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

    谢棕琳此来还带了一个三岁的女孩,那小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肤白胜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眉心一点朱砂痣,着实仙气凌然。她的一双眼睛像极了那冷这个脸的白衣地灵,越兰亭见之大惊:“这你女儿?”

    谢棕琳白了她一眼,道:“吵什么吵,她是……”

    “这孩子爹是谁?”越兰亭绕着那丫头左看右看,大惊道:“陆轻舟?!不是吧你……”

    “这么一说确实有那么些神似,我虽对灵犀道人不甚熟识,但这双眼睛确实是像,像得很。啧,谢姑娘,你沉寂两年居然给人家养了个孩子,那人若是泉下有知……”

    一旁的东君舔着个脸,绕着那小丫头端详了片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知你个大头鬼知!此乃鬼帝的引魂使。我因有事求她将她拦了片刻,这丫头本是找你来的。”

    越兰亭讪讪缩回手,颇为恨铁不成钢又颇为遗憾地将那丫头又打量了一番。

    “是就是呗,我等又并非迂腐之人,你若替陆轻舟留了个后……”

    谢棕琳闻言差点抽她。

    东君忙将那罪魁祸首的神界九殿下拉朝一边,那丫头被众人这一闹,低头无奈叹了口气,道:“九殿下,鬼帝陛下托我告诉您,那雍州彩衣镇周家的生魂他会妥善安置,殿下无须担心。九殿下此举实在仁心大善,既保护了彩衣镇黎民又令得生魂归于长河,照说此功德该给您记在生死簿上,但生死簿上没您的名字,陛下姑且记着,倘若他日您再往鬼蜮而去,陛下再亲自道谢。”

    东君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指着越兰亭讷讷道:“什么叫仁心大善?……你说她?”

    眼见瞒不下去,越兰亭低头咳了咳,莫名老脸有些红。

    “那什么,这种事他自己记着就行了,不必专程派个人来告诉我。”

    “陛下还说,九殿下近几年一改顽劣秉性,实在令他大为欣慰。改日若殿下再往我鬼蜮去时,鬼蜮上下必对您礼遇有加然六界封印松动,陛下最近实在忙得焦头烂额,殿下近日若没什么事,多留在人间世多行善积德也是好的。”

    这丫头连珠炮似地吐了这一串,越兰亭此时听明白了。白臻这哪是派人来给她邀功,分明是烦她烦得不行,拐着弯地求她没事再莫去给他添乱。

    自临衍失踪后,越兰亭少说往鬼蜮也跑了……她捂着脸,摇了摇头。十几二十趟还是有的。

    她每去一次,鬼蜮上下念其九重天王室之尊贵,总不能不派个人跟着。然而此人动辄便往长青山跑,跑完了又往长河源头蹲着,一言不合动辄又是一顿脾气,最后连无溟都看不下去,白臻二人这才合计着将她这尊大佛好好安放到人间世消停消停。

    越兰亭流连人间百无聊赖,心情好时便也行了几件善事,那彩衣镇周家大宅的事便是其中一件。

    周家乃彩衣镇大户,后因其家主开罪了一个叫林成的修道之人而被人家下了降头,于去年深秋之时溘然长逝。周家家主入了土还不得安生,起先闹的家里鸡犬不宁,而后又以彩衣镇万千百姓的性命要挟,令其子孙以三十童男的鲜血安抚其怨气。

    越兰亭途径此处,顺手便将那姓周的家主之生魂给封了。之后他身后的修士现身,越兰亭一言不合便将那人扭送了洗尘山庄。

    洗尘山庄起先不死不承认,越兰亭冷笑一声便将人家的主殿屋顶连同剑阁给掀翻了过来连门带瓦,丝毫不见得含糊,齐齐整整地给掀翻了过来。众修士从未见过这般强横且不要命之人,这才战战兢兢允诺将那林成按门规处置。

    之后的事越兰亭并未再行深究。以她之前的脾性,倘若插手此事则必然一路揪到底,但她近几年疲得很,眼见着那林成在她跟前痛哭流涕涕泗横流,竟徒生出一股恻隐之心。

    却原来一个人的影响可以这样深。

    这事越兰亭自然不能同东君说,否则她七百年老脸当着无处搁置。此时被那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一针见血指了出来,越兰亭捂着脸缓了好一会,只觉耳根子发红,自己此生从未这般清正而不自在过。

    “哟,我们九殿下转性了?”

    凤弈哪壶不开提哪壶,越兰亭瞪了他一眼,又对谢棕琳道:“你既来了就多住一段时间吧。你我许久不曾秉烛夜谈,往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秉烛夜谈?你是说品评你那些个小情夫的床技?”

    “……”

    越兰亭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圣贤之语,当真一针见血。

    “陛下还说……”

    谢棕琳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还有甚事情回头再说吧,我这里可有正事,耽误不得。”

    言罢,待几人好容易安抚了那粉雕玉琢的引魂使,谢棕琳便硬要拉着越兰亭同她往陆轻舟的故居去一趟。

    “我方才问了那丫头,倘若要追溯已逝之人的魂火,我还需取得他生前贴身之物,如你说说,来都来了,你不如索性陪我跑一趟。”

    越兰亭大惊:“你要摸到人家的房里去偷人家的亵裤?你变不变态?”

    “……”

    是日,天朗气清,白雪皑皑,两尊上神神不知鬼不觉由后山摸至齐云观……偷亵裤。

    齐云观荒颓已久,那正门口处悬挂的“神威普照”的牌匾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青苔与灰。那笔走龙蛇的字迹实在漂亮而雅致,越兰亭怔怔然盯了许久,这才想起此乃庄别桥的笔迹。

    观中小院里的老子像早不知到了何处去,徒留一个空荡荡的基座,穿正殿而去,后院里的一汪泉水此时也早被寒气封冻,水旁一颗老树倔强地伫立在寒风之中。

    所谓物是人非,人面桃花,越兰亭虽未曾来过此处,但看谢棕琳的表情,她该往这里来得甚勤。

    此人不会暗搓搓趴在房顶上偷窥人家灵犀道人沐浴吧?

    越兰亭一念至此,抖了抖鸡皮,只觉近墨者实在太黑,怎地自己的故交都是这么个德行?

    谢棕琳板着个脸,浑然不知其心头不正经。越兰亭左顾右盼,挠了挠头,道:“看样子卧房该在西侧,就不知我们这样大咧咧闯进来会否撞见熟人……”

    她话音未落,举步欲行,却被谢棕琳牢牢扯住了后衣领。

    冷着个脸的雍州地灵狠狠白了她一眼,径自走到那冰封了的泉水跟前。

    “你成天地脑瓜子里到底在装了什么污秽之物?”

    越兰亭被此一问问得目瞪口呆,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却见谢棕琳朝着那光洁平滑的水面跪了下来。

    她双手抚在青石子铺就的地面之上,微闭着眼,口中默念了片刻,一道荧光从她的掌间浮了出来。泉边老树扬着枯枝抖了抖,初时冰封的泉水受她法力牵引,不知不觉竟生生化开。

    水流由细微扩大,再至淙淙缱绻,谢棕琳念完咒,轻捂着额头站起身,道:“成了。”

    “……封妖结界?”越兰亭讶然道:“阵眼在这里?”

    谢棕琳点了点头。

    “他生前对那群山脚下居住的魅妖多有照护,我在雍州时感觉到了此间结界松动,这便赶来加固。也不知那一群姑娘可有乖乖呆在结界之中。生于乱世,人为刀俎,她们也实在可怜。”谢棕琳轻叹一声,又道:“她们同你我不同。魅妖生于山水之间,无形物体,生来便是给人当花肥的东西。也亏得他心善,否则就这一群莺莺燕燕……”

    她话到一半,说不下去,越兰亭见之不忍,忙转移话题道:“你既是来行善,方才在东君处为何不说?”

    “要我说什么?我二人并非夫妻,我同他也未曾有一字誓言。怎地,这般上杆子的事还要我在东君那老混蛋面前说一遍么?”

    谢棕琳痛失一……露水情缘,脾气越发急躁,一言不合一点就炸。

    越兰亭懒得理她,摸了摸鼻子,心道,你二人未曾有一字誓言,你落难之时人家还不是巴巴到兰台寺之中救你。怎地你们这些人就竟想着这些虚头巴脑之事,却对人家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然话是这么说,真到了自己头上却又着实令人气闷。越兰亭一念临衍所作所为,又气且痛,不愿多做沉思,忙低声咳了咳,道:“那你拦人家鬼帝引魂使作甚?”

    她话一出口,旋即十分后悔。

    这还能是作甚?陆轻舟生魂归于长河,引魂使即便不引渡他的魂魄,对其魂魄的归处想必也略知一二。谢棕琳虽口上嫌弃,实则挂牵得很,她生怕陆轻舟的生魂引渡之时出了岔子,左右一通盘问,直将那引魂使都问得心浮气躁方才放下心。

    昔年她二人游戏红尘之时放肆惯了,怎地这许久不见,年岁渐长,她一个百年修为老妖怪也偏生栽到了一个修道之人手中?

    越兰亭摇了摇头,心头腹诽,表面上一派沉肃,道:“你可知那时淮安王抓你所为何事?”

    “不知道。”谢棕琳道:“但我颇想把那孙子抓出来拆皮剥骨,此事你千万别拦着。”

    越兰亭又摇了摇头。

    待谢棕琳一番怅惘罢,二人转身欲走,越兰亭忽而想起什么似地在齐云观前拜了拜。

    谢棕琳见之讶然,越兰亭自顾自折了一枚枯树枝,犹豫片刻,朝那荒颓的山门前缓缓跪下身。

    “你这是……?”

    越兰亭将那枯树枝一头点燃,小心翼翼插在皑皑雪地之中。

    “昔年我同灵犀道人虽有些小嫌隙,私心里我也实在敬佩他的为人。依照九重天的旧俗,人死需得点一盏明灯护着,我这里没有引魂灯便姑且以这枯树枝代替吧。”

    她言罢,俯下身,朝齐云观之中磕了三个头。

    是为悼念本已为数不多的故友,为了悼念一段风骨,也是为了悼念这风骨之后的许许多多她的明灯。越兰亭直起身,低着头,双手合十,却见那枯树枝上的孤火仿佛有生命一般跳了跳。

    说来也怪,那孤火并未顺着枯树枝一路往下燃放,豆大的火仿佛悬置在了树枝顶,不受凌冽寒风所扰,长明不灭,稳如泰山。

    越兰亭站起身,回过头,却见谢棕琳在她的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她讶然挑了挑眉,手足无措,犹豫许久,缓缓将她抱在了怀中。

    “没事的没事的,”越兰亭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轻声道:“他的魂火很快就会渡过长河,而后三十年,他会有一个新的人生。没事的,你要哭便哭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除白蕊外,她极少对人如此温言软语。谢棕琳一贯刚强而倔,她不料此人哭起来竟这般……滔滔不绝。越兰亭一面回忆着记忆之中为数不多的温存细节,一面学着临衍温文的样子,轻声道:“乖啊,没事的。”

    她话方出口,鼻子一酸,险些自己也落下泪。

    谁又不是痛失至亲之人,谁又不是他乡之客?些微的悲戚酝酿久了便成了蚀骨的毒,初时候不以为意,只等着一刻不经意的脆弱,一刻慌然失措,天地间所有的孤独与无助便纷涌如潮般压了下来。

    “乖啊,我这就带你回家。”她低声道。

    她本不善于告别,若非那人的体温在侧,白蕊之事与其后种种事端足令得她发疯发狂。他是她的微光与明灯,他既不存,她便不得不自己为其他人遮风挡雨,不得不逼迫自己成为一盏灯。

    这两年来越兰亭东至琼州岛,西去往大漠昆仑,一路风霜辗转,从一个故人的墓前再到另一个故人的墓前。有人留了一块碑,有人连碑都未曾留下,越兰亭帮了许多人,杀了不少人,直至她发现无论再多的相遇与欢愉都无法弥合她心头的一块豁口。

    那是一张揉皱了的纸,一面泛着烟涛的湖与一笔浅浅的墨痕。

    人生海海,怎偏生就遇了他呢?越兰亭抱着谢棕琳闭上眼,忽而又觉出鼻尖一凉。原是小寒山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点点寒凉化在她的脸上与掌中,化作了她脸颊上一道不明所以的水痕。

    越兰亭长吸一口气,拍了拍谢棕琳的肩,扶着膝盖站起身。

    也正在此时,凤弈由长阶一头气喘吁吁往上跑。跑不得片刻,张牙舞爪的贵公子转过头招了招手,又指着两个哭作一团的姑娘愕然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没事,闭嘴。”

    越兰亭抹了把脸,懒得理他。

    “九殿下收一收,该迎客了。”

    他话音未落,那粉雕玉琢的引魂使从他身后蹭地一声钻了出来,气喘吁吁道:“陛下正在东君上神处恭迎殿下。”

    “……谁?”

    “白臻,还能是谁。”凤弈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往台阶下走了两步,猛然想起一事,回过头道:“你等等。为免你一会儿听到此事太过惊悚把东君的小茅棚子一把火烧了,我先跟你透个低,您老缓着些。”

    “有屁快放。”

    凤弈又瞪了她好几眼。

    “你那小情人找到了。”

    越兰亭一个踉跄,险些从结冰了的台阶上滚下去。

    “……你说什么?”

    “方才鬼蜮接了消息,你那半妖半人的小情人在妖界沉寂了两年,此时已被他们拥立成为妖界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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