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

    白臻带来的这个消息可谓是晴天霹雳。

    鬼蜮之主面容沉肃将这惊雷一般的消息放完,大手一挥,令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钻到了他的身后,留小茅屋里一堆上神大眼瞪小眼。

    想是连夜劳累,白臻几天不曾合眼,眼尾有些发红。待他三言两语将那妖界传来的消息交代完,东君狠狠咳了一声,道:“早知那小子的血脉竟有此渊源,我应该薅他几杯妖血来以备不时之需才对。”

    越兰亭狠狠瞪了他一眼,东君又道:“如此一来,九殿下这是定要往妖界去了?”

    “现下断言为时过早。此时距那嘉陵江上的血战已经过了两年,季蘅这是摆明了抓着这个机会厉兵秣马重振妖界旗鼓,我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投就投呗,不然你能如何?”

    许是今日心情焦躁,谢棕琳这一句一句夹枪带棒令得东君都有些嫌弃她。她恨恨指了指越兰亭的胸口,道:“而今你神力解封,又有司命护着,莫说这人间世怕是无人能敌,便是放眼三山六界……”

    “你少给她戴高帽子,”东君冷笑道:“她那一身修为流失得实在厉害,我封她神力实乃不得已之举。若非如此,待她神力耗尽,命归长河,便是大罗金仙也拉不回来。”

    “天子白玉圭不是还能用?”

    “那东西镇魂又不镇神力,便是上古之物也不见得毫无损耗,更何况这不省心的东西在这几百年里头闯了多祸,她的魂力怎可能毫发无伤?”

    “她若不去我去。妈的,即便是九重天时候留下来的余孽,老娘也从来没被人这般欺负过。”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不省心”的越兰亭在一旁岿然不动,仰天长叹,左顾右盼只想趁机开溜。

    凤弈眼尖,抓着她的袖口大声道:“九殿下你爱去不去我不拦着,但你上次将我族凤凰重伤之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要利息。”

    “什么时候我又……?”

    越兰亭想起来了,那时在祁门镇,凤凰被夜歌重重伤了翅膀,险些就要飞不起来。

    凤弈心心念念这破事经年之久,小气得让人牙疼,而她又一念祁门镇中,有人曾牵着她的手,一字一句慎重地对她说“你是我的选择”。而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斯人已被捧上至高之位,她在小寒山上萎靡经年竟不知该贺他或者为他担心。

    “这事摆明着是个阴谋。且不说那小子板正得让人头疼,就他那个性子哪能容忍自己同妖魔混在一起,还给自己混成了储君?妖界打的这什么算盘这不明摆着么?”

    “这是我们所能探听到的接近季蘅唯一的机会。这两年凌霄阁那边深居简出,庆王常在皇城,即便我们硬着头皮将那二人抓来拷问一番也未必能探知季蘅的行踪。个孙子学了渡魂术后滑得跟个泥鳅似的,此时若是不去,将来怕机会不多。”

    “渡魂术便渡魂术罢了你这般瞪着我干嘛?”东君摸了摸鼻子,道:“我将渡魂术给他那是为了保命,我哪能料想到这家伙居然能把妖界之主的身躯据为己有?照理说宗晅也好歹曾为祸一方,依着他的修为,就这般被人鸠占鹊巢了,实在不应该呀……”

    “其实要说这庆王……”

    越兰亭清了清嗓子,却见那头谢棕琳同东君吵得越发厉害,一时没人理她,便也恹恹闭上了嘴。

    这两年里她确实往帝京去了一趟。皇城守卫森严,天师一门全灭后朝中又从凌霄阁抽调了不少好手拱卫皇室安危。越兰亭将那几人一一揍罢,潜入庆王府中要人之时恰遇上了庆王同几个美人相纠缠。

    越兰亭将那人从床榻之间一把拽了起来,那人似是毫不意外,眨了眨眼,当即便将季蘅给卖了。

    原来季蘅褫夺宗晅身躯之事莫说他不知道,连凌霄阁薛湛也不知道。季蘅分别以九五之位与长生不老之术拉拢了朝中与仙门,而后他清理罢妖界叛党便再未在众人跟前露过脸。

    越兰亭起初不信,眼看就要动手,那庆王一见她司命在手,点头如捣蒜,道,九殿下若不信自可以去将凌霄阁翻过来问一问薛湛,本王这一条烂命不值钱,您想要便拿去。

    越兰亭自不可能真将庆王一掌击毙。且不说帝京之中高手如云,倘若庆王身死,季蘅大可重新再扶植一个人界傀儡,而她的一条线索便也因此断了。越兰亭将庆王丢往床榻建后顺手又给他留了个咒印,只令其今后寻欢作乐之时多有……掣肘。

    彼时公子无忌还不知道越兰亭给自己下个咒,越兰亭也不晓得这咒印的效果竟这般狠,此乃后话。

    此事她也未曾告知东君,倘若这老混蛋知道了必能嘲她一辈子。

    “得了这最后去不去还不是得问她,你同我吵什么吵?”

    待得东君二位大神吵完,越兰亭揉了揉鼻子,怯生生对谢棕琳道:“你说我去找临衍,去寻季蘅也便罢了,为何你也这般巴不得我赶紧往妖界去?”

    “上次是谁哭兮兮跟我说想家来的?”谢棕琳结结实实白了越兰亭一眼,还不甘心,又抢过凤弈手头的扇子一扇子拍到了她的脑门上:“季蘅怕是这世上唯一晓得昔年九重天祸事之人,你除了温冶外最为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事?要查赶紧查,这孙子能在四方石棋盘里蹲上五百年,说不准一不留神便又没了。”

    哭兮兮地想家又是怎么回事?

    越兰亭歪着脑袋想了许久,隐约记起好似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昔年亲历了那场祸事的两个人都不遗余力地令她朝前看,劝她逝者已矣,赶紧游戏人间莫要去追那音信杳然的故国。越兰亭有时也都以为自己忘却了故国之祸,尤其当她一次又一次游戏人间,去寻求与温冶相似而不同的影子的时候,她也全然以为自己对故国流放之实多怀恨意。

    可这如何恨得起来呢?故国的巍峨王城与璀璨浮光,四野萧瑟与王城外那血一样的野火,便这样猝不及防地铺开在了她的梦里。

    “更何况陆轻舟的事我也得找他算账,”谢棕琳道:“你到底去不去妖界,赶紧定,定了我去收拾东西。”

    “你?”越兰亭眨了眨眼,顿感头大如斗。

    “我的小祖宗你当那六界封印是这般轻易让你想去便去的么?妖界毗邻鬼蜮,鬼蜮不收生魂,若非九殿下同鬼帝陛下是故交,她也不能随时随地往那头跑。”

    东君话音未落,谢棕琳大声道:“那宗晅怎么过来的?”

    “……这我哪知道。”

    眼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要吵起来,越兰亭揉了揉额头,猛然想起这小小的茅屋之中还挤了一尊大佛。这一尊大佛从进门起便一言不发,纵是众人争论到了要紧之处也板着个脸,一副事不关己之态,越兰亭暗暗抬眼往白臻处看去,只见他悄然找了个凳子,头微微后仰着,双目紧闭,竟似睡着了。

    “……”

    越兰亭眼疾手快挤开众人,一掌将白臻捞起来便往屋外拽,众人皆呆了呆。待二人越走越远,门也不关,茅屋之中静谧地飘进了二三点雪花之时,东君如梦初醒,一拍大腿,道:“我想到了一个人。”

    越兰亭与白臻在茅棚外的一株枯树下站定。树上的冰锥簌簌往下摇落,呼啸的北风倒比早间温和了许多,枯树枝上的碎雪因风摇曳,翩然落到了二人跟前。

    越兰亭抬掌接了,眼睁睁看着那雪花在她的掌间化开,抬起头道:“你说呢?”

    “说什么?”

    “……”

    白臻恍然大悟,揉了揉额头,道:“这事你问我?”

    “我若要往妖界一去,必经你的地盘。你若不愿意……”

    “你来来去去这么多回时怎地不问问我的意见?”

    “……”

    二人静默片刻,白臻轻叹一声,道:“你这是……近乡情怯?”

    “啊?”

    白臻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汇,低头咳了一声,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我可以让无溟同你一道去。左右你神力既已经恢复,便是再在妖界闯了祸,想必也没人打得过你。”

    “……”

    你们一个个地都将本座当成了什么人?

    越兰亭摇了摇头,破天荒地柔声解释道:“不是因为这个。倘若你的消息属实,他果真在妖界,我自是无论如何也得去看一眼。倒是谢棕琳方才提醒了我,季蘅虽未曾寻得天子白玉圭的解法,但他沉寂多年,想必又有了新的谋划……”

    “你怕他?”

    “我怕故国的真相。”

    越兰亭抬起头,灼灼看着白臻,缓缓道:“你我皆是九重天旧人,有些事他们不懂,但你能明白我。我那日在琼海山庄听得庆王以此威胁我,我不知道他这是在无中生有,或是昔年的事情当真有甚隐情。这眼看七百多年过去,照说我早该将此事放下,可倘若真如他所言……”她顿了顿,又道:“白臻,我问你,昔年九重天湮灭之事,你是否当真全不知情?”

    “不知情,”白臻不躲不闪,直迎着她的目光,淡淡道:“昔年九重天湮灭时我正被父王关在鬼蜮王城中思过,此事鬼蜮中的老人都知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们。”

    越兰亭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时间过去太久,昔年之事除了我的父王,恐怕也就一个人晓得。”

    “谁?”

    “我姐。”

    “……”

    越兰亭忽然很想打他。

    “算了,”她颓然地放下手臂,摇了摇头,话至嘴边,话锋一转,道:“小蕊的尸首现被安放在何处?”

    他知晓她对白蕊之事尚有微词,他二人对此的执念都颇为深刻。白臻知晓其父王因白蕊之事身死而魂火不存,他唯一从其父王处学来的东西便是天地魂火的秩序与长河绵延的道理。

    越兰亭畅行无忌惯了,总以为天地诸人皆同她一样不受生死之序的审判,她不明白白臻对此一番道理的执着,便如白臻不认同她对白蕊的执着一样。

    白臻叹了口气,道:“她将九转回魂珠还给了你后归去了长河,其神体还在神女墓,想来过不久也会散去。长青山上的神女墓已经被封起来了,鬼蜮众人也还不知道阿姐归去的事能瞒就先瞒着吧,现下天下不平,大家忙得四脚朝天,所幸这事还没多少人问。”

    “要说这事,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怎么说?”

    越兰亭摸了摸鼻子,一时语塞,讷讷说不出话。昔时鬼帝偏爱蕊公主而非白臻,此事鬼蜮众人皆知。若非白蕊大病,前代鬼帝突然身死,这鬼帝之职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白臻的头上。

    六界之中有不怕死的猛士曾妄言揣测白臻有意不让白蕊醒来,越兰亭初时不信,而后二人争得狠了,她也曾拿这事刺过他。

    那时她多混蛋呐,白蕊之事,白臻之痛断然不比她少。

    她软绵绵地靠在枯树干上不发一言,白臻皱了皱眉,旋即明白过来。

    他颇为嫌弃地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此一举不像安慰,反倒像憋急了一口愤恨的主人他的狗。越兰亭被他揉得目瞪口呆,“啪”一声拍下他的手掌讷讷道:“别闹,你这是欺君。”

    “你又不是我的君。”白臻一举揉够了,心满意足甩了甩手,道:“方才我隐隐约约听得你们争吵,此事我倒还想问一问你。你对故国之祸的执念同温冶可有干系?”

    越兰亭目瞪口呆,眨了眨眼。

    “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事还是甚隐秘么?”白臻瞪了她一眼,道:“你昔年脑子不太好用,这其中曲折与背德之处,我就权当从未听过。但倘若谢棕琳所言属实,我倒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温冶是温冶,九重天是九重天,你可千万别将这两者混作一团。”

    “你这又是哪根筋不对,忽然提起这个?”

    白臻静静看着她,直看得她头皮发麻,甚至想溜之大吉。

    他的眼睛太过不同寻常,尤其是金色的那一只瞳孔之中浮光跃金,仿佛剔透而洞彻的琉璃。越兰亭从未问过他为何长了这样一双眼睛,她只记得白臻小时候还并未如今日这般……一本正经,一别经年,二人这时回看,原来所谓知根知底的故人也藏了越来越多的秘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白臻道:“我虽不及阿姐那般敏锐,但你的心思来来去去也就这么些,实则并不难猜。这些年你不顾魂火消耗与神力之损耗,一门心思上天入地寻着温冶的魂火,初时我当你伤心欲绝也懒得管你,但你我既是故人,我便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便是再难以忘怀的一段,磨了七百多年也早该磨平了,倘若磨不平,那便是有人心心念念紧抓着不放。”

    “我就是紧抓着温冶不放那又……?”

    “我不是说温冶,”白臻淡淡道:“你抓的也不是温冶。你要的是九重天,你要你的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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