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
他便是白日席间那个侧脸极为好看的清俊公子。
越兰亭怔怔然抬头看了他许久,一时恍惚,只觉天涯归客都裹上了那人的影子。又或许是那人的影子附着在了许许多多的人身上,她头痛欲裂,分辨不清,无力思索,愕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许是从未见过这般直接之人,他犹豫片刻后道:“我叫岳萧然。”
“岳?”越兰亭莞尔笑了笑,玩味地指了指他的肩:“这是人间名,你妖界从不这般起名。你到过人间?”
她此一问似是什么都问了又什么都没问。她轻而易举拆穿了他的化名之举却又不曾问他为何化名。她问他是否到过人间,而妖界各部之中到过人间之人寥寥无几,若真有人往人间去过必也非富即贵,或为哪一部族王子也说不好。
岳萧然的眼光沉了下去。
“你不是妖界之人?”他问。
“四海不归之人,哪里的人都不是。”
她的手指挠在他的肩头如万蚁噬心,他忽而对这神叨叨的四海不归人产生了些许兴致。白日里他见她娇憨可爱,连听个故事都能潸然落泪,还当是哪家多情女子。
而今看来,此女不但多情,还甚是……大胆。
他劈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这情形令越兰亭有一种倒错与荒谬之感,一面她头痛欲裂,看山看水都看不出个正形,这个叫岳萧然的混蛋她既不认识也不知其深浅另一边,她怔然抬头看着他,只觉他的笔挺与下颌线实在像极了另一个人。
越兰亭已许久不曾见过那人,而那人的影子今日正同她撞了满怀。她仰起头,眯着眼笑了笑。
这张脸经白臻设下咒术隐去了其真面目。白臻的咒术自是精深,寻常妖物见了她也不过是一个略有些姿色的小小玉兰花精。这姿色并不足以令船舱里的贵人心怀不轨,也不足以令得旁人多看两眼,倘若她不这般笑,她的这张脸本该隐在人群之中寂寂无闻。
“……你又叫什么名字?”
岳萧然捉着她手腕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方才为她一笑意迷了心神,在此长夜疏风里不分青红皂白地……调戏两家妇女。他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但这姑娘先撩在前,而她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她看起来这般可口且无害,恰如早春的枝头坠着的鲜嫩红脆的果子。
“你猜。”越兰亭眨了眨眼。
岳萧然眼见左右无人,暗暗抓紧了她的手腕。
越兰亭正头晕脑胀,浑身发冷。她早些时候愕然哭了一场,而后强打起精神同映波念叨了许久,再而后经冷风一吹,层层威压与疲惫便仿佛都朝她卷了过来。越兰亭觉得累,也愕然地觉得兴致勃发,她咬着下唇盯着他看了半晌,其目光似嗔似怨,幽幽如一汪烟水生寒。
此人断非良家妇女,良家妇女怎可能如此……娴熟。
“你这般拽着我是要作什么?”她明知故问,问完又道:“我今日新涂了一点香,你也喜欢这个味道么?”
言罢,越兰亭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腕送往了他的跟前。
这般明晃晃的勾引,他若还视而不见,那也太过不厚道。
岳萧然将她顺势揽入怀中,沉声道:“先说好,要钱可以,要其他东西不行。”
“……”
越兰亭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纵横江湖八百多年,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唯独把她当妓的瞎眼蒜头王八,她当真没有见过。
“……你除了钱,还能给我其他什么东西?”
彼时越兰亭正闷在岳萧然的怀中目瞪口呆。
她的声音透过他蔽体的布料喷在他的肩膀上,岳萧然心下犹疑,皱了皱眉,话锋一转,道:“是在下口不择言,实在多有得罪。姑娘断然并非那般……不堪之人,倘若在下唐突,你只管告诉我。”
他于是便将那唐突的手摸到了越兰亭的后背上。
嫖个妓而已,妓若不堪,你又成了什么?
越兰亭思前想后,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极想把这蒜头王掌推进水里淹死,但另一层的渴念却让她十分贪恋……即便一个蒜头王八的体温。当真神似,她抬起头望着他的下颚,心下一窒,忽而想,倘若她当真不顾世俗礼法同这蒜头王八有了点什么,临衍知之会否一怒之下将这对狗男女砍了?
便是如此也好过音信全无,生死不问。
越兰亭猛地拉着岳萧然的衣襟,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道:“你有地方么?”
她话音未落便被岳萧然横抱了起来。越兰亭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一路颠簸,一路惶恐且心觉怪异且惴惴不安。
直至岳萧然一脚踹开了房门将她扔在了床上,越兰亭支起身四下环视,只觉这雅致轻简与绣了海棠花的轻纱帐蔓当真……不便宜。
“你这船舱多少钱一个晚上?”
她发话时岳萧然正解开了腰带,目瞪口呆。越兰亭觉出此间怪异,轻咳了一声,道:“我心下好奇,这便问一问。”
此举莫说岳萧然,连她自己都为自己抚掌惊叹。
半解了腰带的白衣公子颓然低下头揉了揉额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真的好奇。”
“……”
他于是破天荒地、骄矜而万分不甘愿地给她倒了一杯冷茶。
“我也不知道,此事得问我的随从。”
越兰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岳萧然坐在床头,安慰似地揉了揉她的后颈,越兰亭默默受了,又道:“为何你有随从?”
她这随口一问,岳萧然眸光微冷,抓着她后颈的手旋即收了回来。
“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说去不过是你想嫖我又怕自己盛名受损,故不愿对我言明你的身份。你这人怎的年纪轻轻竟这般别扭而不自洽?
越兰亭一念至此,反倒来了兴致,浅笑道:“我从未有过随从,那该有多威风呀。”
她此言不假,昔年在九重天时整个王城都是她父王的眼线,随从一事于她实在多余。越兰亭抬起脸,平凡无奇的一张脸上堆满了崇敬之色。
蒜头王八最受不得姑娘的崇敬之色,他佯装正经,低头一咳,复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也无甚有趣之处,有时我甚觉心烦,只求上天入地再没有人来打扰我。你可喝完了?”
言罢,不等越兰亭答话,岳萧然便将那木杯子径自抢了过来。
越兰亭此时十分肯定,这人看似风流,实则对姑娘的了解浅薄得如一张纸。
“……我还没……?”
越兰亭话音未落便被他低头堵住了嘴唇。
他的吻并不生涩,舌尖与唇齿的缠绵与勾连也足够靡丽催人。但越兰亭依然心感怪异,而这怪异如影随形,如一只浮在半空之中的愕然的眼睛直看到她的心里去。这怪异让她来不及品尝一吻之温度便率先觉出了嫌恶,她并不十分在意眼前之人是谁,她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但他同那人六分相似,他又同他始终不同。
或许她头痛之症不再这般显著,又或许她在夜灯之下终于看得清,这人同临衍仅不过六分相似。
越兰亭推着他的肩将他推离了半寸,岳萧然愕然片刻,抓着她的后脑便又吻了上去。
她被他逼迫至床笫之间,越兰亭内心清明如镜,不染一丝杂念,只有铺天盖地的罪过与……怪异。
愧疚于她是个新鲜玩意,越兰亭自游离人间以来,从来将这床笫之事看得淡漠。至于怪异……
“我……不是、那个……”她好容易从一吻中脱身,低声道:“……我觉得好奇怪,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那皮相温文和煦的白衣公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脸。
“……我叫凤弈,来王城寻亲。你呢?”
越兰亭决定先行摆出诚意,也决定先行将凤弈卖了。
岳萧然深吸一口气,想是从未遇过这般棘手的情形。
姑娘是好端端的姑娘,姑娘的右半边衣领被他扯下了一半,这姑娘目光坦坦,既没有羞怯之色也不见分毫讶异,他忽而不知是谁调戏了谁,谁轻薄了谁。
“……伊骁。”他道:“也到王城寻亲。”
这名字确实比岳字开头的那个名字好记且震撼得多。
妖界九部之中持这姓氏的只有鹿山部一支,鹿山部的大公主正在王城之中,这人能独占一个一层船舱而脸不红心不跳,他腰间的一枚玉佩莹润透出古意,他的五官初看只觉好看,细看之下确实有股妩媚之气。
越兰亭狠狠咽了口口水,甚感好命,也甚觉天意弄人。
“吓呆了么?”伊骁俯下身轻吻了她的额头,道:“莫怕,我不会欺负你的。”
哟,还是鹿山部的太子爷。越兰亭隔着衣料将那玉佩揉了揉,连带着看他的目光都多了几分迫切与不怀好意。
伊骁显然会错了意,他将越兰亭摸往他腿间的手一把扣在头顶,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交给我,好不好?”
越兰亭闻言险些笑出声。
你再说一遍,交什么?谁交给谁?她悦目柔情,款款盯着伊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我想做大公主的仆役。”
“这就开始提要求了?”
不然白让你嫖么?
越兰亭心头憋笑,好容易憋出个楚楚可怜之表情,细声道:“我不要钱的,我为公子心折。”
“如何心折,说来听听?”
越兰亭被她捉着手腕,扭得实在不甚舒服,遂不经思索,张口就来:“你站在甲板上怅然若失的样子令我恍然以为你是谪仙。”
伊骁不料她这奉承之话来得竟这般不经思索,心下生疑,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抬着她的下巴道:“还有呢?”
彼时他正坐在她的身上,那倨傲之态与甲板上所见的温和浅影判若两人。
越兰亭眨了眨眼,又道:“你的体温太高了,令我情不自禁想要贴上来。”
这两句骚话说来毫不费劲,越兰亭脸不红气不喘,倒把伊骁扰得略有些气息不平。
“还有呢?”
“你……你方才直直看着我的时候,我只觉自己的心像是要飞了起来,满心都是欢喜。我既想……你,也想被你……”
这后半句的意思实在太过昭然若揭,伊骁捏着越兰亭的脖子迫她抬起头。
“还说不是做这营生的。若说勾人,天底下怕没人比你更能令本王……兴致勃勃。”
越兰亭唇角牵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坦坦盯着他。倘若你嘴放干净些,本座说不定还能赏你一夜春风,但这一言不合便将自己往嫖客身上套的脾性,实在不晓得你先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的笑意渐弄,眉眼微微眯了起来,伊骁心头一紧,又听她道:“……要不,算了吧。”
“什么算了?”
“……我说不下去了。”
伊骁冷笑一声,拉开了她的衣衫俯下身。她被他捏着脖子,她的温香软玉被他圈在怀中。
“滚。”她道。
伊骁讶然且愤然地瞪着她,越兰亭掌间幻出一道冷光,曲起手臂,一枚银针便被她直直送入了伊骁的后脑勺中。
越兰亭翻爬起身,板过了伊骁的俊脸左瞧右瞧,边看边啧啧有声,怅然长叹。
就这样一张皮相,她究竟为何竟将他错认成了临衍?眉目微微上挑,鼻梁俊秀,嘴唇轻抿着,唇上血色未退,乍一看颇有几分秀色可餐。
越兰亭摇了摇头,与其说对这人失望透顶,不如说对自己失望透顶。
古人云色令智昏,这人的色也不见得有多少绝色,她当真是老眼昏花,脑子被驴踢了,就这种货色怎地竟能入得了她的眼?
越兰亭心下惴惴,心怀罪孽,一路摸到伊骁的腰间,顺势将那块盎然古玉拽了下来。
这人居然还……她死揉着脑门,越发感觉罪孽深重,遂思索片刻,幻了个一模一样的玉后又将他的玉佩挂了回去。
若放在平时,越兰亭翻脸不认人,说不定能将这人的腰间二两肉给削下来。但她一念自己先撩在先,方才二人一派胡言乱语,若说荒唐,自己也得担负一半的责任。
她长叹一声,默念了数句罪过后又板过伊骁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
算了,君子行事有方,一场轻薄而已,还不至于把他打断腿。她指尖微曲,一束白光被她夹在手指缝中,又经手指缝送到了伊骁的眉心。
越兰亭心满意足溜出房门,临走至楼梯,她越想越发懊恼而愧不可当。
越兰亭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了数声“你怕不是睁眼瞎有病”,这才做贼似地偷溜到了充满鱼腥臭味的第三层船舱之中。
她忽而觉得鱼腥之臭也并非如想象中那般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