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此时距嘉临江上那一场血战已过了整整两年。

    两年的时间可以发生许多事,诸如妖界整军,三番五次往人间世试探,奈何六界封印未开,二三妖军虽令众仙门吃了些苦,但始终不成气候。然妖王现身嘉陵江,江上仙门纷纷遭受重创,白帝城栖梧宫更险些被妖物灭门。

    而昔年山石道人倾仙门之力亦未将宗晅这妖孽闷死,实乃仙门大不幸。

    仙门上下自此后秩序重组,天枢门式微,凌霄阁与朱庸集结众仙家抗妖,其声威可谓扶摇直上。

    众仙家就朝中纠察一事内举成风,仙门上下有赞其攘外安内未雨绸缪者,有人心惶惶终日不安者。

    又有人将这不见天日的两年称作“一夕长夜”,说的便是这两年时间竟如长夜威压一般,虽然短暂,又仿佛盼不见天明。

    朝中分崩离析,天子病重,三皇子监国。而那一贯不受待见的庆王此时也因拉拢仙门,稳定军心,与修士协力抗妖有功,一时春风得意,风头无两。

    有人曾言庆王野心勃勃,必不甘心长居于三皇子之下。说这话的人是否活了下来没人知道,但那帝京皇城里的九五之位与十二串串珠坠于其上的帝冕有多大的魅力,此事却令所有人皆心知肚明。

    再诸如,嘉陵江上一战之后,天枢门松阳长老身死,云缨长老失踪,怀君福大命大被一个渔夫捡了回家。待他再恢复记忆回到天枢门的时候,他的一身修为尽失,连眼睛都再看不分明。想来是入水时不慎被耀眼的雷光所灼伤,而后再也难见得好。

    天枢门一门四长老只剩了一个,便是天下仙门对白帝城之事再有意见,此时或出于同情,或出于幸灾乐祸,总也不好再与之为难。

    这最后一事却令得天下人徒生了许多揣测,盖因那日白帝城中露了妖气的天枢门首座弟子,庄别桥的小徒弟于嘉陵江上一战后不知所踪。后来任天枢门花了老鼻子功夫,甚至将嘉陵江以至于白帝城周边五十里翻了个底朝天,此人都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不留丝毫线索。

    有人曾言此人或许早已葬身了嘉陵江的渔腹之中,又有人道,此人身带妖气,说不定同那伙妖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临衍的下落便如昔年庄别桥的尸骨一般,自此成迷。

    他留在嘉陵江里的沧海倒是给人捞了上来。

    这是越兰亭在小寒山上隐居的第二年冬天,朔风凛冽,小寒山还未曾银装素裹,怀君便着人将他的佩剑连同一封书信一同带了过来。信中言道,怀君因一身修为尽失,又失了双目,甘愿辞去天枢门长老之职,只身往祁门镇独居,不要徒弟跟着,也坚持不带走一物。

    他的无名在那一场血战中损毁,后肖卿得了沧海,他便据理力争将那上古神物留了下来。

    越兰亭接过小童递上来的剑,只见得剑光如水,照彻天地寒白。

    她的手有些抖。剑柄上早已经凉透了,留不下任何人的温度,她拿剑怔然端详了许久,又听那童子道:“怀君长老说,这是他唯一能为姑娘做的。万望姑娘莫要太过伤心与执念,人死不能复生,生死一事,还是要顺其自然的好。”

    “除此外他还说了什么?”

    那小童被她瞪得抖了抖,低下头,嗫喏道:“没、没了。长老还说,妖王之事还没解决,到时若人间世大乱,还请姑娘看在先掌门的份上,给我天枢门、给天下无辜者伸些许援手……”

    “人间世大乱?”越兰亭将那长剑一收,冷笑道:“便是你人间世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又同有何干系?他倒会做人情,怎的,他的大义是大义,我的大义便是破铜烂铁么?”

    东君在一旁看不下去,忙挥了挥手让那小童赶紧些滚。

    “你都能做人家太奶奶了,跟个小屁孩较什么真?”

    越兰亭回瞪了他一眼,朝那小童道:“你等等。”

    身着雪白色毛毡斗篷的小童战战兢兢在一棵落了雪的桃树前停了下来。桃树下的溪水早被大雪封冻了起来,水上的浮桥上覆了一层莹白的薄冰。

    那孩子看着也不过十岁,他一个人从岐山谷地一路辗转寻到这个地方,想来天枢门也着实人丁凋零,无人可派,这才让他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你是怀君新收的小徒弟?”

    越兰亭这话问得古怪,那小童回过头,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个礼,道:“回九殿下的话,不是的。长老说他一生收得两个徒弟已是心满意足,我……我私心里崇敬长老,自请同他一道往祁门镇去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她知晓怀君素来自负,他虽不善言辞,但他的一身精纯修为是他赖以为生的利刃。如今利刃既失,想必那白衣白发的年轻人也不好受。

    一念至此,越兰亭放缓了语气,对那小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灵犀。”

    “……为何起了这个名字?”

    “长老说,昔年灵犀道人纵承蒙巨大冤屈却也从未堕入邪道,他心怀仙门,心怀苍生,实乃我仙门之楷模。我、我虽天资不如他,也不如承澜,但长老说,只愿令我做一个好人便够了。”

    “他既已辞去长老之职,为何你们还称他为长老?”

    那小童见越兰亭神情恳切,不似讥讽,便也一板一眼地答道:“门中就我一个人这样叫。我出身低微,同长老姑且算是个同乡,长老无论有没有修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这一本正经的举止实在像极了一个故人,越兰亭怔怔然看了他片刻,灵犀又道:“倘若九殿下没什么事,我这就回去了。”

    “你也不必叫我九殿下。”越兰亭走上前,揉了揉他额头软绵绵的的头发,低下头道:“你回去告诉你家长老,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之话都是狗屁。本座自有通天之能,生死之事亦不能阻挡我分毫。倒是我曾经答应过他,无论临衍走上了哪一条路,我都会把他扶到正道上。这个约定我牢牢记着呢。”

    她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莹绿色的珠子往灵犀手中一塞。

    “这是……?”

    “风行咒结界,可护你安然无恙。我是你的长辈,此物就当见面礼罢你也别不好意思,你家长老昔年收了我一个白玉葫芦,如今我越来越穷,能送的出手的东西也就这么些。你看你这小青苗似的,岐山距此千里之遥,你自己小心些。”

    灵犀被她说得没有办法,只得红着脸将那小珠子塞入了袖子里。

    “长老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九殿下赠我一物,我没甚可回赠的,实在是……”

    “你长老还说过要对本座以身相许,你也要来这一出么?”

    越兰亭翻了个大白眼,那小童被她的大胆惊得连退数步,逃命似的窜上了马车。

    越兰亭今日心情甚好,调戏了一个冰雕玉琢的小傻蛋又得了一神器,实在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她伸了个懒腰,餍足地扭了扭脖子,东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将沧海要回来,只怯怯道:“你干嘛去?”

    “睡觉。不然呢?一大早的不让人省心。”她施施然走过东君身侧,径直往那眼看就快塌了的茅棚子而去,“啪”地一声将木门一关,端着个脸,摆明了不让任何人打扰。

    凤弈亦被她一大早的起床气震得心有余悸,他摇了摇头,对东君道:“可要我……?”

    “别,不想被揍就随她去,”东君道:“这小祖宗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越兰亭背靠在门板上发了好一会呆,这才颤抖着双手将沧海又捡了起来。

    这原是温冶的佩剑,越兰亭从未告诉过临衍这件事。

    剑是他自己铸的,取了东极陨铁与东海极渊的沉冰,在铸剑台上整整打磨了八十一日,每一寸皆是他的亲手造物。越兰亭曾念他自顾自造了神器而不曾也给她弄一个,温冶哑然失笑,这便将九歌长琴赠与了她。

    后沧海流落人间世,越兰亭经年不见,再见之时,它已被覆上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那人不似温冶那般惊才绝艳,不似她之后遇到的许多人那般大权在握,身居高位,但他们都是一种人,清正严明,德正风清。

    便是被她这妖邪所惑,他们所坚持的正义与信仰,他们的清平盛世也从未因此而削弱分毫。

    越兰亭又想起庄别桥曾对她说,你自畅行无阻,行事无所顾忌,早晚得被自己的性子给拖累死。那时他二人正在岐山脚下情浓正当时,越兰亭混不以为意,庄别桥又道,反身而诚,善莫大焉。人若能自己同自己和解,那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

    她不知道庄别桥是否同自己达成了和解。除一生无子外,他有贤妻,有清明,有他的坚持与心心念念,有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事,这与越兰亭不同。他又曾道,每个人都是一盏灯,这一盏孤火虽然微弱,但稍有不经意便会影响了其他人,所以万勿作恶,一定要做一个好人。

    越兰亭心头闷痛,头阵阵地疼。她忽然极想试一试,倘若她十恶不赦,弑杀如命,倘若她凭其无上神力与不死之体将人间世搅得一团大乱,那音讯全无的人会否现身,会否如约来规训她,管束她?

    越兰亭深吸一口气,放下沧海,俯身在茅屋的石台上摊开一叠纸。这石台是他曾躺过的地方,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越兰亭将那层冰化开,又将封冻了的石砚台化开,不经沉思,提笔,落笔,一气呵成。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之而后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她的笔迹同他大不相同。临衍自小得庄别桥亲授,写字亦一笔一划,一本正经,小小年纪便描得一手好楷书。越兰亭字迹龙飞凤舞,丑得不能看。

    她这几日潜心习字,一笔一划磨了下来竟颇有些规整的意思。

    她描完了一张纸,将那张纸点火烧了,又取一张纸接着写。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同他贴近,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得以暂且放下她的无力。她的恨是四下奔流的涛涛江水,若非因着一个久未履行的约定,她早一人一剑杀往蜀中将那薛湛与庆王,连同一帮子仙门狗屁砍死在了白帝城中。

    他若得知她的所作所为,只怕会生气。越兰亭一念至此,压着满心翻腾的钝痛,揉了揉手腕,继续一笔一划地写。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她越写越是无力,只觉那墙角躺着的沧海仿佛无声的嘲讽,又仿佛一根断了的线。

    倘若他的佩剑不知所踪,她还尚能怀抱着一丝希冀,但他的佩剑被人找回来了,长河之中却不见他的魂火,天地无极,苍茫辽阔,她竟真的再也寻不见他。

    越兰亭的手在抖,一滴墨晕开了一张惨白的纸,她忙抓着右手腕,强迫自己压抑住满腔的杀气。她的头疼得有如万针入体,那是自嘉陵江上受伤后留下的后遗症。那时她乘着一块木板在大雾蒸腾的江上飘行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被一家她叫不出名字的仙门捡了回去。

    自此之后,每逢四季变幻,她总会头疼得不可自抑,便是圣手如东君都拿她没有办法。

    东君解了她的神力封印,越兰亭恹恹在小寒山上萎靡了一阵又大江南北地混了一阵。她混到鬼蜮,白臻忙得没空理她,越兰亭心觉无趣,往雍州混了不少时日又恹恹地回到了小寒山上。

    小寒山后山有一条河,河上水天澄碧,两岸有芦苇招摇,而今芦苇尽数枯了,连那一望无垠的水面也被尽数冰封得干净。

    越兰亭抄写不得片刻,忽听有人敲门。

    她飞一般地将门一把拽开,东君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讷讷道:“你……有客人。”

    “谁?!”

    东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假惺惺捂着嘴咳了咳,道:“谢棕琳。”

    不然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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