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
这是临衍数不清第几次入水。他在饶城护城河奔流的凉水之中恍惚看到了天枢门的暖春,在白帝城静谧的芝山湖里念起了岸边的一个等他归来的人。
但他在夜雨寒江与漫天黑雾之中蓦然感到了一股豪气一股九死未悔,仿佛要将世间一切艳色碾压干净,尽数摔碎的反骨与血腥的豪气。
他想起了寂照阁上空的晚霞与陆轻舟的死。仿佛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怒火与绝望在他的四肢百骸之中游移,巡视,这一腔血气将他的君子之道撕得粉碎,将天地君亲的秩序尽数踩在了脚下。浮在心头的只有杀欲,无力,嗜血,愤恨,他的怒火与不甘随水流一道漫卷浮沉,一道奔流不知其所以,一道涛涛天涯无处宣泄。
临衍闭起眼。
沧海同他一道落了水,他感知到那把上古神器正在距他不远之处。若他愿意,那把剑随时都可以回到他的手中,但他忽而有了片刻犹豫。
倘若沧海在手,他手持利刃,又能保有多少理智?
倘若理智不存,他又会否在屠妖之后一并连那白帝城上的栖梧宫,栖梧宫中雪衣烨然的仙门弟子一道屠杀殆尽?
他又会否听从船上妖孽们的蛊惑,凭着自身的一腔妖血,换回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妖界王位?
沉浮在水中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的无力与愤怒又仿佛收缩成了一个点。
他想冲出水面助怀君一臂之力,又怕出得水面,眼见寂照阁之祸重演,师长血溅当场,而他毫无反击之力。
沧海在距临衍咫尺之距的地方从他的指尖滑了出去。临衍闭上眼,猛地又睁开了眼。
鏖战当前,大丈夫如何能如此磨磨唧唧?便是怀君与天枢门诸人一战身死,他便能就此沉入江底么?
临衍借着胸口一股豪气与血气,浮了片刻,忽而感到一个人影将他一把拽了起来。
恰如拽离泥泞与污秽,拽离开他的怯懦与恐惧一般。临衍被那人牵着,他看到了水面上的浮光,待他被人拽着浮出水面,江雨未收,寒烟稀薄了许多,而那艘行将就木的天枢门战船此时终于在轰然的火光与脆响之中沉入了水底。
季瑶长喘了一口气,见临衍满目讶然,忙道:“松阳长老帮我们挡了大半妖魔,现大部分弟子都已跳入了水中,堂堂天枢门弟子应该不至于有人淹死……”
她指着妖军那艘歪得眼看也要沉了的船道:“我们也寻到了越兰亭姑娘。”
临衍激动得说不出话,他二人一前一后往一块残了的木板方向游去。
果如季瑶所言,被擒的天枢门弟子大半已在水中露了个脑袋,那头船舷之上剑光隐隐,确是松阳与一大妖鏖战当头,那头怀君与季蘅打得太过酣畅淋漓,二人腾云驾雾,竟不知战到了何处。
一块恰供一人横躺的木板飘在雾气腾腾的江面之上,越兰亭躺在正中,惨败着唇,眼睛紧闭着,点点浮光萦绕在她的伤处。临衍手忙脚乱趴在木板边沿,江雨未歇,冷雨砸在她的眉睫与发梢上,顺着脸颊往下止不住地淌。
临衍柔柔为她拨开额头一缕湿发。
偏是如此,摧枯拉朽,一言不合就把人揍得找不着北。也偏是这般要强而无所顾忌,仿佛世间一切力量都奈何不了她,又仿佛稍有一阵风就会将她吹落得不知去往何处。
极强易折,不知收敛,无所顾忌,临衍抵着她的额头,将一只湿漉漉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季瑶欲言又止,临衍朝她递去感激一眼,摇了摇头。
二人一路又仿佛落水狗一般被人驱赶着不知归乡,从祁门镇到鬼蜮,从雍州至白帝城。仿佛时间无所不在的都是雨和血,都是冷意与潮湿,都是漂泊何所以,茫茫无处归。
临衍轻柔地抵在越兰亭的额头上,低声道:“……对不起啊。”
让你同我一起承受本属于我的恩怨与情仇,我的苍生与大义,对不起啊。
妖军战舰缓缓入水,巨大的漩涡将落水的妖物与天枢门弟子都卷得身不由己。那头船舷之上,松阳同一大妖正打得难解难分,气海与浪涛两厢冲撞,船舷上的火光将暗沉的天色照的莹亮一片。
临衍回头望去,怪乎不得与松阳长老对战的大妖如此眼熟。夜歌,临衍曾在祁门镇上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
他支起身吻了吻越兰亭的脸颊,又道:“对不起。”
便是如此,我依然有我必须完成的事,有我逃不开的责任。
临衍将那木板推离了半寸,对季瑶道:“劳你……”
“师兄你要去往何处!?”
临衍并未答她,只将那木板推得更远了一些。
“她有神力加持,轻易不会重伤。倒是你,一会儿船沉了,我也不知会有多少妖物追上来。你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给他们再抓了过去。”
“……师兄你!”
“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临衍话音未落,默念咒诀。
沧海似有感知一般飞到了他的手中,他在江水之中抹了一把脸,左手捏诀,一股长风吹来,直将他带得腾空而起。他借着这片刻的力量寻了一块浮木,回过头,看了季瑶一眼,欲言又止。
无需告别,他道,自己运气怎会如此糟糕,这就去白白送死?
“师兄!!”
临衍闻所未闻,脚尖发力,在一排浮木之中闪转腾挪,直朝那摇摇欲坠的战船而去。
季瑶撕喊而不得,长风呼啸,江雨刚收,天边一白一黑两道孤影此时方现了身。二人越战越猛,越战越是酣畅淋漓另一头的船舷之上,夜歌御着一把短剑与松阳在薄雾寒江之上对决。
她的短剑迅猛如电,其掌法缜密而暗藏机锋,与松阳的拂尘相对战之时各有优劣,一时也难分伯仲。
二人刀兵相接,拂尘的铜手柄与短剑激撞出火花。当此时,临衍飞身而上,轻盈落于翻转的船舷之上。夜歌“咦”了一声,松阳趁机一掌击出,却不料他一掌仿佛击在了棉花上。
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心法,临衍道了声“小心”,夜歌眯着眼,御着短剑挡下松阳一记拂尘,自己长袖一挥便往临衍抓去。
临衍曾耳闻夜歌的心法诡谲,不敢同她硬碰,便也只虚试探了几招。松阳不知夜歌底细,眼看一记拂尘落空,抬手又要往她身上抽。他的一式“二十四桥”还没使出来,夜歌耐心耗尽,反手就着他绵绵的拂尘之力一掌拍去。
二者心法相似却有不同,松阳以柔克刚,夜歌以无生有,借力打力。只见她顺着松阳银丝划过的方向运气于章,趁其一掌击来的时候往回一收,而后又将他的灵力原封不动给他送了回去。
松阳不料她竟行此诡术,反应不及,胸口生受一击。夜歌却不善罢甘休,她断剑在手,灵巧而迅猛,其剑光如穿云扶月迅疾地点往松阳胸口肋下各处。松阳忙以拂尘回防,临衍趁机一剑朝她后背袭去。
却不料此一剑隔空之力恰被她生生受了,剑气没入夜歌的肩胛骨,她闷哼一声,妩媚笑了片刻,忽而将临衍的那股力道尽数收了,一掌便朝松阳拍去!
二人皆不料她竟有此心法,松阳受此一击,加之旧伤未愈,连退数步,喉头一甜。
一口巨大的青铜古钟腾空而起。此物临衍曾在琼海山庄见过,却不料此物原来自妖界,这竟是夜歌的东西。
松阳方才受了夜歌借力打力的一击,正自内息翻涌,此时被这巨钟轰然之声所激,更是冷汗涔涔,脸色煞白。临衍忙护在他的身前,长剑一挥,低声道:“长老可还好?”
松阳此时百转交集,心头复杂,实不知如何应他。照说在雁荡峰顶上险些将临衍一掌拍出内伤的也是他,战船之中将他忽悠到天枢门的也是他。
但这孩子即便被逐出门墙依然念着往日授业情谊,面对强敌如此,他不躲不闪,甚至连命都不顾都要来帮他明知山有虎,明知此路多歧,他同天枢门那位已逝的先掌门当真是一条道上的人。
“……你走吧,”松阳捂着胸口道:“我们方才被他们暗算,封了些许法力,此时也硬撑不了多久。你还年轻,还大有可为……”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道惊雷劈过,青铜巨钟嗡鸣作响,旋即又被三道惊雷劈裂了一个角。原来半空中鏖战的怀君二人瞥见了船舷上的动静,季蘅大喜,眼看又要朝临衍袭来。
怀君忙幻惊雷阻之,惊雷在黑云的漫压之下消减了许多威势,季蘅披着宗晅的皮囊轻巧落在了一段桅杆的中段。
此时妖军战船已斜了一半浸入了水里,巨浪滔天,船舷左右晃得厉害,妖军与天枢门弟子一同入水,二者在水中相遇便又打成了一团。
江水上翻滚起浅浅的红色,临衍不敢去看,越看则越为愤怒。
他结了个印将松阳护在其中,季蘅哈哈大笑,道:“你还当真是……蠢得可以。”
临衍长剑一抖,懒得理他。怀君也落在了夜歌身后,他的长剑正威胁性地指着夜歌的脖子,如此一来,妖军之中的突破口夜歌成为众矢之的。
怀君,夜歌与临衍在船舷上齐平,季蘅远在桅杆一侧,一船人皆蓄势待发,一船人皆静默了片刻。
也正是这静默的片刻却足够云缨从三层船舱爬到船舷上。她方才帮着掩护天枢门弟子逃跑已消耗去太多法力,此时她白衣萧索,短剑在手,翻身到了怀君后方不远处。
松阳见之大喜,道:“云缨!我们趁机……!”
他话音未落,夜歌回过头,怀君与她短兵相接,二人均是试探,二人均未使出杀招。
怀君退了数步将云缨护在身后,松阳这才看清楚她手头的短剑竟与夜歌的那一把一模一样,松阳心头一沉,大感不妙。
“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数道惊雷漫过天穹,眼看大雨又要落下来。云缨低声问道。
她本是同那桅杆之上的季蘅喊话,怀君头也不回,心头莫名,道:“……什么事?”
他话音未落,剑光一闪,云缨的短剑便直穿他的后心而过,一击摸中要害!
怀君方才被季蘅重伤,此时又并未设防,是以她的一剑并未废太多力气便穿透了怀君的护身罡气,云缨面目沉肃,目光如水,仿佛看着的是他,又仿佛穿过他,穿过了江雾,看到了更多的人。
愣了许久怀君才想起来,云缨曾许他一场赏荷之约,此时的荷花却早已经开尽了。
怀君讶然眨了眨眼,下一瞬便直跌入了涛涛江水之中。
便是这样的绝境之中,他的反应也不见得慢下半分,怀君入水前拼尽了全力朝那青铜巨钟一剑砍去。他本想给云缨留下最后的一剑,却不知为何剑广在手,他的心下略一犹疑,偏生却放了她。
或许因着一个未尽之约,又或许天枢门上下皆拜服在他的剑光之下,他们敬他若神明,而云缨是唯一一个胆敢邀约他赏荷的人。
倘若庄别桥泉下有知怕是能笑得背过气去,如此一个嗫喏而强悍的师弟,大半辈子沉迷剑法,清心寡欲,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这最后一遭却遇了个红鸾劫数,当真天命不可违。
也当真是天命不可违,怀君的一剑摧枯拉朽,虽被季蘅堪堪躲了开,却也因其太过强横孤绝,那剑光竟生生穿妖军战舰而过,将那五丈余宽的战船生生劈了开!
硬木的脆响与浪涛搅作一团,巨钟轰然裂开,夜歌受此法器反噬,眼角沁出血。
水面上汇聚起两个漩涡,方才扶着木板逃出生天的天枢门弟子与残余妖军眼看又要被那漩涡卷了进去,临衍惊怒,大呵道:“长老快走!”
他话已出口,却为时已晚。松阳不忍天枢门弟子被卷入那漩涡之中,撑起混天结界,以一己之力同滔滔江水相抗衡。
滚滚江涛在他的结界之中缓了片刻,这片刻的喘息之机令得更多弟子得以浮在水中或浮木之中远离战船。松阳不管不顾,腹背受敌,莹白色结界从他的手中撑开,天空张开巨大法阵,江水受此法阵之力遏制,竟生生平息了下来。
天与水皆在此巨大的法阵之中扭曲遏制,而撑开法阵的人却如浪涛中的一叶扁舟,异常渺小,异常孤独。
夜歌怒极,一剑袭来,临衍为松阳挡下大半杀气。第二击却来源于静默已久的云缨。
季蘅受了怀君孤绝一剑,一时半会还未缓过来,云缨犹豫片刻,并未朝他袭去。她的短剑当头一转,直朝临衍肩头而去,临衍阻隔不及,被松阳一掌拍到胸前,暴呵道:“滚!!”
他此一掌未尽全力,却足令得临衍连退数步,直至退无可退之时,他抓着一根入水的铁链稳住身形,不死不休,八柄飞剑皆朝云缨而去。
云缨不管不顾,生受了他的一击,下一剑直取松阳而去。
一剑横扫,豪不容情,临衍便是在船舷翻转的边界,在江水上的咫尺之所,眼睁睁看着云缨砍下了松阳的头颅。
她白衣翻飞,面无表情,浑身沐血,手提松阳的头颅,眼睁睁那巨大的法阵散去,江水复又涛涛震声。夜歌朝天哈哈大笑,边笑边道:“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这一句“妹妹”刺得临衍心头震怒,他甚至已觉察不出诧异与愤怒哪一层更多一些,又或者无力感与无用之感更多一点。他提剑攀援而上,季蘅闪身至他的身后,临衍脖间一凉,便听他道:“还不认输?”
“我天枢门弟子从不跪着死,”临衍抹了抹嘴唇,道:“你说呢?”
他的表情太过镇定,纵身陷囹圄,四面楚歌,纵然亲眼目睹了师长之身死魂灭,但他只觉心头一片空明,太过澎湃的情绪都早已蛰伏在了静置的水面之下。
临衍回过头一言不发,此时他眼尾发红,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便是如此,他激越蓬勃的妖气也由胸口一路蔓延到了脖子、右脸,猩红色妖纹刹那便爬满了他的半张脸。
季蘅退了半步,旋即哈哈大笑。
“如此一具身体……”季蘅话音未落,却听头顶上惊雷爆响数声,那雷电顺着桅杆与江水,顺着翻涌的乌云,竟缓缓汇聚到了沧海的剑刃之上。
越兰亭在一块硬木板中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只听得耳边一片轰乱。她的心口凝结了一个温暖的咒印,也不知是临衍或是其他人给她留下的印记,她喉咙发紧,浑身冷得动弹不得,好容易挪了挪手指,抓了一手湿漉漉的头发。
那头发的主人却又扭过头,也不看她,任她抓了一手空。
她方才被那巨钟之声吵得半梦半醒,此时好容易睁开眼,却见季瑶将她栖身的那块木板往前又推了推。
越兰亭惊坐起身,动作太大扯了伤口,她捂着胸前,跪趴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惊呼道:“遥姑娘你要去何处?”
季瑶浮在水中,转过头,抹了一把脸。
“天枢门弟子必不能弃同门于不顾,师兄正为我们死守了一片生路,我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言谈间她又抹了一把脸。
江水寒凉,季瑶瓜子似的脸被冻得惨白渗人,她飘在水面之上仿佛浮萍一般无助,越兰亭心头一紧,仰头看去,只见长天之中电闪雷鸣,黑气环绕,一黑一青两道孤影正斗得不可开交。
而那两道孤影外头被人撑开了一方结界。此结界温润沉厚,直将江心漩涡与渐渐下沉的战船笼了进去,结界外有天枢门弟子一身狼狈,逃出生天,也有一二漏网的妖物正同仙门弟子鏖战。
许多年后当越兰亭回忆起当下的情形,这滔滔江水与亘古无光的长夜却莫名令她想起了九重天旧日的时岁与无双城里的那一场血战。
那是她同庄别桥第一次会面的地方,那时也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君子之道,在克己,不在随心所欲。
“越兰亭姑娘,妖军来势凶猛,必有后手。想来仙门众家多多少少也都不慎遇袭。倘若你此去遇了其他宗门之人,请务必……”
越兰亭闷得说不出话,忙朝季瑶伸出手:“你随我走。你在天枢门中是个异类,世间诸事犯不着你以命相搏……!”
她话音未落,季瑶凝了个扶风之咒,将她的木板越推越远。
“保重。”
她读出了她的口型。季瑶一人一剑,踩着一块软木板便朝结界扑去,结界边沿是妖军汇聚之地,结界里是冲天黑气与天枢门孤绝剑光的殊死一战。
这结界是松阳拼着性命设下的,稳若泰山,固若金汤,便是他身死魂灭,此方结界亦能撑得季蘅与临衍的妖气不外泄,二人缠斗的冲天煞气也并未波及江畔无辜之人。
越兰亭跪爬在硬木板上,双手紧紧扣着木板的边沿,张了张口,喉咙发紧,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江上长风呼啸,夜雨连天,浓浓的雾气方才还疏淡了片刻,此时好死不死,偏生又密匝匝地蒸了起来。越兰亭仰头看天,天色昏昏沉沉,与她渐行渐远的一场血战还未曾终结,而那战场之中沐血奋战的人,自始至终也未曾来得及对她道一声告别。
夜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水砸在结界上,顺着莹白色透明外壁不断往下淌。越兰亭怔怔然看着那如丝如缕的绵密江雨,看着江上渐渐凝结起来的雾气,蓦地想起了九重天的王城。
原来此时距九重天湮灭,神界不存,距她成为一个不老不死,不知其所终的孤鬼,已然整整过了七百八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