负隅顽抗的天枢门弟子,掌舵的松阳与鏖战的怀君却不知又战到了何处。
临衍心下发紧,提剑撂翻二三妖物后方才得见妖物围困中的小弟子正是崇文。崇文浑身是血,不辨来人,那胡乱笔划的剑意将临衍也逼退了两步。
“看样子人已转战到了别处,或者被羁押到了别处。他们动作倒快。”
天枢门的战船同宗晅的战船相距极近,临衍掉头就要往宗晅的战船而去,越兰亭忙一把拉了他,道:“你把我放到下头船舱里。”言罢,她又从袖中掏出一粒火石。
此物的威力他曾在白帝城密林之中领教过,临衍眨了眨眼:“你这是想……?”
三十六计声东击西,无论对方怎样强横,倘若二人能将这战船点燃,二船以铁锁相连,那头的人无论如何也会派人过来查探。
天枢门一门三长老皆是高手,便是宗晅亲临也不能将三人尽数打得趴下。对高手来说,机会只需一瞬,更何况那边座中还有怀君这尊大佛。
临衍回头看崇文一眼,摇了摇头,又将越兰亭扶往了船舱之中。
“你且小心,我去救师叔。”
他柔声说完,越兰亭点了点头,临衍一震沧海,又朝甲板的另一侧绕行而去。两艘战舰果真被十根铁索捆得严严实实,方才一群妖物经铁索而来,一举将船中诸人又带了回去。
擒贼先擒王,这群人倒是有备而来,临衍抓着那古树一般粗壮的铁链往宗晅的战舰上挪。
他不敢大大咧咧踩着铁链走过去,这便只得做贼似的悬在铁链上,伸长了双臂一点一点挪过去。
脚下是江水寒透,烟雾不散,头顶是将雨未雨的一片天。临衍手臂使力,蹭着上身匍匐在铁链上喘了片刻,却见妖军战舰的这一侧甲板上稀疏站了二三个伤兵。
想来他们同天枢门人的一战也折了不少人手,临衍心下怡然,手臂发力,凌空一跳便直朝妖军战船的船身上跳。
沧海深陷入船身,也缓了他的下坠之势。临衍迎风捏诀,脚底生风,右手抓着剑柄一荡,扯上了船舷上挂着的烂木梯。
他矮身悄然爬行至木梯边沿,听一妖界伤兵道:“王上亲征,你我受罪,图什么哟。”
另一人道:“小声些。王上多久未曾露脸,这好容易来一回人间世……”
他话音未落,一道惊风略过,那三人便被电得晕了过去。临衍悄无声息翻身上了夹板,只见船头船尾皆有巡视妖物,船舱入口正在船头不远处。
于此空旷的甲板上行去必会引得众人侧目,他思索片刻,将那倒地妖物的面罩捡了套在脸上。
临衍身带妖血,长夜又黑,甲板上一众巡视妖物正被一场鏖战累得精疲力竭,一时也没人理他。他蒙着脸,低着头,小心翼翼往那船舱行去,未走几步,便听身后一人操着一口十分别扭的官话道:“你是谁?”
临衍硬着头皮,不知该转身或反手一剑将他撂翻在地。那人官话说不顺溜,叽里咕噜连问几问,直问得临衍头大如斗,冷汗直冒。
原来妖界之人各部语言不通,人间世的官话也并非人人都会说,他转过身,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那人也觉出自己官话水平不高,生怕贻笑大方,跺了跺脚,道:“你要去哪里?”
“……如厕。”
那人没反应过来,临衍硬着头皮,指了指他的裆。带面罩的人恍然大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反指了指他的裆,叽里咕噜又评论了一番。
临衍连连点头,也不知那人实在揶揄他或是发表甚高见。待这人搂着他的肩膀讲了小半刻钟,临衍不敢耽搁,一字一句问道:“茅房是否走这边?”
那人摇了摇头,指着船舱里的一扇小灯道:“王上,不行。”
宗晅正在靠近船头的船舱里。临衍了然,反指着船尾问道:“茅房?”
“天枢门。”
他如蒙大赦,反拍了拍那人的肩,一溜烟便往船尾处跑。
战船夹板甚宽,前头的船舱里跟着掌舵的艄公,船尾一个略小些的船舱之中未曾点灯,一条窄小的木梯直通战船第二层舱底。这战船较天枢门那艘船还大些,想来甲板下二层驻兵,再下一层则备了粮食炮火一物。
这一群妖物专程劈开了六界封印远道而来,若非早怀了一击必胜之决心,想必也已筹谋许久。
方才那小妖曾念叨了一句“王上亲征”,想来宗晅在妖界也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自断潮涯一战后久居深宫,连妖界亦谈听不到他多少消息,却原来这人不知为何竟同淮安王有所勾结。
倒不知真正的宗晅是否还存活于世,而淮安王与他是相互献祭或是强取豪夺。
临衍一路遐思,远远见了一群咕哝着妖军正在二层船舱的一角聚作一堆,正在抓骰子。
船中不见天枢门人身影,若他们不是在舱中第三层被人严加看守,那便证明临衍的猜测落空,他又中了人家的套。
他小心翼翼扶着窄小的扶梯朝第三层而去。
舱中第三层果不其然铺了一地稻谷苞米,军械与农具横七竖八乱作一团,舱中不曾点灯,星光从圆形窗户里漏了一地。
临衍背靠船舱壁听了半晌,忽听了一女子细微的喘息之声。
他愣了愣,静置不敢动,黑暗中一人轻声道:“……你竟无甚可说么?”
这是宗晅的声音。
“说什么?”那女子冷笑道:“……一句久违?”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云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