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
越兰亭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沉。环绕着她的气息深沉似海,她仿佛又回到了鬼蜮之中不生不死,半梦半醒的岁月之中。她的前世与今生,九重天的雷电与人间四时混作一团。她梦到了故国的城墙,月下抚琴的白衣仙人。
她看到万家灯火漂浮在自己的脚下,薄红的浮光仿佛一汪揉皱了的泉水。
她的心口剧痛,沉重的身躯往不知名的水流之中下沉。她甚至无力睁开眼,更无力去回想悬崖上的雾气与一场激斗。
无论谁输谁赢,最终被缴械的人也定然是她。她那些埋在冰雪之中的过往不断地翻爬出来,如漫天巨浪一样将她摧折,,卷入到断裂的时空间隙又将她吐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身如浮萍,四周茫茫一片黑,而那盏曾经将她点亮了的魂火却再也照不见她。
他既不在长河,也不在茫茫人间之世。
正如他轻率地许下一生之约一般,他的离开也十分突兀,一场告别至为漫长,也至为奢侈。
越兰亭茫茫然睁开眼,水流声舒缓缠绵,她感到了落在自己脸上的一滴水。
越兰亭奋力坐起身,此处为一钟乳石洞,石洞不透光,钟乳石锥上结了薄薄的冰。她的胸口处萦绕着点点浮光。
司命放在左手触手可及之处,她的衣衫完好,周身虽剧痛却好歹还能正常活动。越兰亭张开左手又将手腕握拳,如此反复数次,待她确信自己千年老妖果然又没死成,这才长叹一声,怔怔然望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她固然神力无双又没死成,但另有一人的身躯被人鸠占鹊巢,他的魂火竟不知归去了何处。
越兰亭早些时候被愤恨激得晕了,此时再一细想,越想便越是胆战心惊。
生死之事于她不是大事,左右不过送他的魂火入了长河又将他拉回来便是。但这生受了渡魂的身躯,他的魂火是就此散去或是与季蘅的魂火同处在一个身躯之中,此事怕连东君那精通渡魂术的人都说不好。
这一念想让越兰亭觉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昔年九重天祭司的魂火必不会如常人般脆弱,但季蘅亦是神界之人,倘若他诚心看上了临衍半人半妖的身躯,难保他不会将临衍的生魂拘禁在王城某处,又或者索性令他魂飞魄散也未可知。
越兰亭右手握着左手,她的左手狠狠抖了抖,抖得连她自己都遏制不住。
正值她发呆之际,另有一人如得钟乳石洞中。越兰亭长袖一挥,一簇冰箭在手,来人抬手接了她的冰箭,淡淡看着那冰箭化成了一滩水,又淡淡看着她。
此人一袭白衣,容貌清冷,雪白的纱巾覆盖在她的脸上,另有一道淡淡的疤点缀在她的额头。这疤痕仿佛是新近留的,皮肉尚且细嫩,伤疤在她瓷白的脸上并不十分碍眼。
“……云缨。”
待看清来人,越兰亭不由自主往后靠,怀抱双臂,怒瞪着她,满目戒备。
云缨淡漠地横了她一眼,道:“你若要强行与我打一架也可以,到时你重伤不治,也恰好省了我将你抬回去。”
越兰亭讶然半张着口,云缨见她呆若木鸡,实在没有半分趣味,冷哼一声,将一捧荷花叶乘着的水放到了她的跟前。
她医者仁心,便是面对着越兰亭这般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病人也不得不耐下心来将这小祖宗伺候好。
更何况小祖宗是东黎部老太太点名要见的人,纵然云缨再百般不愿也不得不将她从那孤逢山瀑布里捞出来洗干净,安置好,活蹦乱跳地带回东南方大岳泽东黎部的地盘上。
越兰亭见她还如天枢门时那般淡漠,又一念想起她将怀君刺入水中之情形,头皮发麻,脑中一片混沌,实在想不清妖界这一群人你方唱罢所谋何事。
“……你救了我?”
“是。”
云缨摆明了不愿同她多来少去,越兰亭心有不甘,又问道:“是你将我拖到这王城三百里外的……这是什么鸟地方?”
云缨狠狠瞪了她一眼。
“星垂野,距王城五百里开外,一时半会不用担心他们找上门。”
她并未告诉越兰亭自己废了多大功夫才将这一尊大神瞒天过海拖来了此处。期间王城戒严,满城为搜捕那夜宴刺客险些给卫兵翻了过来。云缨联合东黎部旧党好容易将映波藏了起来,而后她又将越兰亭装在了一个水晶棺里连夜乘云车出城,好容易潜行至星垂原。
十日过去,东黎部旧党在王城中的探子还不知剩下多少。
但此事与她再说下去也并无多少意义。
云缨将此行略略一带而过,最后道:“还有,我叫云栖月。”
越兰亭揉了揉额头,实在不情愿同她讨论天枢门的旧事。
云栖月既能在天枢门潜伏数十年,想来妖界早瞄上了临衍的血脉,这一个局做得甚大。而今眼看“临衍”登上了王储之位,这群人非但没有得利反而还向她投来了橄榄枝,想必这批人也遇了些许挫折,这才瞄准了她九重天旧神的身份想来分一杯羹。
“待我猜一猜,你们本想借临衍的身份挑战宗晅,却不料临衍成为王储,你们却被他反咬一口,趁机打压得翻不起身?”
云栖月静静看着她,懒得回应,也懒得反驳。她的眼睛有一股令人镇静的力量,若非如此,天枢门也不会令她专司摘星台。
她的眸光太静太冷,不可一世的九殿下难能在这目光之中认了怂,缩着脖子低声道:“你可知为何?”
“为何?”
越兰亭重重叹了口气,道:“因为你们的王储也是我九重天留下来的千年老妖怪。这老妖怪吃人不吐骨头,莫说是你妖界部族之争,你们妖界若是整个被人间世一锅端了他也不会心疼半分。”
云栖月不动声色,越兰亭疑心此人是冰雕而成,连这般惊悚的消息都能八风不动地接了,当真不愧为奸细的最佳人选。
“顺带一提,你们的旧主宗晅也是他。旧主新主都是一个人,你们争来争去实在没什么意思。”
云栖月这才露出了些许诧异之色。
她眉间一蹙,道:“你又如何知道的这事?”
越兰亭并不想将悬崖上一场血战与通天石塔中的一场春/宫告诉她。她将淮安王之事草草提了两句,云栖月冷然听着,也不打断,最后越兰亭一锤定音,道:“这千年老妖怪逮着个活体便能重生一次,滑溜得如同一只泥鳅。我此来妖界便是来砍了他,你可有甚好主意?”
她今日心情实在糟糕,说话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也亏得云栖月见多了各色狂徒,此时她尚沉浸在她这惊天一雷的消息里,一时也未曾计较她的恩将仇报。
“怪乎不得。那时在嘉陵江上宗晅说自己为擒叛党而来,但东黎部拥立新主,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没见他怪罪。却原来他那时便打了这个主意,横竖新主也是他,旧主也是他,我们无论拥立何人都始终在他的掌心之中打转。当真是一手好算盘。”
云栖月忽而凑到越兰亭跟前戳了戳她胸口伤处。越兰亭倒吸一口冷气,云栖月道:“这剑偏了半寸,一时半会死不了。”
自是死不了,季蘅还得留着她的神体容身,怎能容她这般轻易地命赴黄泉?
越兰亭小心翼翼站起身,道:“我们现在往何处去?”
云栖月不料她竟这般好哄,挑了挑眉。
“你方才说那什么山?”
“大岳泽,东黎部。”云栖月犹豫了片刻,道:“你这就同我一起回去?”
“不然呢?”越兰亭狠狠白了她一眼,道:“怀君的账我们回头再算。而今非常之时,我若当真与你鸡飞狗跳地打一场,不出十个回合,王城里那千年老妖便能将你我一锅端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之后的几日二人则只顾赶路,连交流都甚是奢侈。
云栖月同她没甚好说,因为她拼了老命救上来的一尊大佛竟似毫不领情,越兰亭重伤未愈,久不见好,自己却浑不当回事地自顾自爬高上低斗鸡走狗。
若非云栖月医者仁心,她只恨不能将越兰亭一针扎死在行路途中。
越兰亭也同她没甚好讲,盖因怀君还瞎着眼睛在祁门镇中苟延残喘,此人却归得妖界,活蹦乱跳,虽整日沉着个脸却也肉眼可见地十分舒畅。云栖月越是舒畅,越兰亭则越发恨铁不成钢。
怀君这是做了什么孽,年纪轻轻被废去一身修为不说,他的行凶之人陡然又成了自己的就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动又动不得,打又不见得能打得过。越兰亭所幸缄默不言,骑着一匹白马怂兮兮跟在云栖月后头扮王八。
妖界盛产马匹,她跨下的这一匹便是一膘肥体壮物美价廉的好货。大岳泽地处东南,气候较王城更热,二人扮作同行姐妹一路穿山过海,由王城南下,越往南则越发感觉到干燥。
妖界的冬日虽不似人间世这般苦寒,但倘若天公不美,碎雪也会意思性地飘两下。
就这么一块破地方怎地就让云栖月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此话越兰亭自然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彼时二人正坐在一条小河边,河水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河边搭了个木棚子专供行人休憩,此外触目萧瑟,寒冬凌冽,鸟都没有。
二人弃了云车与云舟,专程一路骑马翻山越岭,为的就是避过王城的搜捕。皇室在王城周边可谓一手遮天,到了其余诸部的地界上,皇家卫队的势力逐渐稀薄,二人的行路也不再这般逼仄。
云栖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香囊,拆下些许干花后又以阔叶结了一捧冰锥子。
她以妖力将那一冰水蒸热,干花泡在水中舒展开,这便成了一盏简陋的茶。
云栖月将花茶递往越兰亭手中,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盏。她此举行云流水,驾轻就熟,越兰亭目瞪口呆,心道,果然一个人回了家就是不同,便连煮茶都捎带了轻快与雅致味道。
她抱膝坐在木棚子下头不言不语,云栖月也懒得同她废话,二人静默许久,和风温软,越兰亭挠了挠头,忽然道:“你会否想念天枢门?”
云栖月狠狠瞪了她一眼,越兰亭老脸厚皮,不作死则浑身难受。
她又问道:“他们现在过得甚惨,一着不慎差点被天下修仙之人骂得晕过去。这事……你……”
“与我何干?”
与一个探子讲前东家之苦实在是白讲。越兰亭讷讷闭了嘴,暗暗扫了一眼她的胸前。
她方才取水时不慎将前襟沾湿了些许,如今来看,这白色纱衣贴在胸口处的起伏当真……越兰亭咽了口口水,只恨自己不是个男的。
“你既如此问,那我也好奇问一句。你大老远地来,大老远地被人从瀑布上一掌打了下来,这又作何想?”
越兰亭在天枢门时只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再多的事也仅是听闻其余小辈念叨,有如云缨长老脾气臭,有如她常年不见人。若非云缨与怀君的一点破事瞒得太深,以至于瞒到连越兰亭都不晓得。
否则她若知道怀君那八风不动的君子之姿曾被眼前这姑娘调戏过,越兰亭定能将怀君嘲得翻过天来。
“……本座一着不慎,此乃意外。”越兰亭揉了揉鼻子,实在不愿与她多谈。
云栖月若有若无笑了笑,越兰亭看着她的瓷白的侧脸,忽而生出一种奇妙之感。照说此人在天枢门中也属长辈之列,她同那些斗鸡走狗的小崽子们自然不是一代人,但她同自己也不是一代人。她太年轻,大妖的寿命也不比神佛漫长。
但越兰亭隐隐觉得她二人是同一种人,她看似清冷,飘然出尘,但她也定然是累得紧了才摆出这样一张混不在乎的脸。
越兰亭又瞥了一眼她的沾了水渍的前襟。
“怎么?九殿下男女通吃?”
越兰亭被她八风不动的一副表情激得老脸通红,心道,倘若是你,我倒想试试。
但这话她也实在没胆子说。
“本座的那些个风流破事就……不提了吧。”越兰亭痛咳数声,道:“也没甚感想,只想将临衍身体里的小兔崽子提溜出来乱刀砍死,寸寸凌迟,这事倘若换了你你也一样。”
朔风虽不凌冽但足够凄冷。云栖月默然许久,忽而道:“他已经死过两次,这事你该知道。”
“……什么?”
“去往桐州的那一次,与被夺魂的这一次。我自幼修习医道,魂火一事我也略有涉猎,那时他虽有妖血护着,但一剑贯穿心脉的重伤对一个凡人来说实在太重。我不知道是哪位圣手修好了他的心脉又唤回了他的生魂,但这一遭留下的创伤久不见好,而今他虽看似强横,实则魂力早被摧毁得七七八八。照我一个医者来看,他这就是死了。”
越兰亭听得那个“死”字,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与你我不同,他就是个普通人。”
越兰亭猛地抬眼,那锐利的目光逼得云栖月吓了一跳。
“……你再说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将你丢到河里。”
云栖月默然挑了挑眉,八风不动,接着道:“你要想利用我东黎部的力量抢回他的身躯,此事并非不可,但作为医者,我得对你据实以告。此事玄乎,便是你请那位圣手出面,他一缕残魂能经得住多少折腾也不好说。”
她顶着越兰亭杀人似的目光,施施然从她手中抢过那一捧荷叶花茶。此事她本可以将越兰亭彻底瞒在鼓里,越兰亭孤军深入势单力薄,同东黎部结盟是她眼下最为妥帖的办法。
但或许因着天枢门的一面之缘,云栖月思前想后,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给她一场镜花水月。
“你要将我丢到河里去也好,你要将王城掀翻了天也好,死便是死。我并不敢断言他全然救不回来,但逝者已矣,你须得做好准备。”
云栖月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又朝越兰亭伸出一只纤纤素手,道:“我东黎部之人从不以口舌逞能,你若因此还想继续同我们做交易,你将成为我们最为坚固的盟友倘若这交易做不成,我们各退一步,各自也好再谋后路。此事看你。”
她的手腕上自带一股香,此香既非香膏也不像花粉。越兰亭闻着那一股香味沉吟许久,道:“……本座没残,不用拉我起来。”
云栖月挑了挑眉,恨不能将她一脚踹到河里。
“这事我还得再想想。不过你既对我据实以告,我也不想瞒你,我虽对妖界之主的位置没有任何兴趣,但临衍身为宗晅血亲,你们要把他抬到高位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谁说我们要把他抬到高位上了?”云栖月冷笑一声,摆了摆手,话锋一转,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现下先解现下之围。”
她此言不差,二人倘若果真结盟,之后的事情也做不得十成十的准。
越兰亭起初对这“只能靠几个和亲公主续命”的东黎部颇为不屑,此时一看,这一群人挑盟友的眼光还当真毒辣。当其余部族尚因王储与旧主之争而暗自布局之时,东黎部则已派人同越兰亭拉上了线,无论此交易成与不成,越兰亭透给他们的消息也足够其筹谋一个大局。
却不知这位坐拥东黎部的族长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正沉思间,二人忽而听得一阵齐齐的行军之声。云栖月忙拉着越兰亭躲朝一边,二人定睛细看,却原来是一群身着甲胄的亲卫往王城的方向鱼贯而去。
他们身着殷红色战甲,一行五十人,为首一人抬着个殷红色旗帜,此为鹿山部的战旗。
威风凛凛的亲卫后头是蜿蜒几里的大木箱子。木箱以白马拉着,每一个箱子都仿佛有千斤之沉。
越兰亭心下好奇,道:“他们这是去往王城?”
云栖月默然不答,观察片刻,心头已有了计较。一群鹿山部亲卫带着浩浩荡荡的十几个大木箱子往王城而去,若非送葬那便只能是送亲。
伊霓同新晋王储的婚事虽尚未板上钉钉却也算九部皆知,而今他们既浩浩荡荡带了这许多东西来,想必这联姻之事该是不离十。
“礼器,伊霓的嫁妆,”云栖月道:“看这来人架势,我猜这队人马之中还混了鹿山部要紧之人莫非他们族长也一起来了?”
她话音未落,却见越兰亭猫着腰,拨开掩身的树丛便往前挤。
“你又要做什么?!”
越兰亭笑嘻嘻回了她一个堪称流氓的表情。
“你是东黎部的公主,你同我混在一起,倘若被人撞见实在解释不清。恰好本座在鹿山部有个把熟人想去会一会你莫要作此看着我,你先往大岳泽去,三日之后,我再来追你。”
越兰亭不怕死一般摸了一把云栖月的肩,道:“本座一言九鼎,从不在美人跟前失信。乖,大岳泽再会。”她如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言罢,不等云栖月拔剑砍她便一猫身混入了鹿山部送亲的队伍之中。