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团锦簇(/)
距妖界千里之遥的人间世里另有一城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此为京师。
身着银甲的京都虎啸营卫队将京师西侧一座名曰“怀月楼”的烟花之地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来往行人皆瞪大了眼睛,纷纷揣测这青天白日,秦楼楚馆,到底何人惹了朝中不快。
还未等围观百姓揣测出个所以然,另有一人身骑白马,身着素色道袍,一路急慌慌挤开一条通路,一下马便朝人头攒动处飞奔而去。
此为雍州地灵谢棕琳,她也是怀月楼的主人。
谢棕琳在小寒山上接到了一封信,信中道,雍州数百魅妖被仙门一锅端了,她的情报网恐怕早惹了有心人惦记。她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另有一封纸鹤飘到了她的窗前。
信中言道,朝中太子因被卷入一河内舞弊之案,已被宗正寺收押。
与他一同被收押了的还有京师怀月楼的一个叫做“彭虎”的幕后金主,众人皆道此人黑白通吃,不知为何勾连上了皇子府内一参事。
此事外人不知,谢棕琳最为清楚,彭虎不过是她在京师的化名。
勾连上三皇子府内参事的不是她,而是她手下一个化形了的魅妖。而今这假的“彭虎”被人捉了去,怀月楼又遭了难,纵她远在小寒山上亦能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京师有人逼她露面,不择手段,不计成本。
上一个以诱饵逼她露面之人是淮安王季蘅。谢棕琳犹豫许久,心知此人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她挖出来。她这些年偃旗息鼓活得甚怂,纵是如此,眼看那百年老僵尸公子无忌一步步把持朝政,人间世纵再是广袤无垠,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一念至此,谢棕琳怒从中来,十分悲愤,只恨自己在水牢中时并未将公子无忌挫骨扬灰一刀阉了。
她翻身下马后朝士兵首领点了点头,道:“我便是这怀月楼之主,你们这是作甚?”
那人讶然打量了她片刻,想是万不曾料到京师烟花地里的远近闻名的鸨母竟如此……端方清正。那人朝谢棕琳回了一礼,道:“我等奉命行事,劳请姑娘往里一叙。”
言罢,两个人高马大的亲卫站到她的身后,瞧这架势,她怕是插翅难飞。
谢棕琳傲然睨了她身后二人一眼,冷笑道:“若我不曾记错,你堂堂虎啸营拱卫京师二十年,左参军亦曾在沙场上力挫西北骑兵拱卫百姓平安。而今世道怎么了?你们怎地竟成了庆王一家的走狗?”
言罢,也不等那人震怒,谢棕琳拍了拍手,自顾自走入斧兵林立的大厅里。
门厅中的轻纱帐蔓都被人生生扯了下来,桌椅板凳七歪八倒。门厅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六个骰子与两个木杯。一个长身玉立、面白如雪的男人拿着那木杯上下打量,他的身后还站了一群身着银甲之人。
为首一人满脸哂笑,他身侧的那人满脸血污,若非被两个壮汉驾着,此人恐怕早瘫在地上缩成了一团泥。
他被人打落了三颗牙齿与两根肋骨,一张肉呼呼的圆脸血肉模糊,连耳朵中都沁出了血。此为“彭虎”,乃是京师一个藏匿许久的魅妖。谢棕琳怒极,指着那男子便破口大骂,众人皆不料她小小一个鸨母竟如此泼辣,有人拔刀低呵,也有人上前就要掌掴她。
长身玉立的男人挥了挥手,众人不得已退朝一边,一张锃亮的木桌前边只剩了谢棕琳与那男子两人。
此人名叫魏征辉,也是一个藏匿在京师举生队伍里的魅妖。
魏征辉三枚骰子放到木杯之中,道:“谢姑娘,久仰。我在雍州时便听得您的名字,如今一见,实是荣幸。我奉庆王殿下之命给谢姑娘交一样东西,东西到了我就回去,姑娘莫怕。”
谢棕琳冷冷环视了一圈周围身着银甲的侍卫,冷笑道:“你便是今年入得太学的探花爷?怎地,雍州地方太小,竟容不下你这一尊大佛么?”
她刻指雍州一事,实指魏征辉忘恩负义,实乃一无耻小人。
昔年在雍州之时众魅妖多多少少受了谢棕琳庇护,谢棕琳从不曾亏待过这一群山精水魅所化的可怜人,却实在扛不住有人专拿同伴捅刀,口蜜腹剑,恶心之至。
魏征辉也不恼,淡淡道:“人各有志,我虽出身微寒,到底也希望能在此清平盛世为自己谋个一席之地这一个小小的祈求,我猜姑姑您最是清楚。”
众魅妖尊称谢棕琳一声“姑姑”,她不喜这个称谓,但这是人家的一片拳拳之心,她也不好辩驳。谢棕琳冷哼一声,怀抱着双臂打量这龟孙,魏征辉从袖中掏出掏出一封信,绕桌子行至谢棕琳跟前,恭恭敬敬双手递上,道:“恳请姑姑一阅。”
那信以黄纸封着,谢棕琳既不接信也不应他,只淡淡看着他头顶的发冠。
一朝入了天子堂,连发冠都较平日更为堂皇,谢棕琳冷笑不止,单手点在那封信上头,道:“你庆王殿下为何不亲自来?是不屑,还是不敢?我与他在白帝城曾有一段旧情未叙,这人就这般撂挑子跑路不讲情面了么?”
她刻意将“白帝城”三字咬得极重,在场诸人虽不知晓,魏征辉却对陆轻舟一事略有耳闻。
他假意惶恐,低下头颅,淡淡道:“殿下受颐阳郡主之邀,此时正在京师郊外赴宴,一时半会回不来。庆王殿下尤其交代,此前仙门狩妖之举实为误伤,京师上下已将误伤的一群魅妖放了回去,恳请姑姑莫要生气。”
打一个巴掌再赏一个甜枣,这手段于公子无忌来说倒是新鲜。谢棕琳仔细打量着眼前面白如雪的男子,心道,倘若那人真想同她谈判,必不需绕这一圈花哨玩意。他既能在白帝城逼得薛湛手刃陆轻舟,自然也能将怀月楼付之一炬。
他绕这一大圈辗转,又是胁迫又是服软,前后不一必有作妖。
谢棕琳将那封信抖开草草扫了一眼。
“谈判?”她讶然环顾着一众银甲侍卫,道:“你就用这手段?”
魏征辉又朝谢棕琳一拜,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同殿下无关。怀月楼之事纯属意外,他们抓了彭虎,只道此人同河内修渠之事勾结,我来了才知道原来这竟是姑姑的人。人我给您带来了,您若还气,我人就住在西街,您随时来找我便是。”
新晋探花郎魏征辉长得俊俏,眼高于顶,此时忽而对一个青楼鸨母如此毕恭毕敬,在场诸人无不讶异。谢棕琳也甚是讶异,却是为着魏征辉这似真似假的一番说辞。
她将那封信踹往怀中,有意无意拍了拍魏征辉的肩。魏征辉只感一阵巨大的灵压由他的右肩灌入体,他脚下一软,险些承受不住。
“真是有趣,我何时竟需要他来怜悯?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人就在京师住下了,倘若他有事相求,自己脱了裤子跪在东街给我一路磕头一路来,老子倘若心情好,说不定能饶他一命。”
谢棕琳言罢,提着裙摆头也不回便往二楼行去,留一地呼啸营的卫兵目瞪口呆。
待谢棕琳回得房中,左思右想,又将那封信展开细读了一遍。她初时草草略过,大致理清了公子无忌的意图,此时细看,却原来事情比她想象之中更为有趣。信中言,淮安王季蘅已夺舍了临衍的身躯,此时正在妖界王城里严阵以待,等的便是越兰亭自投罗网。
公子无忌又道,季蘅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倘若光凭越兰亭几人的力量,恐怕难以撼动他的野心。
谢棕琳连声冷笑,心道,他这是被季蘅揍了或是被他卖了,怎地竟忽而向她来投诚?她转念一想,此事虽匪夷所思,却也并非毫无可能。
越兰亭在小寒山时便曾断言,季蘅用来控制傀儡的手段也不过这么些,倘若庆王的真身是公子无忌,想必他也必有把柄落在了季蘅的手上。
傀儡香,这是谢棕琳的第一念想。此物庆王曾在水牢之中提过一次,如今细细想来,怕连兰台寺水牢的局都是他的手笔。
此人不甘屈居季蘅之下,上天入地地寻求傀儡香的解法,却不料兜兜转转,傀儡香一物好巧不巧,恰是陆轻舟的师叔吴晋延的得意之作。
谢棕琳思索片刻,将那封信折成了一个纸鹤后吹了吹。纸鹤腾空而起,她尚不放心,又找出纸笔写下几个字。
“我虽不知季蘅三番五次寻我是为何事,但如今来看,公子无忌同季蘅相互猜忌,二者或许相互握有把柄。我猜季蘅的另一个把柄同我有关,我虽不知此物是什么,但我猜他除了神界旧人的身份,恐怕还有一层身份为你我所不知。”
纸鹤附了她的灵力后翩然拍着翅膀飞出窗外,直往小寒山而去。此纸鹤将从京师一路南下,至小寒山,再至鬼蜮,入妖界,最后落入越兰亭手中需得三日。
谢棕琳看着纸鹤飘远后安然点了点头。
也便是在纸鹤腾空的档口,一众呼啸营猛士从西街刚走不久,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便停在了西街路口处。这辆马车无任何雕饰,赶车之人也甚是老实憨厚,若较旁人来看,想必不会猜知车中之人的身份。
本应在西郊赴宴的公子无忌与魏征辉在车厢里大眼瞪小眼。方才他听罢谢棕琳的反应,毫不意外,甚至挤出些许尴尬笑意,轻摇折扇悻悻道:“能送出去就不错了,征辉这事办得甚是妥帖。”
而她居然没将你拆皮拔骨吊起来抽,此事实在出乎意料,这后半句话,公子无忌硬是没好意思说。
“殿下为何断定她能接了这信?”
“这个么……”
此事他的确无法断定。但即便他难以断定也不得不佯装出运筹帷幄的样子,只见公子无忌端起茶点咬了一口,道:“在这件事情上,她与本王一样,也没有多少选择。倘若你的对手是一个远强于你的千年老妖精,你的一举一动皆被人家制于掌中,另一个千年老妖精恨不得将你喝了你的血……你若是她,你也不得不寻求合作。”
“……这另一个千年老妖精是指……?”
公子无忌猛咳了一声。默然半晌,他幽幽道:“其实她也极其无奈,此事乃本王之过。倘若她将我砍了,我背后的老妖怪还有一万种方法种下另一个傀儡,敌在明处总比暗处要好。更何况本王这般英明神武又讲信用的人,她实在没有理由不为本王心折。”
“……”
魏征辉不欲与不自知的人争论这般无聊的话题。他张了张口,本想问一句王爷现在又去何处,却发现自己的舌头仿佛同上颚黏在了一起。
他支支吾吾发不出声,指着自己的嘴巴手忙脚乱,公子无忌见状也愣了愣,他唰地一声收了这扇,旋即反应过来,这必是谢棕琳的泄愤之举。
她虽不能一刀砍了他,也不至于一刀砍了魏征辉,但令其受些苦痛却是乐在其中。
魏征辉再张口时,天南地北南来北往的脏话便如连珠炮似地喷了出来。公子无忌目瞪口呆,头大如斗,魏征辉自己也为这变故惊得呆了。
他的口舌仿佛全然不由主人控制,但凡他一张口,吐字清晰的语句必然脏得令人不忍直视。
公子无忌默然片刻,挥了挥手,对那老实敦厚的车夫道:“把他舌头拔了给谢姑娘送过去。谢姑娘若还气着便将他的双臂一起送过去,此前本王对她多有得罪,若她能看在本王诚心的份上消消气,这也是功德一桩。”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魏征辉的肩,自顾自敲了敲马车内壁,道:“往西郊农庄去。许小公子可还好?”
“回殿下,还病着。”
“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他佯装心痛,长舒一口气,又咬了一口糕点。荷花酥清甜不腻,实乃人间一绝,他细细将那一口酥咽下口中,一面咀嚼而一面若有所思。
其实另有一事,公子无忌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季蘅自迎回了宗晅的身躯后便常发头风之症,他的魂火之力太强,便是宗晅的身躯也越发难以承受他的力量。
季蘅在妖界耕耘之时便将人间世的一堆烂摊子留给了他,公子无忌坐镇京师,羽翼渐丰,一张小算盘打得甚是愉悦。
年初时越兰亭曾到京师寻过他,此事他曾同季蘅提过。他对季蘅道,九殿下而今封印既解,神力无双,除去长鸣山那一群凤家的疯子外,她还同鬼蜮往来甚勤。鬼蜮之主虽不好轻易干涉六界之事,但他的同胞姐姐,那长青山里魂归不久的白蕊公主可谓有摧枯拉朽之力。
白蕊同越兰亭素来亲好,倘若鬼蜮有心,如法炮制,他们寻一合适的躯壳将白蕊的魂火塞进去也未尝不可能。
季蘅闻言,虽表面上八风不动,运筹帷幄,实则也慌了神。
公子无忌知道他最为深沉的恐惧。
季蘅默然归得妖界,默然铤而走险,竟将临衍那半人半妖的身躯制成了他的第二个傀儡。如此,宗晅的身躯坐镇王城,临衍作为新晋王储同各部周旋,季蘅这才长舒一口气,并在长夜之中得以安睡。
事已至此,桩桩件件,都尚在公子无忌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